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
表弟生前在大學中文系擔任講師,授課之余,他并沒有把多少時間花費在專業研究上,以致晉升副教授看起來像火星那么遙遠。他把業余的時間和精力都奉獻給了跑酷,最后連生命也奉獻了出來——他在天臺圍欄上凌空翻騰,在后空翻的時候精確地落在圍欄的邊角位置,不妨邊角突然坍塌,從三十層的寫字樓上摔了下來。鑒于這座樓修建不過兩年,至少圍欄部分屬于明顯的豆腐渣工程。承建單位害怕我們這些親屬帶著媒體來追究其他部分是不是也存在質量問題,從最初的氣壯如牛轉變為滿臉沉痛地賠了一筆錢。表弟家境優越,舅舅、舅母其實也不在乎這點兒錢,他們把后悔都傾瀉到當初沒有力阻表弟進行這項充滿危險性的運動上。其實是表弟通過一些難度很小的平地表演消解了他倆對這項新潮運動的疑慮,反而為他所表現出的活力和矯健而感到高興。舅母抽抽搭搭地說:“早曉得他要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亂蹦亂跳,我是死也不準他搞什么跑酷的。”
我雖然為表弟的英年早逝深自悼惜,但覺得他從早年的陰郁轉變成后來的生機勃勃,跑酷是起了關鍵性作用的。雖然沒評上副教授,但跟他同時分配到中文系而率先評上了副教授的那位看上去像個蔫蘿卜,顯然生活質量遠不如以講師而終的表弟。表弟熱愛跑酷,以此活得快樂而充實,最后死于跑酷,也可謂求仁得仁。但這種想法只能藏于內心深處,如果敢于亮出,說不定就招來舅舅一巴掌,還要伴之以怒吼:“他可是你親表弟,他死了你就這么高興?”我很喜歡表弟的,對他的意外死亡感到真切的悲傷,可不想背這個冤枉。為了寄托哀思,我主動承攬了整理他遺作的任務。按照舅舅的意思,雖然他不怎么在業務上用功,但身為古典文學博士、名牌大學講師,好歹也積攢了一些論文,總能夠湊成本書。整理好后,買個書號印刷成冊,分贈親友,再捐幾本給他生前讀過研和任過教的兩所大學的圖書館,也算不辜負他平生所學。
在電腦技術人員的幫助下,我進入了表弟的筆記本電腦,發現除開碩士論文和博士論文,他參加工作后發表的論文數量少得不像話。估計如果不是因為學院領導跟舅舅是朋友,再加上他講課尚受學生歡迎,連講師的飯碗也會被考核掉。我只能從他的筆記中努力挖出一些東西來增加其遺作的厚度。在寥寥幾本筆記中我找到了一些跟他的愛好相關的札記,長短不一,有的具有考證意味,有的屬于日常記事。這些文字透出一個秘密:他所參加的那個運動興趣小組織只是以跑酷做掩飾,其實叫輕功研習會。當然,這個研習會沒有在民政局登記,屬于地下團體。團體成員五花八門:瑜伽教練、大學教師、公務員、園藝師、茶館老板、廚師、環衛工人、小區保安等等。他們被輕功這種神秘的武術所吸引,出于純粹的興趣和狂熱的迷戀而聚集在一起。表弟因為他的學術訓練和職業背景,在這個團體中擔負了一項特殊而重要的任務:論證輕功的存在。盡管最終沒有完成這一論證,但通過梳理典籍和記錄團體成員的實踐,他展示了自己一直在努力進行這項對他評職稱毫無益處的研究工作。
