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新,歐光安
“內外結合”的有機整體觀
——南開大學博士生導師王立新教授訪談
王立新,歐光安
探賾索隱,推陳出新。

文章是對南開大學文學院王立新教授的訪談,涉及希伯來文學研究、外國文學研究方法、外國文學史的編寫及青年教師成長方面的話題。王立新教授認為,希伯來文學研究與通常所說的圣經文學研究并不能簡單地等同為一個研究領域,前者需要在希伯來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語境中展開,后者一般則被置于基督教歷史文化的論域中進行。在外國文學研究的方法上,他認同“內外結合”的研究方法,反對將文學研究作為普泛式的文化研究,堅持文學既擁有自身的疆界,又是在一定的時代精神、歷史文化土壤中產生,需要在跨學科視域中予以深入討論的基本立場,主張以形式詩學與文化詩學有機結合的批評方法,在有效認識文學文本的藝術世界如何被建構的基礎上合乎邏輯地揭示其豐富的文化意蘊。關于外國文學史,他主張要更重視世界文學發展過程中東西方文學的交流和相互影響,特別是20世紀以來的文學史書寫,更要注意打破以往東西方文學二分的認識模式,并且要警惕將文學研究變為某種文化批評理論的注腳。
希伯來文學;研究方法;文學史
王立新(1962-),文學碩士、歷史學博士,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院長。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中國高等教育學會外國文學專業委員會副會長、天津市外國文學學會會長、中國東方文學學會理事、全國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學位研究生教育指導委員會委員。曾在以色列希伯來大學、美國明尼蘇達大學等高校學習、研究。主要研究領域為希伯來文學、基督教與西方文學、古代以色列民族史。著有《潘神之舞》(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年)、《古代以色列歷史文獻、歷史框架、歷史觀念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歐洲近現代文學藝術史論》(合著,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年)、《古猶太歷史文化語境下的希伯來圣經文學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探賾索幽——談希伯來文學與西方文學》(中央編譯出版社,2014年)等學術專著;主譯《劍橋插圖宗教史》、《耶路撒冷三千年》、《圣經的故事》、《侵入者》等多部譯著;主編《歐美文學史傳》、《外國文學史》(歐美卷)、《外國文學史》(西方卷、東方卷)、《西方文化簡史》、《外國散文鑒賞辭典》等書;在《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國外文學》等刊物和各類論文集中發表論文近百篇。先后主持教育部“九五”重點教材立項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等十余項,2015年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希伯來文學經典與古代地中海文化圈內文學、文化交流研究”。
歐光安(以下簡稱歐):尊敬的王立新教授,首先感謝您慨允本次訪談。您多年來一直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尤其近年來在希伯來文學與文化和圣經文學與文化研究方面更是成績卓著。國內大部分讀者對這兩門學問,尤其是希伯來文學,比較缺乏了解。您能否首先就希伯來文學和圣經文學的區別進行一下解釋和區分?
王立新(以下簡稱王):謝謝,我只是國內相關研究領域中的學者之一,所做的工作也是有限的,很多同仁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績。不過,我愿意根據自己的體會,簡單談一點感想和認識。
