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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而生

2017-11-03 21:53:58石一楓
十月 2017年6期

石一楓

1

倆犯人被押送到看守所時,警察杜湘東正為調動的事兒憋悶著。

他是1985年警校畢業以后,直接分配到所里的,至今工作已滿三年。當初上面找他談話,說有個郊縣剛成立了第二看守所,眼下很缺人,尤其缺大學生,你過去算了。杜湘東有點兒抵觸,他說,我是刑偵專業的,不讓我到街上抓人,倒讓我在號子里看人,這不是本末倒置嗎。他本想說大材小用,后來一想,這么說太狂妄了,所以話到嘴邊就換了詞兒。有情緒自然要做工作,上面就用螺絲釘、時傳祥等套話來磨他。一來二去,杜湘東的耳根子就被磨軟了,腦子也被磨亂了。正在這時,上面又拋出一個條件:你是異地生,按理該回湖南原籍,如果答應去看守所,那就留京了。考慮考慮吧。

考慮考慮,杜湘東就答應了。但再考慮考慮,他又覺得組織上不太地道。所謂異地生留京一說,不少同學都是這個情況,但為什么有人能留在機關里,偏他要去看守所?比如跟他同宿舍的徐胖子,體能考核永遠不達標,案例分析只要有女受害者都答成“情殺”,結果怎么樣,人盡其才地分配到治安科管掃黃去了。還不是因為人家有關系,他舅舅是學校的政治部主任。再說那時的北京,出了永定門就是一片倉庫,再往南走恨不得全是玉米地,杜湘東所在的看守所更是建在了玉米地邊緣的山底下——這種地方算“北京”嗎?如果算,干嘛周圍的老鄉管進城不叫進城,而是要說“上北京”?

但他這人又和別人不同。別人是有了情緒就工作懈怠,他是越有情緒越玩兒命工作。都受情緒影響,影響的方向是反著的。在所里待了半年,他值了幾十個通宵夜班,連過年也把探親的機會讓給科里的缺牙老吳了。監舍里有人自殺,吞進了七個雞蛋大的象棋子,是被他掐著脖子愣從嘴里摳出來的,犯人臨了還狠狠咬了他一口。所里給他開表彰會,他的臉上冷冷的。讓他發言,只有一句話:“都是職責之內。”倒把所長晾了個大紅臉。

后來所長也找他談話,開門見山:“在咱們這兒不痛快?除了關心犯人的思想,還得關心你的思想,我也夠累的。”

杜湘東便也直說:“我覺得我不該干這活兒。”進而又說,他當年考警校想的是立功,是破案,是風霜雪雨搏激流和少年壯志不言愁,從沒想過要在陰森森的走廊里巡視犯人的吃喝拉撒。他還說,他知道光想著干大事兒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浪漫,但要是這么稀里糊涂地被誑來,再稀里糊涂地把心里那點兒浪漫給打消了,他就覺得窩囊了。之所以有話直說,是因為杜湘東認為所長能夠理解他的情緒,或者說得虛點兒,就叫情懷吧。所長是從部隊轉下來的,在越南前線指揮過一個連,身體里至今留著兩枚手榴彈彈片。記得剛來報到時,所長還仔細看過了杜湘東的簡歷:各項考核成績全隊前三名,擒拿格斗在省級比賽里拿過名次……看完以后嘟囔了一聲:“喲,屈才了。”

如今面對他的抱怨,曾經的戰斗英雄會做何感想?所長點了顆煙,三口抽完,開始轉肩膀:右手小心而用力地按住左肩,左胳膊舉高,牽引著那條膀子緩緩轉動,正反各十下。一邊轉著,額頭上就冒出汗來。這是例行功課,每天若干次,說是能防止彈片更加深入地嵌入骨頭。這時屋里沒聲兒,所長專心地轉,杜湘東專心地看。片刻,所長吁了口氣,重新開口:“可要剛來就走,別的單位怎么看你?會不會覺得你這人不踏實?”

又說:“干滿三年再說。”

說完揮手讓杜湘東出去,不談了。三年之約,這有可能是隨口而出的托詞,更有可能是想耗著杜湘東。不過從個人立場上,所長分明又是同情他的,甚至可以說是承認他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人家有了這個態度,杜湘東便感到了欣慰,進而又不好意思起來。說到底,警察就是份職業,風光的刑警如此,乏味的管教也是如此,一個像樣兒的人既然拿了工資,就該對這份職業盡心。心沒盡到還說怪話,那就有點兒不像樣兒了。

此后兩年多,杜湘東沒再提調動的事兒。慢慢的,他對看守所的生活也習慣了。單位小有單位小的好,起碼人際關系簡單,不必時刻哈著誰拍著誰,這就很對杜湘東的胃口。郊縣也有郊縣的好,食堂的菜肉都很新鮮。就連寂寞也有寂寞的好,看守所的閱覽室訂了幾本文學雜志,上面的作家都愛聲稱自己是個“享受寂寞的人”。期間還真有個作家來所里體驗生活,卻怎么也看不出耐得住寂寞,一來就叫嚷著要到女隊蹲點兒,去記錄女犯人“靈與欲的碰撞”。在假寂寞面前,真寂寞倒成了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兒。唯一讓杜湘東仍感不痛快的,是有時回警校去參加同學聚會。那些分在重要崗位的同學都熱衷于吹噓最近又破了什么大案要案,光榮負傷的更會撩起衣服展示傷疤,還不忘對杜湘東告誡一句:

“哥們兒好不容易把人抓進來,你們可得看好了啊。”

心里一不痛快,聚會也懶得參加了。有時一想,留京以后別說沒交上什么新朋友,就連老朋友都慢慢淡了,這實在有點兒悲哀。但再一想,什么日子不是過,如果總能這樣,人簡單著,嘴新鮮著,心寂寞著,那其實也挺好。

至于重新想起那個三年之約,是因為杜湘東要結婚了。這說來有點兒不可思議:一個生活在荒郊野外的單身漢,想結婚簡直比動物園里的大熊貓配種都難。其實還是拜所長所賜。那兩年什么地方都在搞創收,看守所的經費本來就緊張,于是也創。項目之一,就是替輕工業局下屬的食品公司搞加工。所里組織犯人生產冰棍里面的那根棍兒,每個禮拜打包運到玉米地另一端的冷庫去。剛開始都是所長親自帶人去送,去了兩趟,就指名讓杜湘東代勞了,并且指名讓他找一個叫劉芬芳的冷庫管理員交接。所長還替倆人算了賬:劉芬芳二十一,杜湘東二十五;劉芬芳一米六,杜湘東一米七五;劉芬芳雖然家在北京,工作也在城里,但她就是個高中畢業,編制是工人,杜湘東雖然是外地人,常年駐守郊縣,但卻是大專畢業,編制是干部……以己之長攻彼之短,以彼之長補己之短,怎么算怎么“登對”。

杜湘東去了兩趟,果然喜歡上了這個從側面看比從正面看更有風情的冷庫管理員。劉芬芳呢,想必也是喜歡他的。雖然她見到杜湘東的時候冷冷的,不愛說話,但要是有一個禮拜她從城里趕到冷庫,而杜湘東恰好有事兒沒去,再下個禮拜見面的時候,那種冷淡就會變得更冷,冷得像在賭氣了。這些表現杜湘東剛開始不懂,還是所長和老吳幫他分析出來的。所長認為“這很說明問題”,老吳則進一步對問題給予了通俗易懂的說明:

“這妞兒動了春心唄。”

倆人就談上了。而相處日久,杜湘東發現劉芬芳還是一個憂愁的人,或者說,是一個愿意讓自己顯得憂愁的人。她說話之前習慣先輕嘆一口氣,她懂得盡量用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側臉而不用如同紅蘋果的正臉面對杜湘東。作為一名冷庫管理員,她的業余愛好不是通過喝熱豆腐腦來溫暖內臟,而是通過讀席慕蓉的詩和三毛的散文來溫暖心靈。每當很“八十年代”地聊起人生與理想,她的第一反應常是抱怨,末了還會感嘆一句“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以使自己的抱怨抽象化、文學化。記得有年“五一”,杜湘東也豁出去了,進城去找劉芬芳,帶她看了場內部放映的美國愛情電影,又到“老莫”吃了頓西餐。當這物質精神雙豐收的一天接近尾聲時,劉芬芳終于讓他親了親自己洋溢著小豆冰棍味兒的側臉,但剛親完,又是一句抽象的抱怨:“可惜明天又要和昨天一樣。”

這一度給杜湘東帶來了苦惱,然而苦惱之余,他卻離不開劉芬芳了。他嘗試著自己分析:劉芬芳是讓他感到累,但這種累是有勁的累,不累反而沒勁了。他所喜歡的,也許恰恰是劉芬芳對于生活的不滿意。滿意了不就俗了嗎,傻了嗎,沒追求了嗎。他覺得劉芬芳的情緒呼應著他的情緒,這是一種貼心的感覺。

倆貼心人就商量著結婚。那個年代結婚很簡單,只要組織批準,父母點頭,有張雙人床就能睡到一塊兒去。杜湘東還有三年的積蓄,他買得起一輛“永久”自行車、一臺“熊貓”半導體和一床大紅緞子面兒鋪蓋。另有一點非常關鍵,建所的時候征收了農民的幾畝地,蓋了兩棟筒子樓,給每個管教都分了一間宿舍。綜合一下條件,杜湘東覺得自己大概是很夠資格結婚的。可是商量著商量著,就商量出分歧來了。劉芬芳家住宣武區的大雜院兒,工作以前八口人擠在一個里外間,她睡廚房,腦袋頂著米缸;工作以后食品公司有宿舍,倒是不用頂米缸了,但是一間屋子住了八個女工,人口密度仍未降低。試想能從廚房和集體宿舍搬進筒子樓里的單間,婚后的生活質量可以說是大為提高的,但劉芬芳不這么想。她指出,郊縣一間房,不如城里一張床。那時還沒有房價的概念,劉芬芳所說的是精神生活:城外有什么呀?有王府井外文書店嗎?有“北影”內部放映廳嗎?有大學交誼舞會嗎?她羅列完這些,這才想起自己既看不懂外文,也混不進內部電影院,更不是大學生,于是又補充:

“就是哪兒也不去,站在長安街上看看電報大樓的燈,心里也是舒服的。”

結論是:她不能從城里搬到郊縣。杜湘東就提出了一個權宜之計:“或者我們平常分頭住,等到周末或者你下鄉盤庫的時候再過來?”但這個提議也遭到了否決。劉芬芳說:“丈夫丈夫,一丈之內才是夫。”進而又援舉了幾個剛和中國建交的資本主義國家外交官的事例:甭管多忙多重大的場合,大使和大使夫人寸步不離,走哪兒都“拐”著。

杜湘東就做了難:“那你讓我怎么辦?”

