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海+張武



〔摘要〕 21世紀以來,中國大陸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發展勢頭更為洶涌,在研究隊伍、研究范疇、研究視角、研究方法等方面均有長足進步,與此同時也暴露出諸如“研究方法缺乏創新”、“研究對象相對集中”、“兩支研究隊伍各自為政”等問題。本文首先簡要回顧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在中國大陸的起始淵源,然后理性分析新世紀以來的發展現狀,最后有針對性地提出有助于解決上述問題的建設性意見。
〔關鍵詞〕 美國華裔文學;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美國華文文學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7)05-0024-15
“美國華裔文學”既包括美國華人用英文創作的文學作品,也包括美國華人用中文創作的文學作品。①在美國國內,華裔文學研究發軔于20世紀70年代初期;在中國臺灣,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興起于1980年代后期;而在中國大陸,盡管1980年代前期就有相關文章發表,但數量極少,且僅為述介性質,直到1990年代,美國華裔文學才開始引發較多關注。進入21世紀,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迅速在中國大陸形成蔚然之勢,17年來,不論是研究隊伍、研究范疇,還是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均取得了長足進步,絲毫不遜于美國和中國臺灣,在某些方面甚至已經處于領先地位。不過,與此同時,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也暴露出一些問題,亟待研究者進行理性分析和智慧應對。本文首先回顧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在中國大陸的起始淵源,然后重點剖析2000年以來中國大陸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發展狀況,最后針對其中存在的問題嘗試提出一些策略性建議。
一、發展歷史
2000年以前,在中國大陸發表美國華裔文學相關論文的學者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美國華裔作家或批評家(如木令耆②、黃秀玲③、戈云④等);第二類是中國改革開放后高等院校中文系培育出來的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者(如許翼心、饒芃子、王晉民等);第三類是中國改革開放后高等院校英語系涌現出來的美國文學研究者(如張子清、吳冰等)。本節擬通過對以上三類學者逐一評述,簡要回顧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在中國大陸的起始淵源。
第一類學者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論文發表時間相對較早,它們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國內學者的學術視野,促進了美國華裔文學在中國大陸的傳播和研究。有資料顯示,早在1980年,木令耆就在《讀書》雜志刊發《美國華人文學》一文,對當時美國社會執著于中文創作的華人作家群體進行了簡要介紹。該文應當算是在中國大陸公開發表的第一篇論及美國華裔文學的文章。另據吳冰考證,第三屆“臺灣香港文學學術研討會”于1986年在深圳大學召開時,黃秀玲參加了會議并發表題為《華美作家小說中的婚姻主題》的論文(該文于次年刊登在《社會科學戰線》第4期〔1〕),大會因此即時更名為“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標志著美國華裔作家華文作品從此正式納入中國大陸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日程。事實上,吳冰的說法值得商榷,因為根據當時公開發表的會議紀要,該屆會議共“收到海外華文文學論文十七篇”(其中“有五篇出自海外學者的手筆”),在研究對象上“涵蓋了亞洲的新加坡、泰國和印尼,美洲的美國,歐洲的瑞士等”國家的華文文學。也就是說,除了黃秀玲的論文,另外十六篇海外華人文學論文同樣構成本次會議由“臺灣香港文學學術研討會”更名為“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的充分理由。