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人類歷史事件的評價,也許很少如十月革命那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100年前,當列寧在彼得格勒工農兵代表蘇維埃會議上激情昂揚地宣布“俄國歷史的新時期從此開始了”;而貴族出生的自由派知識分子別爾嘉耶夫卻在哀嘆“是魔鬼把我們引上了歧途”。100年之后,英國學者柴納·米耶維(China Miéville)在《衛報》刊發的文章(Why does the Russian Revolution Matter? The Guardian, May 6,2017)認為,“1917年的重要性是無可爭議的?!F代世界舞臺沒有哪個事件不受其影響”;而美國學者希拉·菲茨帕特里克(Sheila Fitzpatrick)卻在《倫敦書評》刊文(Whats Left, London Review of Books, Vol.39,2017)提出,俄國革命百年之際,否定論漸成西方共識。紛繁蕪雜之間,如何正確評價十月革命?“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瘪R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提供的基本原則,正是我們評價十月革命的最高準則和思想武器。
一、普遍性和特殊性相統一的原則
海外對十月革命的評價中,存在一個焦點問題:十月革命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產物,還是“一小撮陰謀家”催生的“早產兒”和“政變”?
1991年11月,時任俄羅斯總統政治顧問的C·斯坦克維奇在俄羅斯《文學報》刊文宣稱,十月革命是“俄國歷史上驟然發生的政變,其結果是把俄國推向苦難的邊緣”。這種觀點代表了當時很多右翼政治家和知識分子立場。實際上,關于十月革命是否具有歷史必然性問題,在革命之初就存在爭議。普列漢諾夫、考茨基等人就認為,“俄國歷史還沒有磨好烤成社會主義餡餅的面粉”,十月革命違背了馬克思主義關于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學說,是歷史的“早產兒”,必然走向歷史的災難。
對于這種質疑和批評,我們需要從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關于歷史發展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相統一的原則出發,全面理解十月革命爆發的歷史必然性和偶然性。按照馬克思主義的一般理論,社會主義革命應當發生在生產力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列寧的著述中,也多次提及社會革命需要具備客觀條件,比如“生產力的高度發展和無產階級的充分準備?!比绻覀儥C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這一理論,只能得出俄國革命為時過早、操之過急的結論。但是,列寧與普列漢諾夫、考茨基等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不是機械、教條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一般原理。列寧認為,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任何歷史事件的發生都有其普遍性和特殊性,普遍性寓于特殊性之中?!笆澜鐨v史發展的一般規律,不僅絲毫不排斥個別發展階段在發展的形式或順序上表現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p>
列寧指出,雖然俄國當時生產力不夠發達,但俄國社會經濟的落后并不構成它不能爆發社會主義革命的原因。相反,正是它的落后,再加上當時國內外各種矛盾的尖銳對立,使得俄國成為帝國主義鏈條中最薄弱的環節,具備了革命的社會基礎和政治條件。所以,十月革命的爆發,是俄國社會矛盾和國際環境綜合作用的“必然結果”,它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更不是“一小撮人的政變”。正如恩格斯所言:“把革命的發生歸咎于少數煽動者的惡意那種迷信的時代,早已過去了?,F在每個人都知道,任何地方發生革命動蕩,其背后必然有某種社會要求?!?/p>
二、歷史尺度和道德尺度相統一的原則
近年來,海外關于十月革命的評價問題,已經延伸至如何看待列寧,包括當時對沙皇家族的處置問題。一些人從道德悲情論出發,挽歌羅曼諾夫王朝尤其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將列寧妖魔化為“恐怖殘酷的人”。