劉芬芳卻不說話了,讓他去想。其實也很好想:他是男人,理應他去就合老婆;而他又是大學生,理應人往高處走。所長當初撮合他和劉芬芳,為的是讓他安下心來干工作,結果倒是劉芬芳激發了他要走的心思。又從劉芬芳想到自己,杜湘東回憶著在警校取得的成績,以及為了取得那些成績而付出的努力,一股力量就在體內蓬勃了起來。這是年輕人特有的力量感,如果任由它隨著時光稀薄下去,直至消逝,那是多么可惜啊。杜湘東甚至還想到了如今的時代。人人都說時代正在變換,因而人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變換自己。就像歌曲里已經唱著“跟著感覺走”并問出“你何時跟我走”了,這時杜湘東的走,就不是一個人的走了,而是某種宏大的、名正言順的價值體現。

第二天,他正式向所長遞交了調動報告。他表示愿意到艱苦的崗位去,到危險的崗位去,最好是刑警。他還提醒所長,當初不是說好了“干滿三年再說”嗎,現在期限已到。

所長沒看他,徑自抽煙,轉肩膀,然后在報告抬頭上寫了“待辦”倆字。

一個禮拜后,所長把杜湘東叫到辦公室,甩回給他倆字:“沒批。”

“總得有個說法吧。”

“部里提倡新精神,每個基層單位都要有高學歷人才,可咱們這兒除了你沒一個中專以上的。你要走了,所里不就不達標了嗎。”

提倡重視人才,結果怎么卻成了浪費人才?杜湘東心里反問。但他也只敢在心里反問,因為駁回申請的是上面,不是所長;而戰斗英雄脾氣暴,要是再糾纏下去,真會跟他鏘鏘起來。為了無法改變的事情跟對自己好的人翻臉,那太沒意義了。

于是他沒說話,轉身就走。還沒出門,所長又甩過來一句:“要不再干三年吧。三年之后,有了新大學生你就走,或者空出正科的崗位你先上。”

人一憋悶就愛多想,在路上,杜湘東又開始揣摩所長的話。話分兩截,上半截的意思是,三年之約過后還有一個三年之約,這次的約定能否兌現,取決于是否有個像杜湘東一樣傻的大學生過來頂缺。而后半截的意思簡直讓他感到侮辱:難道他的調動申請被所長解讀成要職稱、要待遇了嗎?這么想著,他的臉就鐵青了,他的脖子卻漲得通紅。走出辦公區前往監舍時,連有人叫他都沒聽見。

不巧又在辦公室遇見了缺牙老吳。老吳是跟杜湘東搭伴的,原則上是一老帶一新,實際卻成了新的兜著老的。活兒都是杜湘東干,老吳不是平谷的媽就是延慶的丈母娘有事兒,病假事假輪著休,好不容易在所里待幾天,還有多一半的時間在喝酒。用所長的話說,郊區農民的幾大缺點,奸懶讒滑,這人算占全了。更讓人受不了的是他那張嘴,愛說風涼話還沒眼力價兒,逮誰踹誰窩心腳。當他看見杜湘東的臉色時,反而嘶嘶漏風地笑了:“沒調成?也怪你找錯了人。你要是跟局長的閨女結婚,早他媽回北京了,非找一冷庫妞兒,原地凍上了吧——不過局長有閨女也看不上你呀,現在知道自個兒是誰了吧。”

那一刻,杜湘東險些抄起桌上的工作記錄本,朝老吳摔過去。至于后果,他不管了,打一架就打一架吧,記個處分也無所謂。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那么當個摔得帶響的破罐子也比窩窩囊囊地憋悶著強。然而還沒動手,天花板上的喇叭卻響了:“十七十八監接人。”

這才想起,他負責的監舍昨天剛空出兩個鋪位,今天又要送進來兩個新的。走的是一個搶劫犯和一個投機倒把分子,來的據說是倆盜竊犯。剛才在辦公區有人叫他,估計就是要說這事兒。杜湘東狠狠瞪了老吳一眼,終于還是正了正大檐帽,出門。一邊快步走著,心里的火兒還在騰騰亂竄。知道自個兒是誰了吧,知道自個兒配干什么了吧。他也就配接犯人、看犯人、押著犯人車象棋子磨冰棍棍兒,而且還干得這么令行禁止,比警犬都聽話。

犯人和押送犯人的人已經等在登記處了。來的不僅有民警,還有南郊一家工廠的負責人。經過簡單介紹,杜湘東得知這倆案犯是在實施盜竊時被廠保衛科當場抓獲的,不僅“性質特別惡劣,金額特別巨大”,而且“死不悔改,負隅頑抗”。說這話時,保衛科的副主任,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指著頭上的紗布控訴,他的腦袋都被開瓢了。他代表廠方要求看守所對案犯嚴加管教,進而又說有關領導會親自過問這事兒。

杜湘東頂了一句:“你是說我們平時管得不嚴了?”

“那倒沒有,我的意思是,你們得格外……”

“進來都一樣,人我領走了。”

接著喝令倆犯人從墻根站起來,跟他去照相、剃頭、換衣服、前往監舍正式收監。直到這時,他都沒有認真看過這倆人。他今天心情惡劣,不想看任何人。但他得到了個籠統的印象,那就是這倆犯人都很年輕,甚至比他還年輕。監舍走廊陰暗幽深,犯人的手銬嘩啦作響,四處充滿了回聲,這讓杜湘東心里更加嘈亂。偏在這時又出了狀況。當他來到監舍門前,正要伸手摸鑰匙,身后突然響起了撕心裂肺的哀鳴:“我不該在這兒呀。”

回頭一看,倆犯人中比較矮的那個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臉,其中一只手還包著厚厚的紗布。他嗚嗚哭著,另一個壯得多也高得多的犯人卻把頭扭向一邊,一張臉像西方雕塑似的棱角分明。倆人在燈下投出一長一短的影子。

杜湘東就是在這時情緒失控的。你不該在這兒,我就該在這兒嗎?他跨過去,揪起正在痛哭的犯人的后脖領子,抬手就是一個耳光:“認命吧你。”

這是杜湘東從警以來第一次打犯人。

2

從這天起,杜湘東就對這倆犯人格外留心。倒也不是因為打了人家,讓他感覺硌得慌的,是一個耳光之后倆犯人的反應。挨打的那個自然被抽愣了,瞪眼呆看著杜湘東。在四十瓦燈泡底下,杜湘東也第一次看清了那犯人的面貌。他長了一張娃娃臉,兩頰各有嬰兒似的一嘟嚕肉。眼睛又大又圓,長睫毛上沾著淚水,讓人想起某種鹿類。

“媽——”娃娃臉犯人又拖著長音叫起來,把杜湘東稍稍冷靜的大腦再次刺激得煩躁不堪。他就沒見過這么(尸從)的犯人。都到這個份兒上了,叫媽能幫上你?知道叫媽早干嘛去了?他甩出去的巴掌又折了回來,這次變成了拳頭。

但這只拳頭轉瞬被人拽住了。側眼一看,是一旁那個高而壯的犯人。他雙手攬住杜湘東的胳膊,手銬鎖鏈纏住了杜湘東的腕子。手勁兒特大,一掙竟掙不脫。協同押送的兩位管教吃了一驚,幾乎同時掏出電棍來:“你要干嘛?”而杜湘東回了下神,反手扣住那犯人的肩膀,腳下使個絆子,轉眼就讓犯人重重躺在了地上。接著,他用膝蓋頂著對方胸口,逼視著那張棱角分明的臉:“管教是你動的?”

犯人從他胳膊上松開雙手,甕聲甕氣說:“政府,要揍你揍我得了。他有傷。”

這話說得,好像看出他氣兒不順,有打人的需要似的。杜湘東沒再動手,但繼續瞪著胯下的犯人,直到對方遲疑著把眼睛挪開,這才慢慢起身,撣了撣警服。后面的倆管教也跟了上來,其中一個問:“給他上鐐?”

對于特別不服管教,尤其是顯示出暴力傾向的犯人,所里專門備有腳鐐。那玩意兒由幾十斤重的鐵環和鐵球組成,人掛上以后就像一頭拖著破犁的牛,走到哪兒都咣當響。多掛兩天,就連道兒都忘了怎么走了,有些人腳踝還會腫得像倆饅頭。杜湘東掃了一眼地上的犯人,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打開了十七、十八監的兩道鐵門。這倆人是同案犯,按照規定,必須分開關押,防止串供、密謀或鬧出別的什么亂子。一股又臭又餿的氣息撲鼻而出,那是二十多個犯罪分子共同散發的味道。杜湘東又拿出手銬鑰匙,示意倆犯人過來開鎖,摘了銬子就可以去他們該去的地方了。不出意外,他們今天晚上都得挨著尿桶睡,而原先在監舍里地位最低的人,則會榮升到靠外一些的位置上。這道門里,另有一套規矩。

當晚在食堂吃飯時,杜湘東只覺得臉上發燒。他感到人人都在看他,還猜測人人都在議論他想走而又沒走成的事兒。老吳那張臭嘴肯定閑不住,也許在同事們中間,他已經被說成了一個心比天高但卻志大才疏的家伙——不光如此,還拿犯人撒氣。這么一想,剛才的那記耳光仿佛抽在了自己臉上。一頓飯沒吃完,他就回了辦公室,咕咚咕咚灌了半搪瓷缸子涼水,這才想起還有工作沒做。對于新進來的犯人,管教有義務了解其基本信息以及犯罪事實。看守所也不光是個關人的地方,理論上還負擔著協助偵查機關取證的任務。他耗費兩個多小時,翻閱了派出所轉過來的審訊筆錄,以及廠保衛科提供的相關資料。

娃娃臉犯人名叫姚斌彬,棱角分明的犯人名叫許文革。姚斌彬比許文革小兩歲,倆人一個二十一,一個二十三,都是一家機械廠的青工。倆人的住址也在廠家屬區,是頂班招收進去的工廠子弟。工作以前,姚斌彬上的是全日制高中,許文革則是工業局下屬技校畢業。工作以后,姚斌彬分在了模鍛車間,許文革分在了維修班。按照保衛科的說法,此二名案犯深受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毒害,自從入職伊始就不安于工作,頻繁利用公家的器械和原材料在外面干私活兒,被廠里發現后還挨過處分。這次他們企圖盜竊的物品尤其重大,是一輛日本進口“皇冠”轎車的發動機。被發現時,案犯自帶簡易工具,已將機器從車內拆卸出來,遭到抓捕時又囂張拒捕,許文革用扳手將保衛科副科長開了瓢。

人贓俱獲,事實清楚,證據確鑿。那年頭,青工淪為階下囚的并不少見,杜湘東曾經遇見過倒賣銅線的電工,還有自制火槍把仇家崩成大麻子的車工。而要說這倆犯人和他們的前輩相比有何不同,恐怕還在各自表現出來的性格特點。一個特別軟,出了事兒光知道叫媽,一個又特別硬,跟管教都敢動手。無論特別軟還是特別硬,在杜湘東看來都是潛在的危險。他本想再到監舍去看看,對倆犯人進行一番未雨綢繆的教育,然而剛合上材料,天花板上的喇叭又響了:“杜湘東,你未婚妻找你。”

那時的看守所共有三部電話,一部在所長辦公室,一部在監舍區,還有一部才是職工的公共電話。地處郊縣,誰家都會有人找,但找人的過程又像移交犯人一樣復雜而且公開:看電話的老大爺先通知管理科,管理科再用大喇叭把要找的人叫來。當杜湘東聽見喇叭響,就說明劉芬芳已經在胡同口等了十來分鐘。今天又是個冷天,她又是個有點兒風吹草動就得犯憂愁的人,杜湘東只好急匆匆地奔了出去。

來到管理科,只見聽筒在電話機旁撂著,好像一個人睡著睡著,就從床上滾了下來。看電話的老頭兒把半導體音量開得挺大,請電話那頭的劉芬芳聽了半集《新聞和報紙摘要》。杜湘東拿起聽筒“喂”了一聲,劉芬芳也“喂”,然后分別匯報了近日的生活情況,諸如吃得怎么樣、排沒排夜班、上個月的工資還剩下多少等等。都是例行內容。這些說完,劉芬芳才進入正題:“你那報告交上去有幾天了?”

杜湘東說:“嗯。”

“有信兒沒有?”

杜湘東說:“沒批。”

劉芬芳沒問為什么沒批,仿佛早就料到批不了似的。她只問:“那咱們怎么辦?”