花了兩個晚上,我把他這方面的文字整理成篇。文章屬于雜糅體,離學術規范太遠,而且難免會再度觸發舅舅、舅母的心頭之痛,考慮再三后,我還是放棄了將它作為附錄收入表弟學術論文集的打算。但這些文字顯示了表弟的真正志趣,任其湮沒我又于心不忍。我暫且放下猶豫,將原件交給了輕功研討會的召集人,一個肌膚光滑、風韻翩然的中年瑜伽女教練。她得知我是作家后,建議還是找機會適當披露。我把這視為輕功研討會的授權。以下部分摘自整理后的札記。考慮到行文的貫通,我調整了原始順序,段落相接處的句子略有改動。如有文理失當之處,概由本人負責。
唐傳奇中《聶隱娘》中的劍客均與輕功有關。精精兒和空空兒顯然都是輕功高手,空空兒術尤精——“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虛而入冥,善無形而滅影”——似乎是輕功和幻術混合使用才能產生這種效果。至于聶隱娘的學藝過程,更是展示了輕功的實質性修煉程序:“隱娘初被尼挈,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數十步寂無居人。猿狖極多,松蘿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歲,皆聰明婉麗,不食,能于峭壁上飛走,若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長執寶劍一口,長二尺許,鋒利吹毛,令逐二女攀援,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后,刺猿狖,百無一失;后刺虎豹,皆決其首而歸;三年后能飛,使刺鷹隼,無不中。”當中有兩大關竅:服藥辟谷以減輕體重;在懸崖峭壁上攀緣鍛煉身手。《聶隱娘》關于輕功和劍術的描寫大抵屬于文人想象之辭,但有其合理的成分,可能還受到道教典籍的影響。唐朝行刺之風盛行,劍客多為刺客,大僚藩鎮紛紛蓄養此道高手用于剪除異己或震懾對手。元和八年淄青節度使李師道遣劍客刺殺宰相武元衡,此事載于正史。《聶隱娘》作者裴铏系唐僖宗時人,曾任成都節度副使加御史大夫等職,屬于李唐王朝高級干部,熟知此中情狀。他應該見過當時的一些劍客,目睹他們的身手,再在小說中加以渲染和發揮。在另一篇名作《昆侖奴》中,他描寫磨勒在甲士的包圍中“……飛出高垣,瞥若翅翎,疾同鷹隼,攢矢如雨,莫能中之。頃刻之間,不知所向。”據葛承雍教授考證,昆侖奴是來自于南海地區的矮黑人,善于泅水和攀爬。磨勒的表現超出同族,作者應該在他身上附會了關于輕功的想象。稍早于裴铏的袁郊在《紅線》中描寫紅線一夜之間往返釜陽、魏州兩地,是為后世武俠小說中“陸地飛行術”的濫觴。杜光庭的《虬髯客傳》中,除了那只驢子跑得飛快外,風塵三俠并未有輕功方面的直接表現。綜合這四篇唐傳奇中的武俠代表作,可見當時刺客有兩種必須修習的功夫:輕功和劍術。劍客可以不必有輕功,但刺客必須有。同時也可大致推導出輕功只是劍術的輔助,并沒有成為單獨鍛煉的項目。