當我們談到希伯來文學和圣經文學時,實際上就意味著在談兩種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下的文學。因為與希伯來文學所聯系的,是從希伯來到古代以色列再到后來的猶太這樣一個文化傳統。從它的研究對象來說,希伯來文學研究是指依據希伯來自身的文化傳統、價值觀念和審美特質,從文學的視角去探討以《希伯來圣經》為主要代表的古典時代的希伯來經典的研究。正如《希伯來圣經》(猶太人稱作《塔納赫》)與《圣經》(基督徒所稱的《新舊約全書》)有聯系又有區別一樣,希伯來文學跟圣經文學也是有聯系,但又有明確區別的兩個概念。當我們談圣經文學的時候,實際上談的是基督教文化語境下包括《舊約》和《新約》兩部經典在內為研究對象的文學。《希伯來圣經》是猶太人的祖先所書寫的一部經典,就反映的歷史范圍來看,其時間跨度從以色列民族起源的約公元前18世紀(即希伯來先祖時期),到這部經典正典化過程完成的約公元1世紀末、2世紀初。我們知道,基督教到公元1世紀才興起。基督教最初在耶穌的時代并沒有自己的經典,那時《新約》各卷還沒有創作出來。所以耶穌在傳道的時候經常所說的“經上說……”的“經”,指的就是當時已經存在,后來被正典化的《希伯來圣經》中的“摩西五經”、希伯來先知書卷(包括依據希伯來傳統被稱為“前先知書”的早期歷史經卷和被稱為“后先知書”的十五位先知的“預言”經卷)以及屬于“圣錄”中的部分經卷(因為耶穌的時代“圣錄”部分的經典化尚未完成,只有部分經卷被普遍接受)。基督教興起后,初期基督教的使徒和教父神學家們認為,從亞伯拉罕到摩西與上帝所立的“舊約”被神子耶穌基督與上帝所立的“新約”所刷新,因此,當基督徒們書寫的各卷作品出現并被逐漸正典化后,它們也就相應地被基督徒們稱作“《新約》”,而將《希伯來圣經》各卷稱作“《舊約》”。因此,基督教所說的“《舊約》”原本是猶太教的經典,而《舊約》和《新約》共同構成了基督教的經典。當我們談這兩種文學的時候,首先就應該想到前者是希伯來歷史文化語境下的一個研究領域,而后者是基于基督教歷史文化語境下的一個研究領域。這決定了希伯來文學和圣經文學各自特質的不同。猶太教與基督教的信仰文化是有著根本的差別的,這反映到各自文學闡釋的立場和角度就不一樣。從基督教的立場來看,他們認為《舊約》是《新約》的預表,但猶太人并不認為耶穌是救世主,耶穌并不是他們所說的那個“彌賽亞”,因此猶太人拒絕基督教的這種闡釋。我們在解釋《舊約》乃至《新約》各卷的時候,從希伯來文化的角度來解釋,或是從基督教文化的角度來解釋,其結論是完全不一樣的。
歐:就希伯來文學研究而言,國外和國內目前主要的研究現狀和趨勢大概呈現什么樣的狀態?
王:我們先說國外。作為古典希伯來文化最重要載體也是猶太教經典的《希伯來圣經》,對猶太人來說,既是信仰的根本,也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的實踐依據。因此,幾乎在這部經典正典化的同時,猶太教拉比和虔敬的文士們對其的詮釋就開始了。而在公元70年猶太人開始流散之后,因應各聚居地猶太人社會生活的需要,祖先的律法面臨著在異質文化環境下境遇化的挑戰,這一詮釋的傳統更是綿延不絕。這一漫長的過程不但在古代經歷了《密西拿》到《革馬拉》再到集大成的《塔木德》的不同階段,而且至今也仍在發展之中,其目的是指導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如何正確地堅持民族信仰和在世俗生活中合理地實踐信仰的原則。作為基督教的《舊約》,基督教會內部的歷代神學家們也對這部經典依據自己的信仰不斷進行著研究和闡釋。盡管無論是猶太教還是基督教內部在經典詮釋過程中也不乏像“寓意解經法”這樣與文學研究有關的方法和解釋策略,但本質上看,這一類成果屬于神學研究的產物,我們在此不論。就文學角度而言,從國外目前的研究現狀來看,基本上分為三種形態和趨勢。一種是以古典學的研究方法把希伯來文學視作古希伯來文化的一部分,從古典學所要求的“有機統一”的觀點去看待《希伯來圣經》各卷的文學特征。古典學方法特別強調語言學和歷史學的訓練,這是兩個最基本的支撐,在此基礎上從古典學的有機整體觀出發對文學的研究,要求研究者了解當時人們的信仰、風俗制度、法律背景,甚至是透過考古研究的報告、文化人類學的考察來綜合把握《希伯來圣經》各卷產生的歷史文化土壤。