把“咱們”說得很重,這就讓杜湘東囁嚅起來,心里悶悶一緊。過了幾秒鐘,他才說:“我哪兒知道怎么辦。”劉芬芳也“嗯”了一聲,便把電話掛了。這可是倆人交往史上未曾有之大變局。以前也拌嘴,但越拌嘴,劉芬芳就會把話筒抓得越牢,打電話的時間也就越長。而這一次的態度,就說明她動了真格的。杜湘東可以想象劉芬芳嘴唇抿在一處,眉頭微微蹙起的模樣——這副表情從側面看,的確是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的。現在吉永小百合決絕地離開胡同口的小賣部,途經提供“啤酒炒芽”的小飯鋪,捂著鼻子沖過公共廁所的輻射區域,正準備撲到宿舍的單人床上去抹眼淚、咬枕巾。

他又把電話打過去,一個老太太告訴他“人早走啦”。

杜湘東只好怏怏回到辦公室。倆人生活比一人麻煩,這是早有預料的,但沒想到一個人的憋悶平攤到倆人頭上,也會被放大無數倍。都知道被看管的犯人失去了自由,其實看管犯人的人何嘗不是如此。這么一感慨,他無端又想起了今天送來的倆犯人。按照那些身經百戰的老警察的說法,犯了罪的人身上都是有“味兒”的,這雖然有點夸張,但也符合犯罪心理學:人違背了社會道德,內心都會掙扎自責,從而也會在神態舉止上表現出來。然而姚斌彬和許文革雖然一個痛哭流涕,一個桀驁不馴,但他們的眼神都是干凈的、純良的,因此直到剃了頭編了號又穿上了囚服,卻還是怎么看也不像犯人。難道保衛科和派出所弄錯了?

越琢磨,杜湘東就越心煩。也說不清煩的是結婚的事兒,還是在工作中遇到了一個說不上謎題的謎題。或者都不是,他煩的是網羅一切的生活本身。一邊想,他便抬頭看見了老吳擺在窗臺上的半瓶“紅星”二鍋頭。杜湘東時常覺得老吳活在廉價的醉生夢死之中,可現在,他也情不自禁地抄起淡綠色的酒瓶,吱溜一口,吱溜又一口。在今天,杜湘東破了工作以來的兩個戒,一個是打人,一個是喝酒。今天真是鬼使神差的一天。

饒是百米跑進十二秒的身板,在酒量上卻不頂用,五六口下去,他就暈頭轉向地“高”了。等再睜眼,窗外的鳥已經叫得如火如荼,而他還在辦公室里坐著,腰桿挺直得像條繃緊的“板兒帶”。不愧是個敬業的警察,連醉酒都醉得這么儀表堂堂。杜湘東使勁甩甩頭,打開窗戶散了散酒味兒,趕緊往監舍里去。每早查監也是他雷打不動的習慣,現在都晚了。

剛進走廊,就聽見出了事兒。

聲音是從盥洗室傳出來的。每早犯人起床,先得點名、整理內務,然后再由管教帶去刷牙洗臉。本所各監區的盥洗室都只有十個龍頭,僅能容納一個監舍的犯人同時洗漱,所以通常當一名管教帶著一撥兒犯人進去時,搭班的另一名管教就得帶著另一撥兒犯人在外面等候。而當杜湘東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時,卻見盥洗室的鐵門上了鎖,窗戶柵欄里人頭攢動,擠得滿滿當當。這肯定又是老吳的杰作——每當杜湘東臨時有事,他常常會把所轄兩個監舍的犯人統統往盥洗室里一塞,自己就到宿舍睡回籠覺去了。至于共處狹小空間的犯人們會不會大打出手,他才不管。他還頗有趣味地把這種事兒叫作“斗蛐蛐兒”。

好在今天的“蛐蛐兒”不是群斗,而是大多數觀摩少數幾個斗,所以場面還沒大到必須拉警報的地步。杜湘東氣急敗壞地打開鐵門,就見水泥地上伸著兩條腿,兩條腿底下又壓著兩條腿。這四條腿的上方還運動著七八條腿,機械而有力地往那兩人身上踹著、踩著,砰砰有聲,如同打鼓。他喝了一聲,腿們仍不停,忍著頭疼又喊:“列隊!”人腿組成的森林這才四散,圍成圈兒的也緩緩挪開,沿著水池一字排開。

地上的倆人正是姚斌彬和許文革。姚斌彬側身蜷成一團,渾身哆嗦,纏著厚紗布的那只手攏在胸前。往下一看,褲子濕了一片,他尿了。而許文革壓在姚斌彬身上,兩肘撐地,肌肉繃緊,也在周期性地哆嗦。杜湘東過去拽了拽這人肩膀,竟拽不動,只覺得手抓了塊滾燙的鐵。再喝令兩個犯人強行把許文革抬起來,就呈現出一張慘不忍睹的正臉:幾乎沒一塊好肉,一只眼被“封”了,血從鼻子以及嘴里流出來,凝結在脖子上。

許文革用他尚能視物的那只眼睛和杜湘東對視片刻,眼神不冷不熱。

“說說原因。”杜湘東回頭問。話是對鄭三闖,那個從“文革”后期起就威震四城的老頑主說的。之所以沒問“誰指使的”,是因為他知道,沒有鄭三闖的命令,這倆監舍里別說打架了,連大聲說話也沒人敢。鐵門里有鐵門里的規矩,規矩都是牢頭執行的。由于看守所的警力不夠,管教也不得不默許那些規矩的存在,這類似于牧羊人總得養著幾條狗。但今天,卻是牢頭鄭三闖先壞了規矩——再大的仇也不能打臉,不能見血,更不能讓管教看見,只要看不見那就一切心照不宣。如果牧羊犬咬了羊,又是當著管教咬的,他們就不是羊、狗和人的關系了,必須得按照白紙黑字的監規來解決問題了。

鄭三闖立了個正,嘴里還叼著煙:“報告政府,他們打架我沒攔住。”

“我問為什么打?”

“沒聽見。”

“沒長耳朵?”

“還沒醒透呢。”

杜湘東便不看鄭三闖,轉向了和他同牢房的一個“桿兒犯”。這人是因為猥褻婦女進來的,此前在監舍里挨揍最多的是他,睡在尿桶邊兒的也是他。

“那你說說。”

“桿兒犯”害了眼疾似的擠了幾下眼,偷空瞥瞥鄭三闖。杜湘東便又讓他跟著自己到走廊里去。而據“桿兒犯”交代,斗毆的起因也很簡單。新進來的人第一頓飯往往是吃不上的,姚斌彬分在十七監,恰好和鄭三闖同屋,所以昨晚的窩頭剛發下來,他那份兒只好上供。到了今天早晨,鄭三闖又盯上了姚斌彬手上的紗布——他前幾天剛上完鐐,腳跟子磨破了,還化了膿,正缺一塊裹腳布。但這次的要求卻碰了壁。姚斌彬還沒說什么,隔壁十八監的許文革先不干了,吵吵著說不能欺人太甚。

鄭三闖就樂了,道,不服?不服你“翻板兒”呀。

監舍里的大通鋪就是一塊木板,故而犯人們的黑話都與“板兒”有關。每天面壁反省叫“坐板兒”,新人進來挨一頓殺威棒叫“走板兒”,有更蠻橫的人物把老牢頭取而代之就叫“翻板兒”。許文革八成是沒聽懂,又見水池上架著一張擺放牙缸的木板,居然真把它摳起來往上一掀,濺了鄭三闖一身牙膏沫子,還吼道,翻就翻,翻了你就別煩我們。

此言一出,問題就嚴重了。不管是在外面還是里面,統治權的更迭總是伴隨著鐵與血的斗爭。鄭三闖就讓動手。而許文革還真有兩下子,上來就把一個絡腮胡子的東北人按在地上了。隨后便有更多人撲上去,除了打許文革,還打姚斌彬。為了護著姚斌彬,許文革就落了下風,一邊挨揍一邊說,打我得了,別打他。鄭三闖又樂了:仗義是吧?碰上仗義的人,得先驗驗是真仗義還是假仗義;那就先打你,什么時候你扛不住了,再讓他替換你。

杜湘東明白,鄭三闖的本意并非是要打出個你死我活,無非是想把許文革收服罷了。只要說聲“服了”,頂多再按北京街面兒上的規矩叫聲“爺”,也許還能混上一把交椅。沒想到許文革愣是沒服,用身體罩著姚斌彬,咬牙挺了許久。就有人嘀咕,看來這孫子是真仗義。這反而讓鄭三闖下不來臺了,他也不能停,一停就是他“服了”,于是讓手下發狠再打。又有人勸,說再打就出事兒了,鄭三闖卻被激出了橫勁兒,說有事兒我擔著,大不了一年勞教變十年大牢。就這樣,打與被打的拉鋸戰持續到了杜湘東到來。

“桿兒犯”還說:“從來沒見過這么硬的人,連吭也沒吭一聲。”

這時老吳總算歇夠了,慢悠悠地踱了回來。杜湘東斜了一眼沒說什么,讓他先帶犯人回監舍,自己則去通知獄醫。料理了傷員,這才騰出手來處理后續事宜。他到十七監宣布,鄭三闖從今天開始重新上鐐,參與打人的幫兇勞動量加倍。然后他指指鄭三闖位于靠門處的那個專享鋪位,又指指姚斌彬:“你這兒給他睡,你睡尿桶邊兒上去。”

鄭三闖眼里兇光一閃。被剝奪了最寬敞的“頭板兒”,這相當于失去了牢頭地位的象征物。杜湘東特地又“照”了他幾秒鐘,表示此意已決,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接著轉向姚斌彬,訓斥道:“你那同犯是為你挨的揍,你就是不能給他幫忙,也別給他丟臉。”

許文革挨了一頓揍,無意中卻“翻了板兒”,這在犯人里幾乎算個奇跡。而倆犯人再次讓杜湘東另眼相看,是在勞動的過程中。

勞動就是制作象棋子和冰棍棍兒。在此過程中,犯人也要分個三六九等,具體地說是分成體力工作者、技術工作者和半個藝術工作者:大多數人發張砂紙,打磨上游加工出來的半成品;有一定技術能力的犯人則被派以操作車床和沖切機的重任;還有一些會刻圖章的,那幾乎是所里的寶貝,沖壓上字的象棋子都得靠他們進一步修飾加工,“車馬炮”才能成為整齊的篆文。姚斌彬和許文革是工廠出來的,自然被指定在了車床旁邊,但因為是同案犯,倆人不能搭班,而且還被遠遠地隔開。許文革果然底子好,不出兩天,車出來的象棋子的合格率就已經遙遙領先了,而姚斌彬的紗布雖然摘了,右手仍不靈便,操縱不動機床,所以干了兩天又被扒拉回了打磨組,用胳膊肘夾著棋子干活兒。

這天正在趕一批訂貨,就聽見鏗啷一響,一枚殘缺不全的象棋子飛了過來,恰好落到杜湘東倒放在窗臺上的大檐帽里。他驀地一驚,還以為又有人打架了,但抬頭一看,悶熱的車間秩序如常,只有最靠把角的一臺車床停了下來。負責操作它的那個交通肇事犯愣乎乎地站在一旁,顯然也被嚇了一跳。杜湘東吹了聲哨子,提醒把守在車間門口的同事注意警戒,又捅了捅歪在椅子上睡覺的老吳,招呼他一起過去看看。來到車床旁問怎么回事兒,交通肇事犯也不知道,表情像當初看著自行車道上的尸體時一樣茫然。杜湘東又轉了轉車床上的搖桿,一動不動,不知是哪兒卡住了。正在這時,他的腳邊卻多了一人,姚斌彬不知何時從工位上閃了過來,蹲在地上,伸著脖子打量著這臺車床的底部。

他抬頭對杜湘東說:“主軸上的三爪卡盤掉了。”

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踹了姚斌彬一腳:“誰讓你離崗的。”

姚斌彬這才想起自己是個犯人而非工人,連滾帶爬地回去了。而杜湘東繞著車床這兒拍拍那兒看看,一時頭就大了。他不懂機械,但卻知道這臺機器壞了的話,后果有多慘重。如今別說是管教們的加班補助了,就連維持所里那兩臺“北京212”吉普車運轉的費用,都出在象棋子和冰棍棍兒上。但為了節約成本,所里購進的設備都是外面淘汰的,制作象棋子的車床以前也“趴窩”過兩臺,請來維修師傅,人家說這種五十年代的仿蘇產品連配件都找不著——于是只好報廢,進而勢必耽誤生產進度,進而要受到那些商家惡狠狠的催逼。想到這個,杜湘東的頭就是替所長大起來的了。

老吳卻又說起了風涼話:“壞得好,資本主義的尾巴翹不起來了吧。”

杜湘東倒想提醒老吳,每個月發補助的時候,他可沒少為了塊兒八毛的數目去跟管理科扯皮。但再一想,當著犯人說這些也不太合適,于是沒接茬兒,讓老吳先去找上面匯報。他自己卻沒走,又把姚斌彬叫了過來:“你怎么知道哪兒壞了?”