清朝紀曉嵐以學者自傲,不滿傳奇一路馳騁想象的“才子之筆”,認為“小說既述舊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觀目,隨意裝點。”他本人寫了一部重要的筆記小說《閱微草堂筆記》,雖然文學價值不如傳奇和志怪混搭而成的《聊齋志異》,但不少篇章屬于實錄或接近實錄,具有文獻價值。該書卷二十二記載:“里有丁一士者,矯健多力,兼習技擊超距之術。兩三丈之高,可翩然上。兩三丈之闊,可翩然越也。余幼時猶及見之,嘗求睹其術。使余立一過廳中,余面向前門,則立前門外面相對;余轉面后門,則立后面外面相對。如是者七八度,蓋一躍即飛過屋脊耳。后過杜林鎮,遇一友,邀飲橋畔酒肆中。酒酣,共立河岸。友曰:‘能越此乎?一士應聲聳身過。友招使還,應聲又至。足甫及岸,不虞岸已將圮,近水陡立處開裂有紋。一士未見,誤踏其上,岸崩二尺許。遂隨之墜河,順流而去。素不習水,但從波心踴起數尺,能直上而不能旁近,仍墜水中。如是數四,力盡,竟溺焉。”清朝計量單位已統一,除后來把一斤改為十兩外,其他沿用至今。一丈為十尺,木工一尺為三十一點一厘米,裁尺為三十五厘米。即便按兩丈算,丁一士跳高和跳遠能力都超過六米,而且是立定聳身跳。此系紀曉嵐述親身見聞。考慮到作者的身份地位和寫作觀,可信度相當大。雖然不排除其童年記憶存在誤差,但仍可作為輕功確實存在的有力證據。
民國專以輕功聞名于世者,莫過“燕子”李三。李三原名李景華,實為飛賊。藝成后專偷豪門福戶,連總理段祺瑞、軍閥張宗昌、洛陽警備司令白堅武這類勢力極大的人物也敢動,有時會將所竊財物分給窮人,所以在當時平民中口碑甚好。曾任北平律師公會副會長的蔡禮在《我作燕子李三辯護律師的回憶》一文中回憶道:“燕子李三確實會一些武功。他能頭朝下,身子像壁虎一樣緊貼墻壁往上爬,他曾在白塔寺高高的大殿墻壁上爬過,這一招兒叫‘蝎子爬。他還會點兒氣功,不知怎么一用氣,腳后跟的那塊骨頭便能縮回去。他隨身帶一根繩子,繩子一端拴一個鐵爪子,把繩子往樹上或木梁上一扔,鐵爪就抓在木頭上,他便順繩子爬上去了。正因為這樣,偵緝隊雖多次對他嚴加緝拿,但是很難抓到。就是抓到了也看不住他,他的腳后跟骨一縮,鐵鐐就脫落下來。所以他在北平曾七次被捕,七次脫逃。”蔡禮的敘述平實無華,又曾跟李三深度接觸過,應為信史。李三的輕功并不像傳聞中那樣高,只是精于上墻術,同時還會一些“縮骨功”,符合其職業要求。
民國北方幾大武術流派:八極、形意、太極、八卦,都不以輕功著稱。倒是南方“自然門”中兩代宗師:徐矮師和杜心五,都以輕功著稱。徐矮師跡近傳說,難以考證。杜心五身為革命志士和青幫元老,其行狀卻是有眾多史料記載。梁漱溟在寫給劉篤平的信中提及:“日本人土肥原搞所謂華北國之事,我不知其詳,但聞杜先生曾被日人延請住入一大花園中,圍墻甚高,杜先生以其輕身術竟能越墻而出,日人莫奈之何云。”梁漱溟乃真正的儒家,以實誠著稱,但終究只是聽聞而已。孫立人的戀人秘書、作家黃美之小時候與杜心五一家同居一樓,她在《樓上的房客》一文中回憶道:“有天,我正站在離大門不遠處的花園里,有人敲門,我連忙跑去開門,進來的是杜老師,他看我很費力地把門開得很窄,便側身而入,并很慈祥地拍拍我的頭,我當然很有禮貌地向他鞠一躬并叫一聲杜老師,他看有用人來了就上樓去了。我才掉轉頭,見他已在樓上的前廊和杜太太在說話,他如此神速,竟使我這相當木頭木腦的女孩子驚異萬分,而且發覺他剛才從我身邊過去時,像一片落葉一般,輕輕地飄了過去。至今,那種神速的飄然,仍常在我心中吹起幾分迷惑。”在同文中她還轉述了杜家用人張嫂的見聞:“日子久了,張嫂便說一口湘鄉官話,把大家都逗樂了,而且張嫂還會告訴我家的用人們,她說杜老師,她是跟著大家這樣稱杜心五的,他能沿著鍋邊走,鍋子一動也不會動,杜老師還能在夜晚飛檐走壁,什么人也不會看見,而杜大小姐每天都用鐵砂袋捶打自己的身子,反正從張嫂的描述,這杜家實在很神秘。我們當然不會相信張嫂所說的:‘杜老師是練的‘輕功,但她竟能說出這種專有名詞,使聽者對她所言,又不得不疑信參半了。”