然后,透過語言的辨析、觀念的梳理以及歷史細節的考證、敘述方式的分析等來看待各卷文本的文學特質。換句話說,《希伯來圣經》可以有很多的研究角度,文學研究只是眾多的角度之一。但即便是文學研究的這個角度,也需要綜合掌握各方面的知識。這一類的研究也正是我本人所推崇的。第二類屬于比較自由的闡發,即把《希伯來圣經》視作一部普通的歷史文獻或是一部文學作品的合集加以文學性的考察,并不強調一定要把它還原到某一種歷史文化語境當中。這類研究的成果非常多,這是一種對文本比較自由的解讀,但有可能會遮蔽掉《希伯來圣經》的歷史和宗教維度,單純以文學批評的話語去探討各卷文本的文學特征。上述兩種是就《希伯來圣經》本體所做的研究。第三個方面是發散性地研究希伯來文學在各個方面的影響。例如,希伯來文學與后來東西方文學的關系。其母題、故事、人物形象、情節敘事和語言典故等在后世文學中的互文式或變異性、呈現等等。這是一種從更廣泛的文化意義上來進行的研究。就國內而言,基本上也是上述的三種類型。不過,與一般的外國文學研究相比,國內的希伯來文學研究成果還是偏少,學者人數相對英美文學、某些東方國家文學(如日本文學、印度文學)的研究者而言要少得多。在這些研究者當中,各自的只是背景和研究特點也不一樣,但國外研究的各種現象在國內都有反映,這些也都是很自然的現象。我比較贊賞的是從古典學的研究方法進入希伯來文學的研究,因為這能使對希伯來文學的探討具有一種文史互證、跨學科考察的品格。我本人也正是借鑒古典學方法來進行研究的。
歐:從您的論述中看得出來,國內的希伯來文學研究尚有較大的空間,您認為應該從哪些方面來提升呢?
王:就我個人的學術理念而言,如果要深入研究希伯來文學,首先要掌握這門語言,即圣經希伯來語。如果進行思想史或普泛式的文學研究,可以借助譯本,這樣不太影響其理解希伯來圣經各卷的思想觀念和一般藝術特征。但如果進行專題式文學研究,就不得不涉及到各卷文本的敘事與抒情模式、神圣話語與世俗話語之間的隱喻、象征等張力關系等方面的問題。這些多少都會牽涉到對語言層面的認識,因此具有相應程度的語言知識是必要的。另一方面,目前不少的成果似乎過于泛化,并沒有揭示出希伯來文學本身應該具有的獨特品質和審美韻味。在研究外國文學時,我們不能不注意到具體研究對象的特質,否則所得出的結論只能是一般性的。而如果我們有一種對于《希伯來圣經》各卷產生時代歷史文化比較具體和深入的綜合把握,就能夠與研究對象建立起一種同情的理解,將塵封于文獻當中的情感、思想、觀念、人物的心理予以某種程度的“激活”,進而建立起一種對文本深度解讀的模式。
歐:就外國文學的研究方法而論,您在多個場合曾呼吁應將形式詩學與文化詩學的方法相結合,這是出于一個什么樣的初衷呢?您能詳細談談嗎?
王:文學研究應該將“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相結合,這并非我個人所堅持的,也是目前許多學者和批評家的共識。我覺得這是一個很清楚的問題,只是當前外國文學界中文化批評成泛濫之勢的狀況下,我們強調這個問題具有更重要的現實意義。因為誰都無法否認,一個完成了的文學文本是一個自足、獨立的藝術世界;但與此同時,它又決不能宣示與其所產生的社會和時代無關。無論是作為一定歷史條件下的作家本人,還是文本中的人物、情節、意象甚至構成文本的語言特色,都不可能脫離一定的歷史文化語境憑空呈現出來。因此,文學研究既不能以普泛的文化批評代替對文學文本建構的審美邏輯的揭示,又不能割斷文本與世界的關系。或者說,文學文本正是以前者來表現后者的有機統一體。換言之,文本的意蘊是通過其被構建過程中的藝術話語策略所呈現出來的。因此,文學研究應該是一種由“內”向“外”、“內外結合”的研究,而非相反的由“外”向“內”、以外部研究取代內部研究的產物,因為這種本末倒置的研究進路將使文學文本成為某種文化現象或文化觀念的注腳,取消了文學自身的疆界和獨立性。我在指導自己的學生時不斷向他們強調這一認識的目的即在于此。
歐:您除了給學生講授希伯來文學的課程外,還講授當代西方文學課程。我也注意到您曾就20世紀外國文學史的書寫發表過自己的看法。在您看來,以往學界對文學史的書寫存在什么問題,思考當代外國文學時要注意些什么?