姚斌彬說:“咱們的車床都沒按時保養,機油一虧,主軸就會磨損卡盤。”

他說話時,眼睛又亮了起來,但那就不是淚光了,而是某種興奮的光澤。這眼神讓杜湘東心里也是一動:“你能修?”

“以前沒用過這種機床,但它結構不復雜,而且機器的道理都是通著的……不過我手使不上勁兒。”姚斌彬說著,朝許文革的方向望了一眼。

杜湘東明白他的意思,便向許文革招了招手,然后又告訴姚斌彬,角落里還堆著兩臺報廢車床,如果需要零件,或許可以從那上面找到替換的。倆犯人便開始修理,杜湘東站在一旁監工,防止他們發生不該有的交流。鼓搗一陣,居然鼓搗好了。許文革用修復的車床車出一個象棋子,由姚斌彬遞到杜湘東手上:

“政府,能用。”

這小半天里,杜湘東還在觀察倆犯人的表現。他們配合極其默契,姚斌彬負責拿主意,指到哪兒許文革就拆哪兒,再指到哪兒許文革就裝哪兒。甚而在特殊工序上都不用語言交流,姚斌彬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上油,再做個手勢,許文革就知道要電焊。許多在同一條流水線上干久了的老工人都練就了這種本領,如此一來便能在噪聲震耳欲聾的車間里保證效率。但考慮到姚斌彬和許文革在廠里時,一個是模鍛車間的,一個是維修班的,倆人的工作并不搭界,他們的默契很可能就是盜竊的需要了。

而當沉甸甸的梨木象棋子掂在手里時,杜湘東也被傳染了一種豁然開朗的喜悅。他把那顆棋子往高處一拋,啪地一聲凌空抓住,接著才意識到這個舉動和管教的身份不符,于是臉上發臊似的熱了一熱,讓倆犯人各自歸位,自己背手走開。

許文革卻追上來,隔著杜湘東兩步遠立了個正:“政府,我們也會保養機器。”

杜湘東不禁再次打量許文革。一直以來,這人給他的印象就是硬、傲,好像跟身邊的一切都較著勁。挨揍事件之后,他明知姚斌彬受了杜湘東的照顧,但看人的眼神還是極其冷漠的,那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兒不想領別人的情。杜湘東懷疑他就是每天都挨一頓暴揍,也是能默默承受的。而現在,許文革卻在“爭取表現”了。

“怎么著,想吃大米飯了?”他故意譏諷道。

許文革的臉仍是僵硬的:“上一遍油,就沒那么容易壞了。”

正在這時,所長領著老吳過來了,見車床已經恢復運轉,知道虛驚一場,大舒一口長氣。杜湘東便順勢把姚斌彬和許文革能修機器的事兒匯報了,又說他們主動提出要給設備做養護。所長也對這兩個犯人中的能工巧匠多看兩眼,點頭道:“那就加個班兒吧。”

加班除了犯人要加,管教自然也不能閑著。當天杜湘東沒讓姚斌彬和許文革回監舍,繼續看著他們把那幾臺車床和沖鍛機一一拆開,在重要部位上了趟油,又對已經出現小故障的地方進行了簡單維修。活兒多人少,等全干完,已經快入夜了。倆犯人一頭一臉的機油,拿手一抹,在暗處看和黑人差不多。杜湘東便先領著他們到盥洗室,發了半塊肥皂讓他們洗臉,洗完之后再帶到自己辦公室吃飯。飯果然是大米飯,配有肉片炒西葫蘆和燴雞塊兩個菜,是他委托老吳到管教食堂打出來,又放在鍋爐房里保溫的。所里的慣例,對于有立功表現的犯人,都給吃頓好的。況且他下午還半開玩笑地提到了大米飯,說了就不能食言。

根據杜湘東的經驗,犯人假如見著油水,往往比見了媽還親。那種不管不顧的饑餓感,只有吃上兩個月的窩頭才能體會。然而這倆犯人卻吃得很慢:姚斌彬是右手捏不住筷子,只能換左手,于是顫顫巍巍,每往嘴里送一口都有漏到地上的危險;而許文革則像心里有事,有時猛扒拉兩口,嚼著嚼著就慢下來了,凝視著眼前的飯盒發呆。

杜湘東譏諷:“嫌不好吃?”

許文革沒說話,喉結一跳,自我強迫似的咽下一口。

“有什么想法就提。”杜湘東又說,“誰讓你們有功呢。”

他知道,許文革和姚斌彬今天主動請纓,為的可不是這頓大米飯。那么他們有什么目的?是聽人說起過減刑的門道,還是想要爭取一次家屬探視的機會?但如果是那樣,杜湘東就只好愛莫能助了。他們的案子還在審理之中,既然刑沒正式判,因而也就不存在減的可能;又根據規定,尚未結案的犯罪人員都是禁止探視的,所以再想念親人也只有忍著。說到底,杜湘東作為一個管教,能提供給倆犯人的其實就是一頓大米飯。但他為什么又要讓倆犯人“提想法”呢?他有那么在乎他們的希望、失望和絕望嗎?這就說不清了。

許文革果然說了:“政府,您能不能給他找個醫生?”

“看什么病?”

“看手。”

“繃帶不都拆了嗎。”杜湘東朝姚斌彬橫伏在桌面上的右手掃了一眼。那手表皮發紅,略微還有點兒腫脹,看上去大致無礙。

許文革卻有點兒搶白的意味了:“可他還疼,給我遞工具的時候直冒虛汗。”

管教最受不了的就是犯人回嘴,杜湘東立刻反噎:“照你的說法,我還得給他配倆護士,白天晚上伺候著他?”

許文革便低下頭去。而這時,一旁的姚斌彬又哭了起來。哭也不敢正經哭,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撐著眼眶忍眼淚。忍了一會兒沒忍住,抬手抹了把眼睛,聲響破腔而出:“管教,我也不是怕疼。我是怕出去以后干不了活兒了。”

這時面對姚斌彬的哭,杜湘東卻沒有那么厭惡了,甚至心里一軟。仨人都不再說話,辦公室里充滿了不尷不尬的氣氛。過了會兒,杜湘東站起來,把飯菜分別往倆犯人跟前推了推:“有的吃就趕緊吃,想了也白想的事兒就別想。”

姚斌彬和許文革低頭扒拉飯。直到這時,杜湘東只是感到這倆犯人有些“各色”,但卻沒想到他們能干出一件大事。那就是逃跑。

3

逃跑事件后來成了杜湘東心里的雷,隨時會炸,炸得他寢食難安。但在當初,杜湘東卻認為自己善待那倆犯人是理所應當的。比如給姚斌彬看手,就既符合管教的職責,又符合人道主義。他先問過看守所的獄醫,獄醫表示犯人確無重傷表征,非說手疼,或者是逃避勞動的幌子也未可知。但這就與姚斌彬的表現不相稱了。于是杜湘東又給城里打電話,約了一位法醫專業的同學。常人印象里,法醫都是研究死人的,其實活人也能看,而且因為接觸的外傷居多,反而比普通醫生有經驗。那天法醫其實也有任務,大興發生了一起中毒案,他下鄉去驗尸了,等再折到看守所,已經又是晚飯的點兒。來了先感嘆,在這種地方待久了不會得抑郁癥吧,今天那個喝農藥的婦女就是抑郁癥;又說長此以往,個人問題得不到解決,沒準兒還會憋出別的毛病。杜湘東只能訕笑,自掏腰包請食堂師傅做了幾個小炒,招待同學吃好喝好,然后把姚斌彬從監舍提出來。

這次就沒讓許文革跟著,不過經過隔壁十八監舍時,他留意到許文革正往窗外望著,那神情竟是信任和感激的。人骨子里都有三分賤,如果一個既冷又硬的人對自己示好,所激起的暖意往往超過親昵的人的噓寒問暖。杜湘東旋即又為這種暖意感到惱怒,喝道:

“靠墻坐好,輪流背監規。”

領著姚斌彬來到辦公室,便由同學問診。法醫見過的死人太多,對活人也懶得廢話,直接讓把手交出來,像玩兒“九連環”一樣又捏又扭。姚斌彬明顯疼得厲害,但卻忍著不叫,娃娃臉上淌滿了汗珠。忙活一陣,法醫臉色一變,把杜湘東叫到屋外。

杜湘東問:“什么毛病?”

同學卻問:“這孩子跟你什么關系?”

杜湘東又問:“什么意思?”

“麻煩了。”同學說,“如果是親戚,有親戚的處理辦法,或者他們家屬跟你‘意思過了,那么總也要給人家一個交代,否則情面上說不過去,對不對?”

“要是沒關系,就是普通犯人呢?”

“那我勸你別給自己添亂。直說吧,他右手拇指的掌骨和基節受到鈍物重擊,造成了粉碎性骨折。這種傷勢從外部往往看不出來,但你也有手,我也有手,都知道大拇指的作用,沒了這根軸,其他指頭差不多就相當于白長了。所以在評定傷殘的時候,食指中指都折了,頂多也就是個八級,拇指尤其是右手拇指喪失功能,直接就是五級。出了這種情況,你要是裝沒看見,其實也能遮過去,反正案子一結,犯人就交給監獄了,到時候再怎么處理自有監獄的規矩;但要是從你這兒捅上去,那就相當于案子之外另起了一樁案子——這么重的傷是怎么造成的?如果是在收監期間弄的,你這個管教有沒有責任?”

法醫分析得頭頭是道,杜湘東聽得恍然大悟。不愧是一畢業就在城里待著的人,雖然見的凈是死人,但卻比他更懂人情世故。杜湘東不禁再問一句:“這傷還有得治嗎?”

“骨折,粉碎性的,又耽誤了這么久。明白了嗎?”

法醫撇下這么一句,看到杜湘東面色有異,就沒讓他送,急匆匆先告辭了。杜湘東靜立片刻,耳中似有什么東西嗡嗡鳴叫,使勁晃了晃腦袋才把那聲音驅逐出去。他往走廊門外走了一段,這才想起屋里還關著個人,便又折回辦公室,叫姚斌彬回監舍。在路上,姚斌彬走在杜湘東半步之前,表情有點兒呆滯,一雙眼睛卻格外的亮。難得是個有月亮的夜晚,月光從窗外透進來,照得他的臉也是一團透亮的白。這孩子以后就是個殘廢了。直到看到監舍門了,杜湘東才開口:“你沒大事兒,也就是軟組織挫傷,養養就好了。”

姚斌彬沒說話。杜湘東又道:“心別太重,好好改造。”

姚斌彬好像點了點頭,突然說:“您是個好人。”

杜湘東本可以說,假如世上的人真有好壞之分,那么按照通常的標準,警察自然是好人,被警察看管的就是壞人了。但他說出的卻是另一句話:“你還有什么要求?”