實際上,走鍋邊是自然門的練功方法之一。杜心五不僅能走鍋邊,還能走比鐵鍋更輕的字紙簍。張佛千在《從拜師大俠杜心五說起——兼記我所認識的張錦湖、黃金榮、杜月笙》一文中轉述了遠親夏道湘的見聞:“我們孔部長(祥熙)請了一位顧問,一個鄉下老頭兒的樣子,人很和氣,也很風趣,我們也不知道他的來歷,顧問室跟技正室隔壁,他常常過去閑談,他說:‘我這個顧問,光是拿錢不做事,孔部長也叫我不要上班,我一年到頭五湖四海亂跑,這段時間我留在南京,所以來坐坐。一次他忽然高興地說:‘我有一個小玩意兒,你們看!他跳上了一個字紙簍,沿邊疾走,字紙簍是竹子編的,質料很輕,卻能承受他的體重。然后他輕輕跳到另外兩張辦公桌旁的字紙簍,在每一字紙簍上繞了幾圈,輕輕跳下。他囑咐我們不要傳出去,免得大驚小怪。后來他要到上海,我們到下關車站相送,送行的有幾百人,一人手里提一只小燈籠,我們才知道他是青幫中地位很高的杜心五。”走字紙簍顯示的是提氣功夫和平衡能力。
輕功一門,種類亦多,杜心五應該是現代這一門中修養最全面的武術家。從語言學家、教育家陳頌平的《杜心五二三事》一文中可見出他還精通壁虎游墻功——“杜心五起身直立墻下,雙手下垂,將身搖動,身子直線如同壁虎一般爬上墻,頭已頂到屋梁。”從新聞記者、武術史家萬天石的《神腿杜心武》中可見出他的提縱術也練到了一定境界:“那是1935年秋,國民黨政府湖南省主席何健,在家里宴請杜心五。本文作者及向愷然、李麗久作陪。何健請杜心五表演輕身術,杜欣然同意。把三張吃飯桌子疊摞起來,他只一聳身,跳上桌子的最高處,并在桌子上打自然門拳,一刻鐘后跳下,既不喘氣,又未變色。”他的輕功到老仍未退化,應跟他長期修煉導引之術有關,這又證明了上乘輕功有賴內氣。概而言之,杜心武是有史以來關于輕功存在最有力的證明,可惜當時未能留下影像資料,使得今日武術界及大眾還在為輕功是否存在而喋喋爭論。
龔鵬程教授文武兼修,乃當代奇士。他在《武藝叢談》一書中揭秘道:“輕功上房,是用茯苓、桂心各一百五十克,研末,蜜煉成丸如指大,先吃上五天。”但后面又說:“它們(包括暴打不痛的秘方)與武術無關,其實是很清楚的。”我跟曼姐(上文所言瑜伽教練——作者注)提出是不是可以一試?曼姐態度很堅決,認為這違反了研習會的宗旨。她以教瑜伽為生,還通道教伍、柳一派的修煉方法,始終主張通過肢體鍛煉和內氣導引開發人體本身的潛能,凡是借助外丹的皆是邪道。我一向欽佩曼姐,也就從她所言。曼姐打坐有時能騰空懸浮一二米,但她自己也不能預測何時會出現這種情狀。這也證明了輕功跟練氣有關。她走路是踮腳飄著走的,在雪地上過,鞋印既小且淺。如果是天上還在落雪,很快就會把腳印掩蓋。古人所謂踏雪無痕,大概就是指這種效果。至于在雪上走過完全不留印痕,恐違重力原理。