王:這可是個太復雜的問題了,在此我只能簡單地談兩點看法。我想對從事外國文學教學和研究的人來說,首先在觀察外國文學的宏觀發展時應該破除那種陳舊而絕對的東西方文學二元觀念。我們都知道,長期以來,除了國別文學的概念外,學界對外國文學的劃分一般都遵循一種約定俗成的地理觀念,即外國文學要分為東方文學和西方文學。絕大部分國內的外國文學史類著作和教材,也都將歐美文學(或西方文學)和東方文學(或亞非文學)分開來編寫文學史。這種做法雖然有其歷史的合理性,但站在21世紀的今天回溯文學從民族文學、區域文學發展到世界文學的進程,這種認識就日益顯得不合時宜了。正如人類文明史的發展是由“點”到“線”再到“面”的規律一樣,我們不僅要關注東西方文學系統中文學的縱向發展,也要關注其橫向的發展。所謂文學的縱向發展,是指文學所表達的主題、觀念、思想內涵、社會意識等,必然會隨著社會與時代的發展而發展,變化而變化;文學自身的藝術理念和形式也必然隨著其所表現的內容和發展了的審美要求而演變。所謂文學的橫向發展,則是指各地區、民族、國家的文學與文化相互影響,彼此借鑒,由民族、國家、區域文學逐漸匯聚為世界文學大潮的發展過程和趨向。這種橫向的發展并非簡單的表現為文學觀念、文學思潮、文學類型從一地到另一地,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的移植;相反,這是一個交織著不斷變異、選擇的互動接受過程。一方面,文學接受者的接受,必然是一種結合了自身的文學傳統及特有歷史文化語境的創造性的接受;另一方面,這種經過接受和改造的文學也會反過來影響傳播者對自身的認識和理解。在這兩種趨勢的作用下,世界文學橫向發展的歷程,往往也成為一個民族、一個地區和一個時期的文學從內容到形式不斷豐富和深化的過程。文學的縱向發展與橫向發展之間存在著辯證關系,兩者互為條件,相互促進。縱向發展決定了文學發展的基本趨勢,橫向發展則不僅標記了縱向發展的廣度與深度,使不同歷史階段上的世界文學內涵更為豐富多彩,同時也常常是縱向發展的基礎和前提。
我曾說過,從知識考古學的角度看,東方與西方在文化地理上的劃分本身就是值得質疑的。某種意義上講,并不存在文化地理意義上毫不相關甚至決然對立的東方與西方,東方與西方概念的形成是一種互相建構的結果。薩義德曾詳細考察了西方世界對東方的建構,他認為:“東方并非一種自然的存在”,①薩義德著:《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6頁。而是歷史上政治、文化知識制造的產物,甚至西方世界眼中的東方從地理范圍到文化形象都是在不斷變化的。的確,在以古代地中海文明圈為核心的古典時代,地中海東西部地區的文化與文學交流始終是存在的。而西方中世紀時,是基督教會的世界觀決定了基督教的西方和非基督教的東方的劃分。為了認識所謂異教世界、傳播福音和研究《舊約》及其背后的東方文化,維也納基督教公會(Church Council of Vienne)最早于1312年在巴黎、牛津、博洛尼亞和阿維農等地設立了阿拉伯語、希臘語、希伯來語和古敘利亞語的系列講席,東方由此開始進入基督教西方的知識視野,西方所謂的“東方學”也由此濫觴。隨著西方殖民時代的到來,東方的范疇也在不斷變化和延展。薩義德就指出,直到18世紀中葉,東方學研究中的東方還只包括舊約世界、伊斯蘭世界和少數漢學家筆下的漢文化世界,只是到了18世紀后期,中亞和印度才真正被從知識體系上納入到東方世界里來②薩義德著:《東方學》,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年,第63頁。。與地理范疇的變化相同,西方對東方的價值判斷也在發生變化。在中世紀,東方因為身處異教世界而被認為是野蠻和恐怖的。