姚斌彬說:“能不能托您給我媽帶個信兒?”

“帶什么信兒?”

“說我知錯了,說我一切都好……說等我出去再伺候她。”

杜湘東看著姚斌彬那張溫良的、不管何時何地總帶著三分羞怯的臉:“那得看我有沒有時間,還得看工作上有沒有必要。”

姚斌彬便向杜湘東鞠了一躬:“謝謝政府。”

這天晚上杜湘東沒睡好,躺在床上只是來回來去地翻騰,面朝墻感覺堵得慌,面朝桌子腿又感覺空得慌。他想到了老吳的那半瓶白酒,涌起了灌兩口的沖動,但又想到一個警察是不適合當酒鬼的,沖動就沒付諸行動。好容易捱到上班,他還是決定找一趟所長。一進門,就見所長正扯著脖子對著電話吵吵,聽了兩句才明白,所里的一臺吉普車打不著火了,汽修廠的人來看過,說沒法修,只能報廢,而所長向上面申請換車時又遇到了刁難。人家說,別的單位還缺車呢,你們一個看守所,反正也沒什么出勤任務,沒車就湊合吧。說得也不是沒道理,可言語中流露出了輕視看守所的意思,所長就受不了了,反鏘道:“看守所怎么了,看守所就是家里蹲嗎?說句不好聽的,假如犯人跑了,你讓我們拿腳去追?”

但鏘也白鏘。沒車,這是客觀事實,更是全國上下各個系統的普遍事實。杜湘東等所長在電話里泄完憤,這才硬著頭皮把姚斌彬的傷情匯報了。才剛廢了一輛車,又聽說廢了個人的事兒,所長的臉就繃得更緊了。他不說話,先點煙,三口抽完,又轉肩膀,轉完才說:“你說的屬實?”

杜湘東道:“找了個法醫先看了。”

所長說:“那你什么意見?”

杜湘東道:“要真是這種傷,所里肯定沒法治。獄醫老張您又不是不知道,青霉素包治百病,紅藥水抹哪兒哪兒靈。要不我帶著犯人到城里的大醫院,找個專家再看看?”

所長卻問:“上哪兒看?協和還是積水潭?你要有門路,弄得到這些醫院的專家號,那能不能先給我掛一個?我這膀子一疼,半邊身子都動彈不了。”

吃了一癟,杜湘東只好閉嘴。半晌才問:“那您的意見是——”

“這倆犯人在咱們這兒待了多久?小一個月了吧?現在要求大案要案從速從嚴,他們的判決也快下來了,到時候就要正式移交給法院和監獄系統。這樣吧,辦移交的時候你寫份補充材料,說明犯人有傷,到時候是該保外就醫還是減輕勞動,就由其他機關酌情處理。”所長說著又點了顆煙,“我理解你的想法,人在你手里,你得對他負責,但責任分個輕重緩急,更分個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上面撥下來的經費就那么點兒,大伙兒的加班費和改善伙食還得靠自己創收呢,真要做手術,拿什么給他做去?”

杜湘東便說:“明白了。”說完轉身就走。

所長在后面又跟了一句:“還他媽不如打仗呢,起碼彈藥管夠。105榴彈炮,一枚炮彈就得上千,看見哪個山頭有動靜,先轟丫十萬塊錢的。”

以前也聽所長講過打仗,說的都是大動脈里的血一噴一丈多高,或者步兵腦袋讓彈片削掉了一半還往前沖鋒,從沒想過戰爭也能從錢的角度理解。看來往事的面貌是多變的,取決于你眼下正在琢磨什么事兒。而杜湘東出了辦公室,才又想起今天是該和劉芬芳打電話的日子。倆人有個約定,再忙也得每個禮拜通一次電話,可自從上次劉芬芳掛電話,這習慣就中斷了。不僅如此,再去冷庫交接冰棍棍,也見不著劉芬芳了。換她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大姐,見著杜湘東就翻白眼兒:“你又怎么欺負母們芬芳了?”一拖再拖,就把杜湘東拖毛了,他想,不管怎么樣,今天得先和她說上話。

于是他沒回辦公室,拐到了管理科,估摸著劉芬芳已經上班,就打庫房電話。果然不通,不通再打,座機轉盤把手指頭都磨疼了,這才插進一個空去。接電話的又是一大姐,悠著蕩秋千似的腔調問他找誰。杜湘東說找劉芬芳,對方說今兒活兒緊,忙著呢。杜湘東便賠著小心求人家,說有急事兒。大姐說再急能有五百條豬腿的事兒急?再不入庫下個禮拜保證全臭了。杜湘東便唬了對方一句,說我可是警察。這位大姐大約并沒想到警察也可以是劉芬芳的未婚夫,倒抽一口涼氣“哎喲”一聲,說那您等著,我叫去。過了好半天才轉回來,說劉芬芳今天沒上班,是不是從冷庫偷魚偷肉的事兒讓你們盯上了,是不是畏罪潛逃了?要不要把公司保衛科的人叫來,要不要把廠長也叫來?

一驚一乍,倒把杜湘東嚇了一跳。他只好又說:“其實我不是警察。”

“孫子你有病吧?你這叫冒充執法人員,明兒就讓真警察到你們家抄你去……”

杜湘東忍笑掛了電話,再給劉芬芳的宿舍打時,好像也沒那么為難了。又說兩句好話,看電話的人便穿過胡同叫來了劉芬芳。杜湘東問:“你怎么沒上班?”

劉芬芳說:“歇病假了。”

杜湘東又問:“你哪兒不舒服?”

劉芬芳說:“也沒哪兒不舒服。”

那么就是憂愁了。既然憂愁就得解憂愁,于是杜湘東先把剛才和大姐的對話復述了一遍,又道:“回頭還得跟你們頭兒解釋解釋,別再把你懷疑成一個藏在群眾里的壞分子。”

劉芬芳卻不笑,冷不丁說:“杜湘東,沒想到你是這么個人。”

杜湘東說:“我是怎么個人?”

劉芬芳說:“你是個滿不在乎的人。”

杜湘東說:“我怎么不在乎了?不在乎能給你打電話嗎?”

劉芬芳說:“現在才打,早干嘛去了?”

這誠然是杜湘東理虧。他說:“所里事兒多。”

劉芬芳說:“你事兒多,就沒工夫考慮咱們的事兒了?”

杜湘東只好面對那個不想面對的問題:“咱們的事兒,你怎么看?”

劉芬芳說:“現在不是我怎么看了,是我們家人怎么看。”

杜湘東說:“他們不是覺得我還行嗎?”

劉芬芳默然半晌,再說話時,便去除了感情色彩:“你知道,我們家八口人。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此后不能干活兒。我大姐插隊,落戶在了黑龍江。我二姐心野,考大學去了上海,念完大學又去了深圳。大哥(尸從),結了婚嫂子都不讓回家。家里相當于沒了操持的人,我爸我媽還有倆弟弟,吃飯穿衣,洗涮縫補,靠的都是我。原先說想在城里結婚,那是我的個人趣味,其實除了個人趣味,還有現實困難。前些天看我猶豫,我們家人就又把咱們的事兒商量了一遍,都說你不錯,就是人在郊縣這一條是個問題。我要是跟你走了,我爸我媽就連口熱飯也吃不上了,倆弟弟沒準兒得變成野孩子。誰沒有爸媽呀,誰沒有家人呀。”

陳述到這兒,劉芬芳就不說了,改為一聲啜泣。杜湘東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那就沒別的辦法了?”

劉芬芳拖著哭腔說:“早說過了,辦法在你。”

杜湘東說:“我沒辦法,我沒用。我也不能不要工作呀。”

劉芬芳又默然半晌。這時看電話的老頭兒打開了話匣子,還是《新聞和報紙摘要》。本期節目的主要內容有:蘇聯外長愛德華·謝瓦爾德納澤訪華,中蘇關系有望實現正常化;各地物價小幅波動,政府號召群眾不傳謠,不信謠,不進行恐慌性囤積購買;全國從重從速處理一批影響惡劣的刑事案件,社會治安得到顯著好轉。

然后劉芬芳道:“那就這么著吧。趕明兒我去趟郊縣,咱們把東西換回來。”

所謂要換的東西,是倆人以往互贈的禮物,或者說是信物也行。共計:杜湘東給劉芬芳的一塊“東方”手表,一件呢子列寧裝,一個三克重的金戒指,劉芬芳給杜湘東手打的一條圍脖,一件毛衣。劉芬芳執意這么做,就有兩層意味:一是北京姑娘特有的磊落,她不占他的便宜;二是劉芬芳特有的儀式感,相當于林黛玉和賈寶玉鬧掰了,就要把原先亂送的汗巾、手帕、珠兒串兒或鉸或燒,或物歸原主。

杜湘東竟沒話好說。情況都擺在這兒了,拖泥帶水也沒意思。無非是他個人戀愛史上的第一次失敗,以及看守所年輕職工戀愛史上的又一次失敗。只不過心里仍是恍惚的,還有些戰戰兢兢。傷感被覆蓋在了心里的一層薄膜底下,看似還平靜著,但如果那層膜破了,讓埋藏的東西泛濫出來,他一定會悲痛欲絕。因此他最好不要再想劉芬芳,劉芬芳已成往事。杜湘東便脫了警服,來到犯人們放風的空地上,甩著胳膊跑起圈兒來,仿佛想要擺脫什么東西。直跑得呼哧帶喘,渾身透汗,這才突然止步,面無表情地走向車間。犯人們已經被從監舍帶出來,又開始了一天的勞動。這兒才是他該在的地方,這兒才有他該干的事兒。

剛一進門,老吳便晃了過來:“那犯人說要找你。”

杜湘東往許文革的方向看去,他就站在車床旁,翹首朝這邊望著。再朝另一個方向望望姚斌彬,他卻在望著許文革。兩張年輕的臉,眼神閃爍,飽含熱忱。

杜湘東做了個手勢,讓許文革出列。

“報告政府。”

“有事兒說。”

許文革便道:“我觀察了其他人干活兒,大家操作車床的方法都不規范。機器愛壞,和這也有關系。如果能讓我們——也就是我和姚斌彬——講講,再做做示范,不光故障率會降低,象棋子的產量也能提高。”

杜湘東瞪了一眼:“大米飯吃上癮了?”

許文革站得更直了:“您知道,我們圖的不是一口吃的。”

“那你們還圖什么?讓我把你們放出去不成?”杜湘東煩躁地呵斥,又一甩下巴,“該干嘛干嘛去,甭在這兒假積極。”

許文革臉一白,低頭小跑回到車床。老吳卻湊近了說:“都是養不熟的狗,就不該給他們丫好臉色。”說完掏出煙來,分給杜湘東一根,又拍拍他的肩膀:“吹了?”

敢情才這么會兒工夫,消息就傳開了。杜湘東鼓著腮幫子沒接茬兒。

老吳便嘆口氣:“沒事兒,正常。當年我也是熬到三十多,才娶了現在這娘們兒。你要不痛快,就出去散散心,班兒上我給你盯著。放心,今兒我不喝了。”

這番話竟說得杜湘東心里一熱,覺得老吳都不是老吳了。而當他重新戴好大檐帽,道了聲謝打算離開時,老吳卻又一擠眼,對杜湘東樂了:“對了,你跟那妞兒弄過沒有?”