在十月革命100周年之際,俄羅斯出現了一家名為“project 1917”的媒體。這家互聯網媒體按時間順序刊載書信、日記、報紙等歷史資料,包括沙皇尼古拉二世滿篇充滿“愛”“寬恕”等字眼的書信。很多人據此發表“溫情脈脈”的評論,力圖重塑尼古拉二世的國家“父親”形象,并借此抨擊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的“紅色恐怖”。這些新媒體打著客觀“再現歷史”的旗號,披著溫情論的面紗,戳中了相當一部人的道德心弦。實際上,為沙皇翻案并非始至今日。十月革命以來,各種新舊力量都為此不遺余力。舊貴族自不待言,各種宗教、政治力量也投身其中。1998年,俄羅斯總統葉利欽頒布命令,將尼古拉二世一家的遺體隆重安葬在彼得保羅大教堂。2000年,尼古拉二世被俄羅斯東正教會追封為殉教圣徒。等等。
在人類文明的歷史發展中,道德溫情既是人性的本質展現,也是歷史進步的動力和文明社會的標志。但是,馬克思主義認為,歷史評價必須堅持歷史尺度和道德尺度相統一的原則。在歷史尺度和道德尺度的辯證關系中,歷史尺度處于主要矛盾地位,道德尺度必須建基于歷史尺度。如果喪失了歷史尺度的前提,道德尺度要么在小資產階級的情調中變成一種偽善,要么就成為各種別有用心的政治和意識形態力量的包裝工具。應該看到,海外一些人從道德層面對列寧和布爾什維克黨人的惡毒攻擊,以及對沙皇家族的刻意美化,已經“被拽向赤裸裸的道德劇”,甚至到了不惜篡改歷史的程度了。
確實,在當時的俄國甚至在今日俄羅斯的某些人,對羅曼諾夫王朝在情感和文化心理上都難以割舍。但是,“每一種新的進步都必然表現為對某一神圣事物的褻瀆,表現為對陳舊的、日漸衰亡的、但為習慣所崇奉的秩序的叛逆”。從歷史尺度來看,無論是時代潮流還是俄國的社會現實都表明,沙皇及其代表的力量已經成為歷史前進的障礙,歷史的舞臺需要新的進步力量來充當主角。俄羅斯前總理普里馬科夫在《十月革命的歷史是不能改寫的》的文章中這樣寫道,“尼古拉二世獨裁統治時期社會狀況的特點是:戰爭前線節節敗退,沙皇政府高官們大肆貪污,政權上層荒淫無度,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進行民主革新……還有,槍殺進行抗議的工人。” 那么,尼古拉二世這樣的違背歷史發展潮流的人為什么還會被列為圣者呢?普里馬科夫曾就此當面詢問阿列克謝二世大主教。主教的回答則意味深長:“尼古拉二世被俄羅斯東正教列為圣者,不是由于他的社會活動,而是作為死亡的受難者被列入的?!?/p>
三、歷史和現實相統一的原則
十月革命100周年之際,俄羅斯政府如何評價和看待這一歷史事件備受全世界的關注。2016年12月17日,英國《經濟學人》雜志(Economist)發表了一篇評論性文章:《列寧的復仇:普京艱難地在十月革命和帝國榮光間尋找平衡》。與普京的兩難境地類似,蘇聯不同歷史時期的領導人都面臨如何看待十月革命和列寧遺產的問題。比如“后斯大林時期”的政治領導人,為了清算斯大林曾喊出“回到列寧”的口號,并把十月革命和列寧作為自身合法性的來源。而在當代俄羅斯的現實政治敘事中,為了重現帝國榮光,普京“無視列寧,選擇繼承斯大林”,并多次在公開場合批評列寧。2016年1月,普京就批評列寧關于“民族平等和加盟共和國有權退出聯盟”的觀點,“成了我們國家大廈地下埋藏的一顆炸彈”“列寧的思想最終導致了蘇聯解體”。對于一直致力于強化威權政治,力圖重現大國輝煌的普京來說,這種從現實政治利益角度出發采取貶抑列寧的立場并不難理解。不同時期的領導人對十月革命和列寧的褒揚或貶抑,都與他們面臨的政治選擇和現實問題緊密相關,更多是基于現實主義的實用立場。
馬克思主義認為,歷史和現實是相互聯系的統一體。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歷史的延伸。一方面,現實社會是歷史合規律、合目的發展的結果;另一方面,在某種意義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人們對某一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評價,往往是與當時代的社會發展特征和需求緊密聯系在一起的。隨著現實社會的變遷和發展,人們對十月革命的評價還會出現新觀點、新變化,很難定于一尊。但是,歷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歷史是一個國家和民族關于過去的真實記憶,它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根據現實編造出來的。相信稍有歷史常識的人,都不會認為是列寧的民族平等思想最終導致了蘇聯的解體。如果真以為歷史就是“千依百順的女孩子,是可以隨便裝扮涂抹的”,那歷史研究和評價將失去求真的科學本質,甚至違背歷史常識,最終淪為“成王敗寇”后成功者的言說工具。
(作者系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全國列寧思想研究會秘書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