那位看上去彷徨的美人，她是我的母親

納塔

每本家庭相冊都至少藏有一個秘密，這些秘密或許并沒有答案。

在這些最平凡無奇的生活景致中，照片中那些個人且私密的細節卻能為觀者搭建出一個龐大的情感脈絡，一方面成為家庭成員之間相互依存的證明，同時也吐露了其中錯綜復雜的情感關系。而完成這本相冊的人，一些是無意為之，還有一些是想從中尋求些什么。攝影師約書亞·盧茨（Joshua Lutz）便屬于后者，他以母親為對象拍攝制作了家庭相冊《彷徨的美人》（Hesitating Beauty）。

這是一本帶有“回溯”意味的家庭相冊。盧茨的姨媽在未過世時曾經給他講過他父母之間的愛情故事。“在我出生時，家庭關系還沒有背上時間的負累。在那一刻，每個人都似乎對家庭未來的生活充滿明朗的想象，哪怕有時會因為小小的困擾或者歇斯底里的情緒被打斷一下——開始時人總是充滿希望的。”在相冊的第一頁，盧茨寫道，“但或許這個世界的真理是，世事無常。可能某一天就會有烏云飄過來。”

這段話的左邊一頁是一位年輕并爽朗大笑的女性，推著自行車，毛衣系在腰間，頭發蓬松。這是盧茨的母親，一直被精神疾病困擾。

痛苦的母親

這本相冊是盧茨在成年并離家多年后完成的。那時，他已經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美國紐約帕徹斯學院擔任攝影專業教授（The Purchase Collage）。

但盧茨一直擔心母親，在回家探望時，他發現步入晚年的母親已經不再那么依賴精神疾病的藥物，也逐漸從以前狂亂的妄想中漸漸平和下來。一切似乎都顯得特別平靜，但母親的心理經歷了什么，一直牽動著他的心。在一次次地回家陪伴中，他說自己得出了結論：“時間的概念在她的意識里已經坍塌。”

在母親的世界里，過去與未來似乎是交織在一起的。“感受中的世界往往要比現實世界豐富很多，它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盧茨開始對母親此時此刻如何看待世界感興趣，于是他試圖跟著母親一起在時間上“來回走動”，用拍照片、收集老照片和母親年輕時的日記等方式，重新梳理一本家庭相冊，進而與過去對話。

因此在《彷徨的美人》中，家庭老照片和盧茨為母親新拍攝的照片交織在一起，還有一些文字，詩歌，都是母親年輕時喜歡或者寫下的東西。在翻閱家里以前拍的照片時，他還看到了父母熱戀未生養小孩時年輕的模樣。

“這與現實是斷裂的，難以置信。”這是盧茨最真實的感受。他的內心被家庭相冊中逝去的往日時光觸動，那些都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卻永遠無法留住。可這么多年來的現實是，母親在現實的生活中感到巨大的痛苦，大多數藥對她來說都沒什么作用，而且有時因為怕藥物帶來的感染性休克，家人也會把她的藥拿走而引發一系列的不安。

在過去與現實的“照片穿梭”中，盧茨在尋找這么多年來，家庭生活細枝末節的線頭，并根據自己的記憶開始拍攝、編輯照片。“我開始設身處地地幻想母親是多么想逃離現實，沒人有資格質疑這是所謂的‘不理智。理智到底是什么，真實到底是什么，也是我想在這本家庭相冊里提出的問題。”

在這部作品中，除了母親的形象、醫院的時光，盧茨還拍攝了一些曖昧不明的景觀，比如：在茂密的綠色樹林里被廢棄的黃色公共汽車，雜亂無章的儲物間里太陽投射進來的一縷光，被茫茫大雪覆蓋著的一個看上去冰冷脆弱的信箱，等等。這些場景穿插在人物照片之間，仿佛一部時光電影的閃回片段。