原來老吳還是老吳。杜湘東只好說:“沒有。”

“那虧了。你記著,結婚之前弄的都是賺的,結婚之后再怎么弄也是虧。”

杜湘東居然也樂了:“下次吸取教訓。”

這一天,杜湘東破了參加工作以來的第三個戒,就是擅自離崗。他從職工專用的側門溜出看守所,沿著土路走到一條河邊,茫然地發起了呆。出來散散心,這是個明智的提議,相當適合失戀的人。然而到哪兒散呢?他索性跳上了最先開來的一輛公共汽車,也不問站,徑直坐到后排的空座上。車一晃悠,竟晃悠得他睡著了。睡時也沒夢見劉芬芳,再醒過來,卻是被一群鵝吵的。只聽得四下里嘎嘎叫,還以為車掉進水里了呢,凝了凝神,才知道有一農民帶了一筐鵝上車,半路筐漏了,鵝滿車廂亂跑。好容易都抓回來,失主卻堅稱少了一只,并一口咬定是被此前下車的旅客擄走的。他要求司機把車往回開,拉著他去找鵝。司機哪里肯依,雙方便吵,鵝的嘎嘎叫里又混進了人的嘎嘎叫。最后鬧到杜湘東這里來。

“警察師傅,您給評評理。”農民對他說。

杜湘東遺憾地搖了搖頭,表示這不歸他管。

農民的氣性越發高漲:“那你穿這身‘皮有個屁用。”

解釋也解釋不通,恰好又到一站,杜湘東便從后座上拔起來,逃也似的下車。臨出車門問這是什么地方,售票員告訴他:“六機廠。”

杜湘東這才反應過來,所謂六機廠,就是第六機械廠,也就是倆犯人姚斌彬和許文革原先工作的廠子。當年國家要搞工業化,北京首當其沖,光負責機械制造的廠子就建了許多。排到六機廠,城里的地皮已經不夠用了,因此選址在了郊區。而農田之間生生拔起一座工廠,對于原住民的生活影響可想而知。杜湘東老家所在的縣城附近,也有一家上萬人的鍋爐廠,如果不是托了關系到工廠附屬學校上學,他或許不會萌生出通過考學成為一個“公家人”的愿望,更不會知道北京有所警校正在面向全國招生。他從姚斌彬和許文革想到自己,忽然感到此時下車如同一種冥冥的內定,既偶然又必然。

于是他往工廠方向走去。廠房和圍墻肅然聳立,越往近處,越是一派繁忙的景象。也多虧了這身“皮”,杜湘東剛一出示證件,說想要“了解一些情況”,傳達室的人立刻便給保衛科打電話,叫來了那位膀大腰圓的副科長。過了將近一個月,胖子的臉已經養得直冒油光,頭上的紗布卻不摘,仿佛光榮負傷的癮還沒過夠。這人也認得杜湘東,詫異道:“那案子刑警不是調查過了嗎,你一獄警又來干嘛?”

杜湘東面無表情地告訴對方,第一,他不是獄警,而是一名看守所管教;第二,甭管是刑警還是管教,只要警方有調查的需要,保衛科都有配合的義務。副科長嘟囔起來,說把犯人送過去那天,該交待的情況不都交待了嘛。杜湘東立刻又糾正:目前案子還沒經過法院判決,人也還沒正式移交監獄,因此對姚斌彬和許文革的稱謂就不應該是“犯人”而是“犯罪嫌疑人”。這就有點存心較真兒了。在那個年代,上述法律常識還不普及,也根本沒人會深究,就連看守所的管教都一口一個“犯人”地叫,仿佛進來的一定會判,不是罪大惡極也不會進來。而杜湘東非要找碴兒,是因為他預估了胖子是哪種人——你要不當回事,他就煞有介事,你要煞有介事,他就特當回事。

胖子果然肅穆起來,引著杜湘東走進廠區,來到主樓一層的保衛科辦公室。他給杜湘東沏上了茶,又專門讓手下科員拿個本子來做記錄,這才說:“您想了解什么?”

杜湘東直截了當問:“姚斌彬手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胖子像受了刺激,跳腳道:“你們不會都覺得是我弄的吧?刑警這么問,廠里的人也這么議論我。雖說我當年打過姚斌彬他媽的主意,人家沒看上我,可事兒都過去這么多年了,我就是肚量再小也不至于跟一個女人記仇吧?那孩子的傷真是自己造成的,當時他們把機器從車殼子里吊出來,懸在一米多高的鐵架子上,本來就沒掛牢實,我們進去一沖一亂,那鐵砣子就落了下來,正好砸在姚斌彬按著前保險杠的手上——不信你問他,我有人證。”

記錄員便抬起頭來:“這是事實。刑事責任,我們也不敢撒謊。”

副科長又說:“我還專門找人問過,這種情況算誤傷,誤傷就不賴我對吧?”

杜湘東點點頭:“你別激動,我又沒說賴你。那么許文革把你打了,是在姚斌彬受傷之前還是之后?”

副科長嘆口氣:“在這之后。他本來也沒反抗,還偷偷央求我們說要‘私了呢,不想混亂中姚斌彬傷了,他就跟瘋了似的朝我來了。”

杜湘東接著問:“許文革干嘛那么護著姚斌彬?”

“倆人從小就跟哥兒倆似的。姚斌彬(尸從),長得像個女孩兒,在外面沒少挨欺負,為了他,許文革把十里八鄉的混混兒都打遍了。這孩子性子狠,跟誰有仇當面不吭聲,但日后一定得找回來;而惹了他還是小事兒,要是惹了姚斌彬,他非跟你玩兒命不可。”

記錄員像個盡職的捧哏,又補充道:“以前還有風言風語,說他倆是……那個什么……”

杜湘東眨了眨眼,也問:“到底是不是——那個什么?”

副科長卻哈哈一笑,揮手道:“這他媽不是扯淡嘛。廠里的老人兒都知道,許文革跟姚斌彬好,是因為他從小沒爹沒媽,相當于是姚斌彬他媽帶大的。而且他還談過一個女朋友呢,跟姚斌彬他媽當年一樣,也是廠花。”

“許文革的女朋友在哪個車間?”

“早不在廠里了。現在的女的多精啊,知道臭工人沒前途,后來認識了個工業局的干部子弟,沒兩天就跟人家結婚了,又沒兩天就調到機關坐辦公室去了。”

說的是許文革的感情生活,卻讓杜湘東仿佛被誰窩心踹了一腳。他又問:“那么和姚斌彬與許文革關系密切的還有什么人?”

“也就姚斌彬他媽了。過去是個質檢員,現在退休了。”

“把她家地址給我。”

杜湘東走出主樓時,從一扇窗戶里聽到了女工的合唱:“我卻沒法分辨,我終日不安,他倆勇敢和可愛呀,全都一個樣……”是蘇聯歌曲《山楂樹》,“五一”勞動節快到了。再穿過一道鐵柵欄門,就是職工宿舍。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太正在翻揀著垃圾堆,風把灰土紙屑吹起來,直鉆到她花白的頭發里去。杜湘東按照保衛科提供的門牌號鉆進一幢格外破舊的筒子樓,只覺得走廊里暗無天日,飯味兒、霉味兒和隱約的屎尿味兒悶在一處,近乎發酵。他爬上四樓,先在樓梯拐角看見了個蜂窩煤爐子,爐子上燒了一壺熱水。再往縱深里踱幾步,總算發現了一道開著的門,門口掛著一道油脂麻花的布簾子。這就是姚斌彬的家了。

杜湘東在那門口站定,卻不撩簾子,也不叫人。他此時還不確定這次“家訪”是否得當。屋門對著一扇窗,光線貫穿而出,照得空氣里緩緩飄浮的塵埃清晰可辨。不知從哪兒又卷過來一陣風,吹得布簾子撲拉一晃,杜湘東便看見了屋里那人的側影。初時也沒在意,覺得那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女人:不高,很瘦,臉色蠟黃,留著齊耳短發,全然看不出當年漂亮過,但卻很符合一個與兒子相依為命的母親的模樣。警察眼“毒”,杜湘東隨即察覺到,這女人的站姿有些不對勁。她把握不好平衡,上身往不該傾斜的方向傾斜著。他疑惑了一下,終于伸手把布簾子扯開半寸,這才看清了女人的真實狀態。她一手扶著窗臺,半步半步地往床頭的方向挪著,那里有個刷著白漆的鐵架子,上端有把手,下端裝著四個輪子。這玩意兒的學名叫站立器,是給腦中風和輕度偏癱患者準備的。也就在這時,女人終于抓住了站立器的把手,幾乎壓上了全身重量,喘了兩口氣,這才扶著它往房間一側的書桌挪了過去。左腳拽著右腳,右腳幾乎無法抬離地面。書桌上擺著兩瓶藥,大概就是女人此番跋涉的目標了。

在那一刻,杜湘東很想走進屋去,幫那女人倒水、吃藥。但在小小的助人為樂之后,他又該如何面對人家?假如她問姚斌彬怎么樣了,他就告訴她,你兒子正在等候判決,同時成了個殘廢?一恍惚,他僵在了那里。屋里的女人卻沒看見他,她正在專心致志地把手伸向藥瓶。而再一恍惚,背后突然有尖厲的哨聲鳴叫起來。煤爐子上的水開了。

沒等女人扭頭,杜湘東就轉身奔了過去。估摸著女人從屋里挪到爐子旁還有段時間,他又拎起地上的暖壺,依次把兩只都灌滿,然后才像逃跑似的沖下了樓。

自打從工廠回去,杜湘東就不得不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姚斌彬叫“媽”的意味了:那不是指望媽能救他,而是在心疼媽、牽掛媽呢。經由姚斌彬的媽,杜湘東又想起了自己的家人。他爸在縣文化館賣電影票,他媽在菜市場賣菜。賣票清閑又體面,賣菜則是粗活兒,因此倆人結婚算是他媽占了便宜。但結婚以后,為家里做貢獻最大的是他媽,最辛苦的也是他媽。每天早上五點之前,他媽就得從鄉下把菜進上來,直站到天黑才能喊一聲“包圓兒啦”,就這么日復一日,零敲碎打地攢出了兩間瓦房、突突響的帶棚“三蹦子”和杜湘東的學費。回家時乍看一眼,住上大瓦房、開上“三蹦子”、把兒子送到北京去的媽已經衰老得像個七十歲的人了。都說感謝好政策,好像黨隨便開個口子人民就能富起來,其實如果你是個小老百姓,點滴的豐足也是十倍百倍的汗水換來的。

而姚斌彬的媽所要承受的何止艱難,還有與兒子被捕相伴而來的恥辱。這時再想到姚斌彬叫的那聲“媽”,又有了懺悔的意思——但杜湘東卻為這事兒打了姚斌彬。遠遠看去,那孩子還是那么文靜,勞動時總是偷偷望著許文革,像走丟的小羊在尋找著頭羊。他們的案子也該判下來了吧,上面的精神不是從重從速么。按照以往的經驗,等待他們的不是青海就是新疆的大牢,起碼十年往上,二十年也沒準兒。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后,倆人回來,誰還認識他們呢?十年或者二十年過后,姚斌彬的媽不知是否還活著。

恰好過了兩天,管教食堂吃豬肉大蔥餡兒包子,杜湘東心里一動,央求大師傅多給他留了十個。晚上前往監舍,卻不叫姚斌彬,單把許文革拎了出來。杜湘東將他帶到走廊拐角,從身后抄出飯盒:“吃。”

許文革不吃,站得筆直,兩眼發直。

杜湘東說:“不是全給你的,還有一半給姚斌彬拿過去……隔著窗戶扔給他,不準交頭接耳,也不準擠眉弄眼,我在后面盯著你呢。再告訴鄭三闖一聲,這包子誰要敢搶一口,我讓他連去年的飯都吐出來。”

許文革便接了飯盒,卻不打開。那意思是全給姚斌彬。

杜湘東嘆口氣:“等案子判下來,你們就不必隔離看押了,到時如果還在所里多耽擱兩天,我把你們調到同一個監舍里去,你們也聊聊……當然主要是互相反省。姚斌彬要是想給他媽寫信,我也可以代交。”

許文革的鼻翼翕動兩下,看向杜湘東:“管教,您是個好人。”

這話姚斌彬對他說過,如今許文革也這么說。作為犯人,妄想評價一個警察是“好”還是“不好”,這實在有些荒唐。而同樣的話由柔弱的人說出來還能理解,出自一個冷心冷面的人之口,似乎就有點別樣的內涵了。杜湘東竟一怔,搪塞道:“甭說沒用的。”

說完指示許文革回監舍。犯人背影挺拔,雖然吃了個把月的牢飯,渾身仍有一團英武之氣。在不明不暗的光線里,他的側臉像西方雕塑一般見棱見角。杜湘東忽然又想,不知道這倆犯人“下了獄”之后是否能分在一起服刑,也不知道在新環境里,許文革是否保護得了姚斌彬。但這些都是瞎想了,也與他無關了。而在幾天以后,杜湘東才會懊悔:他其實是早該看出端倪的。他怎么連一點兒端倪都沒看出來呢?