不過,通過本次會議,黃秀玲首次將美國華文文學帶入中國大陸海外華人文學研究視野卻是不爭的事實,有力佐證了第一類學者對于中國大陸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事業的影響和貢獻。(以上數據參見潘亞暾、徐葆煜《國際共研學術、相互促進提高——第三屆全國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綜述》,載于《深圳大學學報》1987年1期)或許,饒芃子在“大陸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概況”一文中的提法更加準確一些:“1986 年在深圳大學舉行的第三屆研討會, 由于海外前來參加的華人作家、學者較多, 所以把會議的名稱更改為‘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保▍⒁姟妒澜缛A文文學論壇》2002年1期)其后,戈云、黃運基、王性初和宗鷹等美國華裔學者戈云于1991年參加“第五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收錄于廣東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選編《臺灣香港澳門暨海外華文文學論文選》(第五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福州: 海峽文藝出版社, 1993年;黃運基、王性初、宗鷹均于1997年參加“第九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均收錄于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走向21世紀的世界華文文學——第九屆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文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紛紛于1990年代前來中國大陸參加學術會議并發表相關論文。值得關注的是,這些美國華裔作家和批評家雖然大抵承認美國華人創作在語言上有中、英文之分,但是他們在中國大陸發表的文章卻不約而同地選擇性摒棄了在美國文壇似乎更為活躍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一律囿限于美國華裔中文文學(又稱美國華文文學)。究其原因,他們大概認為中國讀者理應對華文文學更有感情,更感興趣。例如,木令耆如是寫道:“在美國也有用英文寫作的華裔人士,但是他們多半是前幾代便生長在美國,對中國的認識甚是隔閡,對中國的感情也比較淡漠。在美國仍舊用中文寫作的作者,幾乎都是對祖國文化有深厚感情的,并且也確信祖國的故有文化有繼續維持下去的價值”。(參見木令耆《美國華人文學》,載于《讀書》1980年5期)戈云更是指出:海外華文文學的根,畢竟是在祖國。真心實意地關懷、推動海外華夏文化事業的繁榮與發展,實在是政府與民間應盡的天職,誠有厚望焉?。▍⒁姼暝啤睹绹A文文學之興盛與隱憂》(摘錄),載于《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和研究》1991年2期)在他們的潛意識里,美國華文文學或許一直被視為中國文學的一個分支。事實上,把美國華文文學視同于中國文學域外分支的認識由來已久。早在1949年,作為紐約“華僑文化社”成員的美國華裔學者溫泉就曾經撰文,構想成立“中國作家協會美國分會”?!?〕客觀地評價,與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相比較,美國華文文學中的“文化視角和政治視角”〔3〕同祖籍國(中國)的情感聯系確實更為緊密。也許正因為如此,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亞裔運動(Asian American Movement)推動下迅速崛起的,以“還我美國”(claiming America)為隱性政治訴求的、以趙健秀文藝理論為典型代表的美國亞/華裔文學批評才會在厲聲批駁所謂“偽”華裔英語作家作品的同時,十分冷漠且異常堅定地將那些貌似“親近”中國的華文文學(包括早期美國華人文學)排除在“美國華裔文學”范疇之外。當然,盡管多數美國亞/華裔文學批評家頗為贊許趙健秀等人倡導的“生民視角”“生民視角立論的核心是所謂的與生俱來的華裔情感,認為有了這種情感,才有可能以此為核心形成華裔意識,并在此意識的驅使下,徹底與白人認同決裂,揭露美國東方主義的文化操作伎倆,并在此過程中形成自己非中非美、獨特的華裔認同,目的是建構一個具有獨立傳統的美國少數族群?!眳⒁娎钯F蒼《文化的重量:解讀當代華裔美國文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97頁。