在關于現實、關于理智一系列深深的思考中，盧茨完成了這本家庭相冊。他說，里面是關于過去的時光，關于無法預知的未來，這些照片可能比現實更沉重。

逃離恐懼

在目前可見的病例中，有一些精神疾病是基因的缺陷，而這會在某個家族的血脈中被遺傳。

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曾經讓盧茨非常想逃離。“在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篤定地認為我將從母親那里繼承這種疾病。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看著她為了證明自己的精神狀態而必須完成一些‘拼板塊的測試。而半夜她會把家里的電話螺絲都拆下來，不顧旁人地要找電話留言里的‘記錄錯誤。”他的父親，他的哥哥包括母親自己，全家人多年來都在與精神疾病的痛苦做斗爭，盧茨也因此對瘋狂產生了恐懼。

但逃離并不能解決真正的問題，你不想面對的問題，不代表它不存在。自己是否也會像母親一樣瘋狂？對這種設想的恐懼已經超越了得病本身帶給人的恐懼。但“恐懼”本身，并不能改變未來某件事出現的概率。盧茨沒有勇氣讓自己暴露在恐懼中，并做好準備，這可能才真正地會影響到現實生活。

對盧茨來說，他需要和自己的恐懼、和自己的母親、和這個家庭進行和解。“這也是我開始拍這組照片的驅動力之一，不知道為什么我腦海里一直有一個想法，只要我從客觀的角度觀察、拍攝我的母親，可能我就不會遺傳這種疾病。”

在盧茨覺得自己有可能不會“得病”的剎那，他的意識和拍照的思路有了巨大的轉變，“因為有了這種認識，我忽然有能力擺脫對她的憤怒，而她突然間看起來像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endprint

在盧茨的鏡頭里，母親并不是一個單純的精神疾病患者，她看上去非常有審視自己生活的能力，這些影像也在努力地從母親角度理解她正在做著什么，哪怕現實中她可能被困在痛苦的精神生活中。這種理解，也讓盧茨感到一種內心上的平靜。

“我拍攝這些照片，是為了從恐懼中逃跑，可能這聽上去有點粗魯。但是真的。”盧茨說。

精神世界的喘息

一張張照片舉重若輕地勾勒出一個努力與精神疾病進行抗爭的家庭，但這本相冊核心不是訴苦，而是愛，其中有沒有放棄母親的父親，也有曾想逃離但又回家進行和解的孩子。

起初，盧茨并沒有打算做一本書，或者做成掛在墻上的展示照片。它的初衷很單純，只是想去理解母親，并從現實生活中分散注意力。

不過隨著創作、編輯的完成，他也想將之分享給有同樣困境的家庭，每個家庭可能都面臨著大同小異的斗爭，而這些事情背后大大小小的痛苦又是如此殊途同歸。于是他把照片、文字做成一本小書，“它的大小可能正好適合你的手，我選了一種很柔軟的紙張淡淡地吸收著影像的墨水，這種質感是我想傳遞給讀者的。”盧茨說。

哪怕已經成為一所大學的攝影系教授，盧茨依然像最開始那樣喜歡將攝影作為“短暫地從現實中逃跑”的辦法，他喜歡聽著音樂，在暗房里沖印照片，一邊獨處一邊等上幾個小時觀察相紙上的變化。

盧茨說他現在以及未來的創作也都會跟人的精神狀態有關，比如人為什么會被一些煩亂的情感劫持——比如愛情、成癮等，同時也想弄清混亂的現實世界和同樣混亂的精神世界之間是否可以有一個喘息的間隙，“這個間隙提醒著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努力去放棄那些我們反復告訴自己的故事，休息片刻，看看有沒有新的出路。”

盧茨說，“彷徨的美人”這個短語來源于民謠歌手、詩人伍迪·格斯里（Woody Guthrie）寫給女兒的一首詩，他同樣也是一位被精神疾病困擾的可憐人。詩里面有幾句話，盧茨寫了下來：“讓我們穿越這片草地，為了每一棵樹的每一片樹葉，我要親吻你，今天微風輕吹，應該帶著孩子們玩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