4

倆犯人的逃跑,起先被視為一起突發的偶然事件,后來才證實是早有預謀。

過程并不復雜,但一切也都巧了。那天又到了該向食品公司交付冰棍棍兒的日子,所長又讓杜湘東和老吳這一組負責。這次程序卻與往日不同:所里的一輛吉普車剛報廢了,另一輛后勤科要開出去買菜,因而先與冷庫商量好,所里組織犯人把貨搬到方便的地方,再由食品公司調來一輛卡車拉走。挑選人手時,姚斌彬和許文革就有意無意地站在了隊列前側。杜湘東還沒說話,老吳先對他們開了口:“你,還有你——搬最后一截吧。”

按照計劃,被挑選出來的犯人們要分成若干小組,前一組先把貨物搬到某個中間地點,替換的另一組再過去接力。一撥兒人干活兒時,其他人就在監舍里候著。如此幾趟,等把貨物從勞動車間運送到高墻的墻根附近,就該最后一組登場了:他們只需要讓貨物跨過警戒線,碼放在看守所正門內側的那塊空地上即可。而畢竟是要靠近門口,茲事體大,因此對這一組的人員選擇是有講究的。首先,人數不能太多,絕不能超過三個;此外,他們還得一貫表現良好,能讓管教們“放心”;再另外,不管多么老實的犯人,干多么繁重的工作,只要過了警戒線就必須戴上手銬,這也是不容商量的鐵規矩。當一切就緒,管教立刻清場,然后才敢開門,把食品公司的車放進來,讓冷庫職工自己裝貨。

如此一來,讓姚斌彬和許文革負責最后一段,也是順理成章的了。姚斌彬雖然手上沒勁兒,可許文革干活兒一個頂倆,這就不會耽誤約好的交接時間。再說這倆犯人還曾經立過功呢,功臣總是格外值得信賴的。后來上面調查逃跑事件的時候,杜湘東如實交代,如果由他挑人,挑的也會是姚斌彬和許文革。

交待完畢,開始干活。犯人們或扛或拽,把車間里堆放的麻袋往外運去,遠看好像螞蟻搬家。這些麻袋散放在屋里還不算什么,聚攏在陽光下,就變成了一座相當巍峨的小山了。再想想小山全由寸把長的扁平小木棍組成,就可以聯想到北京城里有多少怕熱的胖子和饞嘴的小孩兒,到了夏天要消耗多少山楂、小豆和牛奶冰棍。這還不算最壯觀的呢,杜湘東聽劉芬芳描述過她們冷庫儲藏豬腿的場面:幾百條豬腿在一字排開的鐵鉤上齊齊掛著,膝蓋微彎,蹄尖筆直,毛發早已褪盡,皮肉覆著白霜,簡直像是全北京的芭蕾舞團正在集體匯演。真不知她怎么會從豬腿聯想到芭蕾舞,而豬腿和芭蕾舞都是讓她憂愁的。想到劉芬芳,杜湘東的心里便痛了一下。這時看到老“桿兒犯”又在偷懶,他煩躁地訓斥了幾聲。

就這樣,麻袋組成的小山分散再集中,集中再分散,終于移動到了墻根的陰涼處。杜湘東和老吳這才從十七、十八監分別叫出了姚斌彬和許文革。走到勞動地點,杜湘東四下望望,確定附近并無閑雜人等,又低頭檢查了一下倆人的手銬,這才點頭,表示他們可以開始干活。許文革彎下身子,兩手抓住一個麻袋,硬生生往肩上一甩,直起腰來就走;姚斌彬則左手攥著麻袋角,右手愛莫能助地搭在一旁,屁股朝前搗著小碎步,仿佛一松手就會摔個四腳朝天。倆犯人先后到達了終點,又規規矩矩地折回來,開始第二趟搬運。杜湘東依次看了看他們的臉,都是沉靜的、心無旁騖的,仿佛他們并未意識到那道自由與監禁的分水嶺近在眼前。隨后是第三趟、第四趟、第五趟……就在這時,杜湘東想起了一件事。他遲疑了一下,朝幾米開外的老吳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要離開一會兒,就一會兒。

老吳叼著煙,大大咧咧地揮手:沒問題,走你的。

杜湘東便小跑著穿過看守所,從側門繞回宿舍,到屋里取了一包東西出來。那是劉芬芳給他織的圍脖與毛衣。前兩天劉芬芳又打了個電話,交待說,她會在收冰棍棍兒的日子再下鄉一趟。這就是督促著他要換東西了。換就換吧,在完成冰棍棍交接的同時,也完成他們這段戀愛的最后交接,真是一舉兩得。以后劉芬芳就不會來了吧,她會在城里過著她的日子,那些日子與他再無交集。杜湘東提醒自己,一會兒見到劉芬芳,他得盡量表現得不卑不亢。太卑太亢了都會招人看不起,作為一名警察,他需要在這種時候保持尊嚴。

于是,杜湘東回去時故意挺直腰桿兒,把大檐帽又正了正。那副樣子簡直不像是去分手,而是像去立功受獎。然后,他就聽見了電喇叭的警報聲,緊接著是56式半自動步槍的槍聲。聲音是從正門方向傳過來的,驚得杜湘東渾身一抖。

他撒腿往槍響的方向跑去。

隔著好遠,便看見看守所的正門開了個洞。那是鑲嵌在大鐵門里的一道小鐵門,也就一人多寬,平時鎖著,只有接收或者釋放犯人的時候才會打開。小山一樣的麻袋穩穩當當地放在門里,而老吳已經屁股朝天趴在了空地上。姚斌彬和許文革卻不見了。就這么一會兒工夫,就這么一會兒。杜湘東的腦子嗡了一聲,那一瞬間眼睛再看什么都是花的。好在心思還算鎮定,他的第一反應是撲到老吳身旁,看看同事是死了還是活著。

老吳身上并無傷痕血跡,不過迎頭挨了一記重擊,被打成了烏眼青。杜湘東搖著他的肩膀,一道口水從缺牙縫里流了出來。老吳這才叫喚起來:“哎喲我操。”

“人呢?”杜湘東吼道。

老吳還懵著,叉腿坐在地上,揚手指指敞開的小門。他身上那串鑰匙就掛在門上的鎖孔里。門外是條土路,通往南邊的農田和柏油公路,但土路側面卻有一條河溝,蜿蜒著往東分出岔去,最終會與一條人工挖掘的引水渠合流。

杜湘東又吼:“到底往哪兒跑了,路上還是河里?”

老吳說:“沒在一塊兒,一邊兒一個。”

這下杜湘東也懵了。他既沒想到這倆犯人居然敢行兇,敢越獄,更沒想到他們在行兇和越獄時居然還那么冷靜,懂得要往兩個方向逃——這樣一來,同時落網的概率就要小得多。而接下來,最讓他沒想到的情況出現了。當杜湘東沖到門口,站直了往外眺望,心里盤算著該朝哪個方向追時,身后的老吳卻結結巴巴說:“槍,槍……”

看守所的管教平時本不佩槍,需要執行重大任務時才佩。重大與否,取決于犯人有無失去控制的可能。既然今天是相對自由的室外勞動,因此杜湘東與老吳就都配了槍。槍內共有滿匣子彈八發,沒拉保險栓。杜湘東往老吳腰間看去,空蕩蕩的皮套晃悠著,槍沒了。

“拿槍的往哪兒跑了?”這次杜湘東連吼都吼不動了。好像自己是個橡皮人,剛挨了一槍,漏氣了。

老吳總算還沒糊涂到家,他再次抬手,指指土路下面的河溝:“這邊。”

“你確定?”

“他們把我打了以后,就到我身上來搶鑰匙,一個還讓另一個先跑。先跑的那個順手從我身上抄走了槍,我看見他蹦到河底下去了……后跑的那個又補了我兩拳,我就暈了……”

沒等老吳叨叨完,杜湘東已經縱身躍下了河溝。就算釀成了大禍,但他確定,此刻他的選擇是正確的。僅僅幾年前,東北的“二王”還讓半個中國的人聞風喪膽,而要是在北京的地界上丟失一把槍,那種后果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兩公里以外,就是最近的一個自然村;五公里以外,就是郊縣的縣城;二十公里以外,就是西單、王府井和天安門。哪怕挨上一槍、兩槍,直至八槍,他也不能讓那把槍流落出去。他杜湘東的從警生涯已經夠憋悶的了,絕不能讓這種憋悶變本加厲,成為壓得他一輩子抬不起頭來的恥辱。

好在不是汛期,河道里只淌著淺淺一條溪水,又好在前兩天剛下了一場小雨,河床里裸露在外的泥地半干不稀的,印著幾個凌亂而新鮮的腳印。看來老天爺總算沒讓他把背字兒走到底,杜湘東順著足跡追了下去。犯人對地形不熟,手上又帶著銬,跑也應該跑不遠,而憑借著百米跑進十二秒的體魄,他有信心追上對方。風從頭頂的河岸浩大地掠過,吹得整片天空像塊破布似的抖了起來,河道里卻靜謐得連空氣都凝固了,只剩下腳踢著鵝卵石和胸膛里呼哧呼哧喘氣的聲音。也就過了五分鐘,或許更短一些,杜湘東便在前方的河道里望見了一個隱約的人影。那人因為無法張開雙臂掌握平衡而踉踉蹌蹌的,遠看幾乎不是在跑,而是搖搖欲墜地飄在了半空。

“站住——”杜湘東喊了一聲。

犯人一晃,繼續跑。然而速度上的差距是無法彌補的,杜湘東咬了咬牙,讓兩腿倒騰得更快了。前面的是姚斌彬還是許文革?而無論是誰,他的手里都是有槍的。想到這一點,杜湘東把身體伏低了一些,同時跑起了蛇形路線。他的右手也摸向腰間,握住了事先打開保險栓的佩槍。兩百米,一百米,前方的背影從模糊變為清晰,杜湘東認出了那是姚斌彬。五十米,二十米,他已經能看清那孩子毫無血色的臉,以及像棒槌似的握在手里的槍了。