在試圖“顛覆美國主流文化一統天下”、“揭露美國主流文化徹底同化華裔的懷柔策略”〔4〕等方面所做的努力,卻并不支持其一味將“美國亞/華裔”與“亞洲/華人”絕對地割裂開來的狹隘做法。此后,美國學界圍繞“什么是亞/華裔美國人”、“什么是美國亞/華裔文學”的論爭便從未停歇過。有趣的是,雖然大多美國華裔英語作家(如趙健秀、湯亭亭、譚恩美等)十分反感自己的作品被誤讀成中國文學,但是多數美國華文作家(如木令耆、於梨華、陳若曦等)卻一向樂于把自己的作品視為中國文學的海外分支。在與戈云的一次筆談中,身為“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①主要創建人之一的陳若曦曾經坦言:“美華文學可作為世界華文文學的一部分, 也可作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它的前途全系于前面二者。若用英文創作, 則屬于美國文學”?!?〕應該說,陳若曦的觀念在美國華文作家群體中頗具一定的代表性。從現實角度考量,亞/華裔英語文學在美國尚且屬于邊緣文學,華文文學更無疑處于邊緣的邊緣(“在美國,有意寫作中文,稿酬相形更低”)〔6〕,也難怪當代美國華文作家通常會把中國文壇當做發表作品的潛力平臺。然而,對于改革開放以后才開始接觸臺港及海外華文文學的中國大陸讀者而言,美國華文文學在2000年以前還相對陌生,屬于新鮮事物?;蛟S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歷史語境,第一類學者在中國大陸著力推介美國華文文學的文章方才應運而生。②endprint
第二類學者,起初以閩、粵高校中文系師生居多。他們之所以會對美國華裔文學(更確切地講,應當是美國華文文學)予以關注,與他們持續擴大的研究視野(先從中國大陸本土文學向臺港文學拓展,然后又向海外華文文學延伸)不無關聯。他們的學術軌跡大致是這樣的:“從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開始研究臺港文學,隨后擴大到東南亞華文文學以至北美、歐洲、澳新華文文學”。〔7〕大概由于身處改革前沿,又與臺、港相毗鄰的緣故,改革開放伊始,他們便十分敏銳地感知到了新時代的學術脈動,迅速將研究對象從中國大陸文學擴展到了本土以外的華文文學,率先把臺港文學作為選修課程引入大學課堂,并于1982年成功舉辦“首屆臺灣香港文學學術討論會”。其后,大約每兩年召開一次學術年會。其中,1986年的第三屆年會(誠如前文所述)進一步把包括美國華文文學在內的海外華文文學擴充為研究對象,會議隨之更名為“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也就是說,中國大陸的美國華文文學研究從一開始就是在宏大的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視閾的統攝下展開的。到了1993年的第六屆年會,參會者普遍“有感于世界范圍內的‘華文熱正在加溫,華文文學日益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學現象,華文文學同英語文學、法語文學、西班牙語文學、阿拉伯語文學一樣,在世界上已形成一個體系”,遂“發展并成立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籌委會”〔8〕,會議名稱也隨之變更為“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此即意味著,中國大陸的美國華文文學研究從此被納入更加龐大的世界華文文學③研究體系之中:世界華文文學包含中國華文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兩部分;海外華文文學分為東南亞華文文學和西方各國華文文學兩大分支;西方各國囊括北美、歐洲、日本及其他各國四大板塊;北美板塊涵蓋美國和加拿大兩個國家。由此判斷,美國華文文學在世界華文文學整體格局中的地位堪稱“低微”。如此“低微”的學科建構層次,再加上世界華文文學研究向來“重宏觀、輕微觀”的學術傳統,美國華文文學研究注定很難在短時期內形成一支相對獨立的專業隊伍。事實上,2000年以前,大陸學者專門論述美國華文文學的文章并不多見;多數情況下,美國華文文學只是作為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諸多成員之一”散見于以宏觀論述見長的文章之中。截止1999年的第十屆年會,歷屆華文文學學術年會論文集共收錄論文380余篇;其中,專文討論美國華文文學的大陸學者僅有王晉民1人④;其他論及美國華文文學的大陸學者大都將其置于海外/世界華文文學之大格局中加以考察(如許翼心的《世界華文文學的歷史發展與多元格局》〔9〕,饒芃子的《九十年代海外華文文學研究的思考》〔10〕,等等)。中國知網的檢索結果進一步印證了上述判斷:2000年之前,大陸僅有7篇期刊論文(均發表于1990年代)專門探討美國華文文學。