江小偉是不太相信練氣的,還跟曼姐爭論過幾次。曼姐說:“各有各的法,你只要不走服用外丹的路就可以。”他做了兩只綁腿,里面裝的是小鋼塊,每個重二十斤。他在區政府當辦事員,家離單位有四千米,但他不開車,不坐公交車,束著綁腿走路上下班。他的外褲褲腿都是超級肥,其實是為了掩藏綁腿,免得被同事發現。他就差睡覺沒系綁腿了。當他脫下綁腿的時候,感覺可以跳到屋頂上去,但實際上只能跳到桌子上,不過非常輕松。人行道欄桿他也能跳過,引得路人大為驚訝,并要求他再跳一次,以便用手機拍攝視頻。但他瀟灑地拒絕了,轉身離去,留給路人一個神秘的背影。這正是他喜歡的形象——一個身懷絕技、偶露一手的高人。他現在的目標是立定跳上兩張疊放的桌子。但我覺得他如果不練習提氣的功夫,恐難達到。
老海跟江小偉是一路的,屬于輕功中的外家。他專攻走墻,曾請假去少林寺學習“橫排八步”。少林寺的師父雖然肯定他的天賦,但明言這類功夫除非正式出家,否則不能傳授。老海舍不得他那一頭濃密的鬈發,再者他有兩個可愛的女兒,還得回來當廚師掙錢養家。老海是廚師中罕見的瘦子,他能夠在沒有粉刷過的磚墻上橫身斜上走五步,有次還沖到六步。鑒于他是無師自通,可謂奇才。他說他少年時代就練習走墻了,摔過無數次。我問他為何癡迷這種功夫。他言小時候住在一個雜居的大院里,半夜出屋撒尿,看到一人背著包從墻下走到墻頭,然后消失不見。到早上便聽到院里那戶經常飄出肉香的人家失竊。從此他暗暗立志,要學會這門功夫,也好去懲罰那些經常有肉吃的人家。但現在他天天跟肉打交道,血漿鴨、辣椒炒肉、宮保雞丁、小炒黃牛肉……隨時可以嘗上一塊,卻看到肉就飽了,根本不想動筷子。他成了一個嚴格的素食主義者,輕功能練到這個份兒上,也跟素食有關吧。他的終極目標當然是八步。我明白那個暗夜中飛賊的身影永遠站在墻頭等著他。
寧老板是曼姐的堅定支持者,相信內氣是輕功的主要動力,但他練習得少,更多時候是在給大家泡茶,笑瞇瞇地看著大家跳來跳去。他說泡茶喝茶都可以養氣。他還說看著茶葉在水中舒展然后悠然上升,可體會輕功的最高境界。他如果能拍電影,拍出的輕功效果一定不比李安差。寧老板剃光頭,穿布鞋,著唐裝。我曾建議他加把勁多練練,將來就算不拍電影,也能在電影里出演俠客。他邊揉下丹田邊說慢慢來,急不得。曼姐說他走的是先內后外的路子,將來成就不可限量。我覺得他應該去練太極,但他說就是喜歡輕功。這肯定是不假的,但我覺得他還喜歡曼姐,或者說,喜歡看曼姐騰空時那種仿若龍井在水中悠然起舞的姿態。
小璐也迷戀曼姐騰空的優美姿態,從瑜伽學員變成了輕功研習會的成員。她骨架大,腰身粗,臉如滿月。似乎是要跟基因對著干,她以驚人的毅力把自己拉向纖柔的方向。她在淘寶上定做了兩身漢服,練功的時候就穿上。一開始我們都捂著嘴笑,連寧老板也忍不住把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曼姐嚴肅地批評了我們。曼姐說練習輕功也需要情境,比如在青磚老院里練比在運動場上練感覺要好,小璐這樣做可以更快地進入那種情境。有了曼姐的支持,小璐越發來神,她在缸沿上走穩了之后,居然又買了把紅色油紙傘,每次走缸沿還要擎著傘。我們集體贈送她一個外號:紅傘仙子。她抿嘴一笑,喜滋滋地受了,此后練習更加刻苦專注。她從走缸邊進化到走大竹籮。當然,這竹籮是裝著鐵砂的。眼見籮中鐵砂一天天減少,小璐身上還真呈現出輕盈的感覺,舉手投足間竟透著絲絲飄逸。已經有男生開始追她了。我知道她是因為美而練習輕功,就像她因為美還選擇了園藝師這一職業。我認為她如果堅持修煉,會越來越富有古典韻味,成為一朵到暮年還能綻放風華的菊花。