而到了文藝復興和啟蒙時代,東方則因為沒有基督教會而仍能發展出高度的文明,成了歐洲進步思想家們打擊和反對教會的有力武器,這時的東方則成了浪漫和美好的象征。當然,另一方面,東方也在對西方進行不斷地想象和建構。比如,在19世紀中期之前,中國人似乎就沒有現代意義上的西方概念;中國只是在朝貢體制下將海外的一切人和物品統歸為“洋”的范疇內,如“洋人”、“洋火”、“洋槍”等等③費正清著:《美國與中國》,張理京譯,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第134頁。,并且認為其文化總體上遠遜于中華上國,一些科技發明也不過是“奇技淫巧”。只是隨著歐美列強勢力的不斷侵入,迫使中國在危機中面對挑戰,中國人的西方觀念才慢慢建構和完善起來。在這個彼此互為“他者”的建構過程中,東西方文學與文化的相互影響和交流以不同的形式和形象始終在進行著,因此,將外國文學簡單地劃分為東方文學和西方文學,并各自封閉、獨立地予以觀察和研究當然就存在著諸多的問題。
這一點在現代以來的文學中更為突出。20世紀以降,各地區、民族、國家的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等領域的交流和交往變得空前綿密,特別是由于信息時代的到來,文學之間的影響變成了交互式、多維度的復雜交流模式。全球化運動在20世紀以來的發展和加速,在導致世界各地區經濟上日益聯系為一個整體的同時,文化也在多種層面上相互交織,文學之間在精神內涵和詩學風格、藝術形式上也出現了趨于接近的態勢。例如,全球范圍內的移民浪潮、人員交往,帶來的文化多元、文化沖突和文化相融,造就了文學創作中的族裔、身份、性別、殖民與后殖民、生態等問題成為全球性的文學表現主題,吸引著眾多作家去思考和表現。便捷的信息往來、跨國運營的文化產業、發達的國際交通網絡,讓各國的文學藝術家們在文學觀念和藝術手法上的相互借鑒和學習不僅可以通過各種媒介間接實現,甚至能夠面對面地進行。這使得東西方文學的疆界在一定意義上也日漸變得模糊。對相當多的作家來說,盡管他們的國籍或所在地是明確的,但我們似乎越來越難以區分他們的創作屬于純粹的西方文學還是純粹的東方文學了,如拉什迪、奈保爾、庫切、帕慕克等就都是如此,一些在西方國家中的族裔文學,如美國亞裔文學、非洲裔文學、猶太裔文學等也是如此。
第二個特別應該注意的問題仍然是我們前面談到過的文化詩學與形式詩學在對20世紀以來的文學具體研究中的關系問題。20世紀以來隨著各種文化批評理論的興起,反映在文學研究中就更多表現為偏重對文學文本文化意蘊的解讀,而對構成具體文本結構的文學性要素則重視不夠。例如女性主義批評、生態批評當然對研究女性文學和生態文學做出了極大的貢獻,但是其各自的批評話語體系原本是在女權主義和生態主義的社會文化運動中產生并逐漸發展起來的,所直接針對的,是性別意識上的政治文化批評和對生態危機的揭示、反思與批判。如果在分析文學文本時僅僅停留在這一固有的話語批評功能層面上,顯然就會遮蔽掉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為表現女性問題和生態問題所結構文本的藝術修辭層面的匠心。再如文學與宗教關系的研究,屬于比較文學領域的跨學科研究范疇,無論是從文學角度研究宗教典籍文本,還是研究宗教對一般文學作品的影響,都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從某些教義教理、神學觀念來比附式地考察具體文本的程度,而應從文本審美結構的不同層面與宗教話語和觀念的互動關系中展開分析。總之,文學研究不能模糊掉其自身屬性的焦點,而只是讓文學文本成為簡單地表達某種文化觀念和理論話語的場域。
歐:我們也注意到,人們關于外國文學課程的設置、外國文學的研究走向意見紛呈。有學者直言,外國文學已經成了邊緣學科。您是如何看待這一問題的?