⑤(當然,以上數據并不包含以聶華苓、於梨華、陳若曦、白先勇、杜國清等臺灣移民作家作品作為專門研究對象的學術論文,因為2000年以前,華文文學界一般把他們視為臺灣作家比如,汪景壽的《略論聶華苓的小說創作》開篇即言道:“在臺灣小說名家中間,常被冠之以‘歷史感桂冠的是聶華苓和白先勇?!保ù髸W術組選編《臺灣香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論文選——第三屆全國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學術討論會》,福州: 海峽文藝出版社,1988年)此外,在前兩屆年會論文集:即《臺灣香港文學論文選》(首屆臺灣香港文學學術討論會專輯)和《臺灣香港文學論文選》(全國第二次臺灣香港文學學術討論會專輯)中,就已經收錄有以白先勇、於梨華、歐陽子、聶華苓等為研究對象的相關論文,可見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界有將他們視為臺灣作家的學術傳統。2000年以后,這種認識才漸漸讓位于把他們視為美國華文作家的認識。,僅有少部分學者會將他們的作品當做“美國華文文學”的一分子。從現有數據分析,王晉民的《美國華文小說概論》和翁光宇的《試論美國華文新詩》應當算是中國大陸最早明確將臺灣旅美作家歸為美國華文作家群體的學術論文。)至于圖書方面,2000年前,金堅范主編的《美國華文作家作品百人集》(1998)系“國內出版的美國華文作家作品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筆者注)合集”〔11〕;顧勝浩、錢建軍主編的《北美華文創作的歷史與現狀》(1999)是僅有的一部聚焦北美(含美國和加拿大)華文文學的論文集。值得一提的是,上世紀90年代,部分從事華文文學研究的學者“不滿語種的華文文學摒棄海外華人非華語寫作的狹隘性”〔12〕,呼吁將“華文文學”易名為“華人文學”,從而引發學界廣泛論爭。在此背景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一度闖入中國大陸華文學者的研究視野。遺憾的是,這場關于“‘華文文學還是‘華人文學”的命名爭論最終并無結果,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也因此無法最終從容突破海外/世界華文文學自設的語種“邊界”。劉登翰、劉小新總結說:“華文文學研究對非漢語寫作的漠視,一方面是受制于目前大多數華文文學研究者的外文能力,另一方面也是‘語種的華文文學這一觀念本身的囿限”?!?3〕換而言之,拋開觀念的禁錮,語言構成了中文系出身的早期華文文學研究者嘗試涉足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主要障礙。不過,令人欣慰的是,第三類學者的迅速崛起及時彌補了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無力關切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學術蒼白。
第三類學者精通英語,這無疑為他們成功介入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提供了便捷條件。一般認為,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1875年,王山(音譯)發表用以“對付當時的反華法案、種族歧視和美國社會習俗”〔14〕的《英漢手冊》;1887年,李恩富(Yan Phou Lee)發表英語自傳《在華童年》(When I was a Boy in China);1899年,溫妮弗蕾德·伊頓(Winnifred Eaton)以杜撰的日本名字小野の小町(Onoto Watanna)發表長篇英語小說《日本的野間小姐:一個美國日裔的羅曼史》(Miss Nume of Japan: A Japanese-American Romance);1912年,伊迪絲·伊頓(Edith Maud Eaton)使用筆名水仙花(Sui Sin Far)發表短篇英語小說集《春香太太》(Mrs. Spring Fragrance,又譯《春郁太太》)。此后,又有多位華裔作家陸續推出自己的英語文學作品。它們分別是劉裔昌(Pardee Lowe)的《虎父虎子》(Father and Glorious Descendant,1943)、黃玉雪(Jade Snow Wong)的《華女阿五》(Fifth Chinese Daughter,1945)、黎錦揚(C. Y. Lee)的《花鼓歌》(Flower Drum Song,1957)、雷霆超(Louis Chu)的《吃一碗茶》(Eat a Bowl of Tea,1961)等。不過,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卻是從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作品評介開始的。