許風是退役的長跑運動員,所以他選擇了陸地飛行術。他喜歡在深夜的月光下練習,像一只豹子那樣穿過大半個城市。他說同樣是跑五千米,感覺跟當初在陽光酷烈的運動場上跑完全不一樣。我曾在夏夜跟他一起跑過,目睹他身上的肌肉像水一樣流動起伏,完全沒有繃緊的感覺。他說練習輕功讓他完全擺脫了長期從事競技運動的緊張感,真正感受到了運動的美好。
陳剛年少時喜歡玩單雙杠,他現在的練習方式主要是在一排雙杠上跳來跳去。有時跳得興起,他會在半空轉動身體,變豎為俯,最后雙手雙腳同時落到雙杠上。他還能把雙腳勾在單杠上,懸空倒掛,上身任意折卷。在古代,這是一門專用于倒掛在屋檐上窺看室內的功夫,叫作“倒掛金鐘”。他笑言自己的夢想是成為一個采花大盜。無奈他長得像劉德華,所以雖然只是一個小區保安,還是有不少花主動來采他。他的輕功只能用來博取女朋友們的尖叫聲和掌聲。
至于我,我喜歡任何形式的輕功,我迷戀停留在空中的感覺,仿佛擺脫了一切世俗的羈絆。曼姐說,輕功是所有運動中最能釋放身心的門類,我無限認同這一觀點。我現在做夢都在騰飛,有時越過大湖,有時跳上高峰。我知道,在現實中,無論是杜心五還是燕子李三,都永遠無法實現這些。但這代表了一種夢想,一種追求,一種不受束縛的生存狀態。我希望有一天輕功大成之后,就辭職當一個云游四海的背包客。那時候,什么障礙都阻擋不了我。
附記
文章發表之后,并無多少反響。讀者們基本傾向于把這看成一篇小說,雖然是很不像小說的小說,但終歸是篇小說。倒是輕功研習會的人爭相傳閱,并把我請去談論讀后感,仿佛我是這些札記的作者。
許風含著淚說:“尹星和我是知己啊!”陳剛立刻聲明自己也屬于表弟知己之列,隨后表白自己的夢想并非當采花大盜,那是開玩笑的,其實呢,是想成為像楚留香那樣的人物。小璐一直拿著手帕低頭掩面,中途抬起頭來細聲細氣地插了句:“我會像星哥期盼的那樣去做的。”江小偉和老海雙雙表態,承認以前有點兒偏執,今后會走內外兼修的路子,也好讓小尹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都目光炯炯地直視著我,似乎我能夠把這些話捎給表弟。寧老板那天沒在場,但他托曼姐送給我一包上好龍井。曼姐最后發言,她說:“我們練習輕功基本是不對外公開的,但歡迎馬老師隨時來觀摩指導。”這話讓我在瞬間產生了錯覺,仿佛自己是一位輕功大師。無論是出于禮貌還是出于對這群人的真心喜愛,我都只能頷首說好。
此后我經常去觀看他們練習,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主動。再后來,我成了輕功研習會的一員,擔負起表弟生前的職責。但我并不急于在書面上完成對輕功的考證。我認為,關于輕功存在與否,最好的考證方式不是以筆、以書,而是以身體和心靈。在持續的練習中,我逐漸獲得了存在的平衡:一方面,我深陷于浩瀚的文字并甘于沉溺其中;另一方面,我磨煉自己的筋骨,激發體內的元氣,一次又一次騰空而起,沖進最大限度的自由。毫無疑問,我將用余生來考證輕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