如果他敢舉槍,那么自己只能先開槍。作為警察,杜湘東出槍的速度和準頭都要遠遠強于一個沒受過訓練的毛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聽見姚斌彬伴隨著咳嗽,拉風箱一般大喘粗氣,他仿佛看見了7.62毫米子彈貫穿對方胸膛時的血光。杜湘東希望姚斌彬別犯傻。他甚至對姚斌彬喊了出來:“別犯傻。”

而這時,姚斌彬再次做出了一個讓杜湘東意外的舉動。就在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不到十米的時候,他戛然站住,轉過身來,對杜湘東似笑非笑。

再一松手,槍落在了地上。姚斌彬束手就擒。

至于逃跑的具體細節,直到日后審訊姚斌彬時才得以還原。據他交代,主意其實早已拿定。在倆人剛到看守所的第二天,一塊兒被按在盥洗室的水泥地上挨揍時,姚斌彬就對許文革說,不能在這兒待下去了。許文革一邊承受著連綿不絕的拳腳,一邊對姚斌彬咬牙切齒地說,那就想個轍。所謂想轍,無非是指制訂逃跑計劃。倆犯人利用放風的空暇,摸清了管教們換班的規律、高墻崗樓上的武器配備,最關鍵的是還觀察到每個當班管教腰間都掛著沉甸甸的一串鑰匙——那里面不僅有監舍門的,還有所里其他門的。而這些信息又是在勞動的間歇得以交流的。雖然杜湘東就在旁邊監工,但倆犯人利用修理機器的噪音作為掩護,更利用心有靈犀的默契,每次只蹦幾個字兒,甚至只用幾個手勢就把想說的都說清楚了。到了事發當天,杜湘東突然離開,他們認為機不可失,決定放手一搏。也沒商量,一個眼神就夠了:姚斌彬假裝摔了一跤,吸引了老吳的注意,許文革用手銬鎖鏈絆倒了老吳,順勢把他打昏在地。對付這個酗酒成性的老家伙,一個許文革綽綽有余。然后倆人摸走了鑰匙,很幸運地試到第二把就打開了嵌在大鐵門里的小鐵門,隨即按計劃分散,姚斌彬跳進了河道,許文革沿著土路奔向農田。崗樓上的武警沒在第一時間開槍,這是因為怕傷了和姚斌彬、許文革滾在一起的老吳。而當犯人分頭跑遠,子彈又沒打準。

針對案件的重點,上級派來的調查組還專門詢問了搶槍的事兒。姚斌彬回答,開始也沒這個打算,只不過當許文革按倒老吳的時候,佩槍恰好從槍套里滑了出來,他順手就撿了。調查組自然不信,再深入挖掘動機,姚斌彬就交代,他本來膽兒小,再加上跑出去之后又要離開一直保護自己的許文革,于是便想隨身帶上一支槍。也沒準備打誰,壯膽兒而已。這個說法得到了老吳的證實。當時老吳還有神智,聽見許文革呵斥姚斌彬:“你拿這玩意兒干嘛。”似乎還想把槍奪下來扔掉。而姚斌彬則回答:“趕緊跑,趕緊跑。”說完就先跑了。也就是說,逃跑雖有預謀,搶槍卻屬于即興行為。

看守所也在第一時間派人去追許文革,可惜沒追上。那犯人的腳力比姚斌彬強,很快就鉆進了正在抽穗的玉米地,又從田里潛入了山里。再組織干警搜山,已經耽誤了兩天時間,早沒影了。姚斌彬被捕,許文革在逃。這是看守所迄今為止最為嚴重的一次工作失誤,上到單位下到個人都要付出代價。所里被取消了先進集體稱號,所長公開做檢查;再調查下去,上面得知倆犯人作為同案犯,卻獲得了碰面和共同行動的機會,盡管杜湘東與老吳也盡到了在旁監督的責任,并不算是明顯違規,但還是一人追加了一個處分。

然而在杜湘東的記憶里,案發當天的情形卻遠沒那么狼狽。姚斌彬是由后來追上來的所長親自帶隊押回去的。見到杜湘東,所長沒說話,先攬住他的肩膀,前前后后摸索了一圈兒,這才長吁一口氣:“沒受傷就好。”那神態全不像個在戰場上見慣了血肉橫飛的老兵。

杜湘東說他沒事兒,犯人也沒開槍。

所長瞪了他一眼:“沒開槍不等于沒可能開槍。你哪兒能一個人往前追呢?”

杜湘東說就是因為犯人有槍,他才不能再等。

所長默然不語。一行人回到看守所,就見正門已經站滿了人,不光有荷槍實彈的管教和武警,連廚子、清潔工和看電話的老頭兒都出來了。不知是誰叫了一聲:“杜湘東活著哪。”人群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迎在前面的老吳更是臉上淌著眼淚、鼻涕以及口水。孤身一人追擊持槍的逃犯,這說起來是多么兇險啊,追回來是英雄,追不回來沒準兒就是烈士了。杜湘東的臉卻僵著,進而紅了。這時又從人堆兒里擠出一個人來,正臉像個紅蘋果,側臉有點兒像吉永小百合。她的臉上掛著憂愁,咬著下嘴唇走到杜湘東面前,朝他胸口搗了一拳,然后說:“你怎么不去死呀。”

然后又說:“你死了我可怎么活呀。”

然后,她就哇的一聲扎進了杜湘東懷里。杜湘東的手尷尬地放在劉芬芳肩上,抱她也不是,不抱她也不是。他看見劉芬芳手里還提著個小網兜,網兜里裝著一件衣服和兩個牛皮紙信封。那是他送給她的列寧裝、手表和金戒指。而此時,劉芬芳卻把他越摟越緊,勒得他都透不過氣來了。劉芬芳忽地揚起頭來,對著杜湘東的臉,又像對所有人宣誓道:“結婚,結婚,咱們明兒就到民政局領證去。”

若干年后,當杜湘東若干次回憶起那一幕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提醒自己:它發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個春天。與劉芬芳的愛情,算是他在八十年代的意外收獲。

5

逃跑事件讓杜湘東曠日持久地憋悶著。

雖然追回了一把槍,但玩忽職守是要記入檔案的。聽所長說,上面還算留了情面呢,如果不是看在事后補救的英雄行為上,定個瀆職也不為過。經歷了替他擔心和為他歡呼之后,同事們又開始明里暗里抱怨他導致了大家停發獎金、加班整頓。在調查組進駐的那些天,杜湘東走到哪兒都覺得后脊梁骨被人戳得隱隱作痛。而更使他感到挫敗的事實是:倆犯人從策劃逃跑到實施逃跑,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進行的。他不是老覺得自己當了個管教是被“耽誤”了嗎?現在,反而是他結結實實地被犯人“擺”了一道。

連劉芬芳都察覺出了他的異樣,一天突然對他說:“你怎么好像矮了一截?”

當時杜湘東正跟她在城里采買結婚用品。床單被褥,痰盂暖壺,還得到居委會領一本《新婚健康一百問》。他愣了愣,回答道:“一直這么高啊。”

劉芬芳嘟囔:“有一米七五么?不會以前穿內增高了吧。”

這個懷疑并非沒有依據。過去杜湘東甭管是站是坐,都“繃”得肩平背直,現在換裝了更挺括更合身的“89式”警服,人卻總佝僂著,好像缺了兩根骨頭。此外,以前他話就不多,那是性格使然,現在又添了個毛病,就是會一陣一陣地發呆、出神。這些變化來自于一個心結:許文革一天沒被找著,那么事兒就還不算完。但糾結也是白糾結。姚斌彬早被帶離了看守所,改由市局刑警隊直接羈押。出了這種惡性案件,上面自然格外重視,聽說還有位大領導震怒,對局長拍了桌子。

也找所長打聽過案情進展,所長又抽煙,轉肩膀,而后說:“既然列入大案要案,那就不是所里的事兒了。或者說,承擔責任歸咱們,破案結案歸人家。”說完遞來一份結婚禮物,那是所長老婆縫的一床被罩,粉底子上游著兩條大紅鯉魚。杜湘東明白所長的意思:日子還得過,他又剛結婚,別為了把握不了的事兒,把眼巴前的事兒給耽誤了。但即便陪著劉芬芳為了結婚而忙活,他心里卻還是定不下來,并且進城仿佛也不光是為了結婚。拎著大包小包坐車到了宣武門內,杜湘東就站在胡同口不動了。

他吭嘰了會兒,對劉芬芳說:“我還得出去一趟。”

劉芬芳把臉拉下來了:“今兒可是你結婚之前最后一次上門,我們家人都在。”

杜湘東看看表:“我辦完事兒就回來……吃飯甭等我了。”

說完不管不顧,撇下劉芬芳就走。又倒了兩趟公共汽車,來到了市局刑警大隊。這是重地,饒他穿著身警服也不敢硬闖,只好按規矩填表,拜訪的理由則是“看同學”。他的確有個同學在這兒,不過上學時稱不上朋友,畢業后也不聯系。這是因為倆人都是外地來的,學習訓練都很玩兒命,成績也差不多優秀,于是互相把對方看成了對手,暗地里一較勁就較了三年。后來還聽說,當初看守所去學校要人,組織上也動員了他的那位同學,不過同學咬緊牙關沒答應,還威脅說如果去郊縣,那就寧可脫警服。杜湘東突然想,要是那時自己能硬到底,而同學卻先嘴軟的話,那么今天門里門外,等人與被等的會不會打個顛倒呢?跟同學較勁他沒輸,一起跟組織較勁,他卻輸了。真是性格決定命運,唯有一聲嘆息。

正在嘆,同學就出來了,還騎著一輛摩托車。同學的表情也和原來一樣:臉繃得很嚴肅,斜眼打量杜湘東,似有三分輕蔑。

“喲,稀客。”

杜湘東努力賠個笑:“不耽誤你時間,我說兩句就走。”

同學卻朝后座一努嘴:“反正也到飯點兒了,邊吃邊聊吧。”

說完轟了腳油門。警察之間最看不上的就是磨嘰,杜湘東只好跨上了車。只覺得風兜滿了耳朵,不多時停在一家菜單生猛價格也生猛的粵菜館門口。杜湘東一猶豫,同學又給他壯膽:“這兒出過一起命案,要不是我們給破了,現在還貼著封條呢。”

進門也不坐大堂,徑直來到一個包廂。領班端了兩扎啤酒,又給安排了幾樣“剛下飛機”的活物兒。杜湘東不得要領地動了兩下筷子,訥訥發起了呆。

刑警同學卻舉舉杯:“杜湘東,我知道你為什么來。”

杜湘東一怔,又笑:“打攪你了。”

同學說:“你還真是打攪我了。你那事兒轉到刑警隊,恰好分在我們科。那倆犯人要不是從你手里跑了,我們也不會連軸轉地加班。”

杜湘東說:“不是倆犯人,是一個犯人。”

同學說:“對,你抓回來一個,還追回了一支槍。如果不是前面的低級失誤,你沒準兒就是個英雄典型了。話再說回來,我今天跟你聊,嚴格說已經違反了紀律。大案要案得保密,不是辦案人員不能插手,這個規矩你應該懂。要是別人來找我,我根本懶得搭理他,但你不一樣。咱倆以前不對付,那是因為我看重你,你也看重我。能互相高看一眼,這就比一般人更有交情。你有什么想問的就問吧。”

說得杜湘東心里一熱,本想敬同學一杯酒,但又覺得沒必要。于是就問。同學果然爽快,除了極其具體的工作安排,其他知無不言。主要內容是對姚斌彬的審訊情況以及對許文革的抓捕計劃——倒也按部就班,一邊是輪番心理戰榨取信息,另一邊是全國發文通緝,廣撒網多布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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