湯亭亭于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享譽美國文壇:1976年,《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發表,獲美國全國書評界非小說獎(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Nonfiction);1981年,《中國佬》(China Men,又譯《金山勇士》)發表,獲美國全國圖書非小說類作品獎(National Book Award for Nonfiction)。毋庸置疑,正是其不俗的獲獎經歷使得中國大陸學界開始關注湯亭亭,進而開始關注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江曉明的《新起的華裔美國作家馬克辛·洪·金斯頓》馬克辛·洪·金斯頓是Maxine Hong Kingston的早期譯法之一,即湯亭亭。(《外國文學》1981年第1期)和凌彰的《美國華裔女作家洪婷婷》洪婷婷也即湯亭亭。(《世界圖書》1981年第5期)被普遍認為是國內學界最早評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論文。繼湯亭亭之后,一大批頗具才華的華裔作家次第冒現出來,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最終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進入繁盛期。其中,頗具知名度的詩人包括施家彰(Arthur Sze)、梁志英、劉玉珍(Carolyn Lau)、姚強(John Yau)、朱麗愛(Nellie Wong)、陳美玲(Marilyn Chin)、張粲芳、林永得(Wing TekLum)、劉肇基(Alan Chong Lau)、白萱華(Mei-mei Berssenbrugge)等。小說方面,深受美國讀者歡迎的有譚恩美(Amy Tan)、李健孫(Gus Lee)、雷祖威(David Wong Louie)、任碧蓮(Gish Jen)、趙健秀(Frank Chin)、伍慧明(Fae Myenne Ng)等。戲劇家黃哲倫(David Henry Hwang)則憑借其代表作《蝴蝶君》(M. Butterfly)一舉奪得1988年托尼獎。伴隨著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興盛,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在1990年代也漸漸繁榮起來。據統計,從1981年到1992年12年間,全國主要期刊僅發表7篇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論文,而從1993年到1999年7年間,在全國主要期刊上發表的相關論文有54篇之多。①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從一開始就呈現出相對獨立化、專業化的特征。②1990年代,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從美國文學研究母體中脫胎而出之后,很快就發展成為中國大陸美國文學研究界的一顆璀璨明珠。張子清③、吳冰④等學者原本從事美國文學研究,后來多專注于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漸漸成長為中國大陸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領域的領軍人物。1998年,由張子清組織翻譯并擔任校譯的漓江出版社華裔文學譯叢“美國華裔文學精品”(共包括《女勇士》《中國佬》《孫行者》和《喜福會》四部作品)正式與讀者見面,標志著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邁入了一個嶄新階段。1999年,張龍海的博士論文《美國華裔小說和非小說中屬性的追尋和歷史的重構》(Searching for Identity and Reconstructing History in Chinese American Fiction and Nonfiction)順利通過答辯,被譽為“中國大陸外國文學界第一篇系統研究美國華裔文學的優秀之作”?!?5〕總而言之,2000年之前,英語系師生憑借自身語言優勢積極從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學科建設和專題研究,取得了可喜成果,為21世紀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略顯遺憾的是,針對英語文學的長期關切使得第三類學者無形之中割裂了與美國華文文學的聯系。這種割裂與第二類學者僅僅關注美國華文文學的做法頗為相似,其弊端日漸顯現。endprint