王:說外國文學走向邊緣,一方面反映了某種真實的狀況,另一方面也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悖論。我們這個時代是越來越開放的時代,也是我們跟世界融合的程度越來越深的一個時代。外國文學作品可以形象、生動地了解外國文學和文化,閱讀和學習外國文學應該是一個與時代發展相一致的趨勢。但是現實是,不僅僅是外國文學,人們認為整個文學本身都在走向邊緣化。但是文學是對人的生命狀態靈動的審美呈現,其所開啟的認識世界的方式、評價方式以及對人的存在的表現方式都是其它學科所不能取代的。談到外國文學我們還特別需要強調的是,目前一些高校在相關學院中壓縮外國文學課時的做法是缺乏遠見的。盡管中外文學都同屬“文學”這一大的學科門類,但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畢竟是不同文化土壤和文化類型的產物,外國文學課時安排的嚴重不足,使學生對相關知識領域的認識碎片化,更談不到在比較的和跨文化的視野中去更好地、更深刻地認識我們自己的文學與文化傳統。在中國和平崛起、世界格局發生巨變的背景下,我們經常說要向世界講好中國的故事,但不重視外國文學以及其他“外”字號學科建設、減少相關學科課時的做法,顯然與這樣的目標和愿望是不符的。與此相關的是在外國文學研究中,我們需要在對國際學術界研究現狀了解的基礎上,有一種明確的中國學者的立場,并在具體的研究中立足于學術前沿,勇于提出自己的觀點和解釋話語。
歐:作為一名外國文學的青年研究者,我與國內許多年紀相近的同行都有這么一個感觸,就是研究論文發表難。首先也許是青年研究者在學術上還尚未完全成熟,其研究深度和學術水準肯定有一定的差距。其次他們還要承擔較重的教學任務,因此為了職稱評定、崗位晉升,他們寧肯花費不菲投稿一些有核心期刊之名卻質量不高、偏重贏利的刊物。您對此是怎么看的?
王:這確實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些年來我也帶過不少學生,一些學生或多或少碰到了類似的問題。正像目前一些有識之士所呼吁的那樣,青年教師和學者所在的機構,應該建立起一個實事求是的評價機制。比如說,現在一些高校已經實行了代表作制度,在晉升職稱或考評研究業績時,并不完全是以數量來作為主要標準。你把你認為最好的研究成果拿出來,由本專業校內外的同行專家來評價。學術研究最根本的要求是要有問題意識,是要去解決一個有研究價值的課題,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要有獨特的或開拓性的思考,最終的成果要具有創新的品質。如果真正是這樣的論文,我認為幾篇代表作的價值遠比十幾篇那種簡單、甚至是變相借鑒他人觀點所形成的所謂成果要有價值得多。當青年教師和學者所在的單位能夠對研究成果有這樣一種符合學術考評規范的評價機制時,這個問題也就好解決了。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特點來看,所謂青年學者的成熟與不成熟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就我所帶過的學生而言,所謂不成熟,除了學術規范訓練的層面之外,一般情況下是說研究者在發掘、提出有價值的研究問題的能力,駕馭問題的能力,或思考問題的深度和廣度的能力有待于進一步提高。這既與其對本學科乃至相關學科的知識背景、理論背景的積累和掌握有關,也與其對文學文本、文學現象是否具有敏銳的感悟能力和方法論意識有關。但是換一個角度看,年輕的學者更有創新的潛質,思想更有沖擊力,而且他們也能更快更好地利用現今各種各樣的資源。因此在他們的論文中也常常可以見到許多新穎而深刻的觀點或見解,看到他們在研究方法上的突破以及由此帶來的很有價值的思考。我就認識多位非常優秀的青年學者,他們無論在自身的綜合專業素質上還是在發表的高質量成果上都是出類拔萃的。最后我還想說的是,請學術刊物的編輯們多關心青年學者。記得在我們年輕的時候,很多學術期刊上都開設有青年學者的論壇欄目,也有不少權威刊物的編輯穿梭在大型的學術會議中,他們去發現青年學者們提交的好論文予以發表,還從編輯的角度對論文提出很好的建議。這樣一種優質的學術生態環境不但對青年教師和學者們十分重要,對整個學術界的健康發展也是必不可少的。
歐:好的,王教授,再次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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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3240(2017)07-0003-05
2017-05-25
王立新(1962-),博士,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院長,主要研究領域為希伯來文學、基督教與西方文學、古代以色列民族史;歐光安,文學博士,石河子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本文之通訊作者)。
[責任編校:陽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