二、發展現狀
2000年之后,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與美國華文文學研究之間依然呈現一種割裂態勢。鑒于此,本節擬繼續采取“分而述之(先分析美國華文文學,再分析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方法扼要剖析新世紀以來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在中國大陸的發展狀況。此外,2000年并非一個絕對化的時間節點,所以盡管本節主要聚焦本世紀的研究成果,卻時時與上世紀的歷史追溯交叉在一起。
欲分析美國華文文學的研究現狀,有必要首先濾清美國華文文學的概念。中國大陸學界對于美國華文文學“空間”的界定不是一蹴而就的。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人們普遍將臺灣旅美作家視同為臺灣作家,就連這些作家本人(誠如前文所述)也多自我認同為“中國(臺灣)作家”。那個時期,幾乎很少有人會把臺灣旅美作家華文作品看做是美國文學的一分子。據吳奕锜考證,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大陸最早接觸到的非本土華文小說是白先勇的短篇《永遠的尹雪艷》(《當代》1979年第1期)?!?6〕其實,與白先勇小說幾近同時與大陸讀者見面的還有於梨華的《涵芳的故事》(《上海文學》1979年第4期)。季路〔17〕和劉煒〔18〕在第一時間對這兩位作家進行了評介。此外,翻開前兩屆臺灣香港文學學術討論會論文集〔19〕,多篇探討白先勇、於梨華、歐陽子等作家作品的論文赫然在冊。毫不夸張地講,中國大陸的臺港文學研究就是從研究白先勇、於梨華等旅美作家及其作品開始起步的。
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伴隨著“海外/世界華文文學”概念的形成,“美國華文文學”作為世界范圍內的“區域華文文學”之一漸漸進入中國大陸學者的學術視野。王晉民〔20〕率先將美國華文文學劃分為三個階段。⑤進入21世紀,施建偉〔21〕又將美國主要華文作家群體大致分成三大板塊。第一板塊指1930至1950年代由中國大陸移民美國的華人作家,包括林語堂(1930年代)、包柏漪(1946年)、許芥星(1940年代中期)、夏志清(1947年)、黃運基(1948年)、陳香梅(1948年)、謝冰瑩(1948年)等;第二板塊與王晉民的第三階段相重合,系1950至1960年代前后赴美的臺灣留學生(除王晉民提及的於梨華等人之外,還包括洪銘水、洪素麗、喻麗清、劉紹銘、李歐梵、水晶等);第三板塊指1980年代以來的新移民作家,既包括來自中國大陸的嚴歌苓、周瓊、劉荒田、周勵、曹桂林、曉碴、艾丹、張士敏、戴舫、嚴力等,又包括來自中國香港的李素、農婦、思果、柯振中、吳瑞卿、陳炳藻、袁則難、鄭樹森、呂達、王亭之、倪匡、黃河浪等,還包括來自其他國家的華人作家陳大哲(越南)和藍菱(菲律賓)等。應當說,王、施二人的分組均較為清晰地梳理了美國華文文學的歷史脈絡,但是兩者各自的不足也十分明顯:后者遺漏了包括天使島“木屋詩”在內的早期華文文學;前者忽略了1980年代以后嶄露頭角的新移民作家群體。不過,倘若將二者結合在一起分析,美國華文文學的空間范疇已然十分明朗。概言之,所謂美國華文文學就是美籍華人使用漢語創作的文學作品。依據這一定義,中國臺灣、香港及中國大陸旅美作家華文作品統統歸屬于美國華文文學。需要指出的是,旅美作家(尤其是臺港移民作家)華文作品自改革開放初期以來一直都是華文學界的研究熱點,其中部分知名作家如林語堂、白先勇、於梨華、聶華苓、陳若曦、歐陽子、嚴歌苓等更是熱點中的熱點。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大陸學界對于這些移民作家的關注度有增無減。以白先勇、於梨華、嚴歌苓為例(相關數據詳見表1):中國大陸有關白、於、嚴三位移民作家於梨華、白先勇分別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從臺灣移居美國,中國大陸學界對他們的關注始于1979年;嚴歌苓于1990年代初期從中國大陸移民美國,中國大陸學界對她的關注始于1994年。的研究論文數量總體上呈逐年遞增態勢;2000年之后相關論文的年平均數更是明顯高于2000年之前。依據表1數據推算可知:2000年以前,白、於、嚴相關論文的年平均數分別是34、184、32篇;2000至2016年,年平均數則分別增至113、908、1019篇。大概正是由于這些相對多產且關注度較高的移民作家在學理層面上被劃歸為美國華文文學的緣故,美國華文作家隊伍整體看來頗為壯觀,美國華文文學也因此被譽為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的“一支重要的生力軍”?!?2〕
然而,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并不是每位研究者都會自覺把這些華人移民作家當做美國作家加以考察。美國華文作家所屬國別的主觀不確定性導致很多實際操作層面上的混亂和尷尬。早在1989年,馬國平就開始注意到海外華人作家國別的主觀劃分在圖書分類方面產生的兩難窘境。馬國平曾經把日本華人作家陳舜臣的一篇小說翻譯后投寄給一家外國文學雜志,該雜志拒絕發表,理由是“陳舜臣是華人作家,其作品不屬外國文學”。〔23〕受此事啟發,馬國平對中國大陸關于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的圖書分類發生興趣。經過一番調查之后,馬國平發現,上海師大圖書館(馬的工作單位)的圖書分類雖然嚴格執行上海圖書館印發的分類標準,但是在標引海外華人作家作品的過程中依然頻出狀況(分類情況舉例詳見表二):同一作家(如陳舜臣、聶華苓)的不同作品被分別歸為“外國文學類”和“中國文學類”的“一人兩國”現象十分普遍;同一作家同一作品(如於梨華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僅僅因為出版社有所變化,在分類時便產生了差異)被重復歸到“外國文學類”和“中國文學類”的“一書兩國”現象也較為常見。對此,馬國平提出的建議是:主管圖書分類的《中圖法》(《中國圖書分類法》的簡稱》)應當在“在中國文學類中設立一個三級類目——港臺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收錄的范圍前者為港臺本土作家寫作的作品;后者為以漢語或所在國語言寫作的,以外國或中國為背景和以中國人為寫作題材的、以中國人為主要閱讀對象的作品”。〔24〕依照馬國平的分類標準,不僅美國華文文學歸于中國文學,就連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也因為作家的華人身份歸于中國文學。馬國平的困惑與發現顯然不是個別現象。2001年,秦明和吳家玲〔25〕利用中國國家圖書館聯機目錄隨機檢索到嚴歌苓的《海那邊》(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1996)和《人寰》(上海文藝出版社,1998)作對比分析。結果顯示:前者被編入I71265,屬“美國現代散文、雜著”類目;后者卻被編入I24757,屬“中國當代新體長篇、中篇社會言情小說”類目。圖書分類標引人員在面對海外華裔作家作品時普遍無所適從的狀態由此可見一斑。秦、吳二人給出的建議與馬國平的思路大同小異:在“I2中國文學”下設的“I29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后增加一個同位類“I29X中國海外僑民文學”。姑且不論馬國平與秦、吳二人的建議是否合理,單從他們揭示出來的有關海外華人作家作品圖書分類的含混狀態來看,中國大陸學界對于美國華文文學“空間”的探索和爭論還遠未停歇。2008年,吳冰撰文指出:“國內曾有評論試圖或‘爭取把華裔美國文學尤其是其中的華文文學作為中國文學的一部分。我認為華裔美國作家無論用英文或華文寫作的在美經歷的作品,都不屬于中國文學的一部分”?!?6〕吳冰的表態算是對“美國華裔文學(尤其是美國華文文學)應歸于中國文學”的一種觀念回應和反駁。時至今日,中國大陸五大外國文學研究期刊(《外國文學評論》《外國文學研究》《當代外國文學》《外國文學》《國外文學》)盡管頻頻發表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相關論文,卻幾乎從未刊登過有關美國華文作家作品的學術文章,又算是對“美國華文文學屬于中國文學”的一種現實默認。endprint
不過,伴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加速發展,中外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華文學習熱潮席卷全球,中國大陸學界順應時代潮流,主張以全球的視野關切華文文學研究,重視華文文學的世界性整體觀。在此背景下,華文文學被解讀為“跨越國家文學疆界的一種世界性的文學書寫現象”〔27〕,“語種的華文文學”在《關于華文文學幾個基礎性概念的學術清理》一文中,劉登翰、劉小新對“語種的華文文學”、“文化的華文文學”、“族性的華文文學”等幾個與華文文學學科建設密切關聯的幾個基礎性概念進行了闡釋和區分。所謂“語種的華文文學”使得華文文學作為一個語種文學的概念突顯出來,以求使已成為世界性文學現象的華文文學與英語文學、法語文學等相并列。得以獨占鰲頭?!爸袊澜缛A文文學學會”于1993年成立籌委會,經過8年籌備,最終于2002年5月在廣州暨南大學正式宣布成立,標志著世界華文文學研究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之后又經過十多年蓬勃發展,世界華文文學學術年會的文化戰略意義日益彰顯,自2014年始,年會的主辦單位由中國世界華文文學會升格為國務院僑務辦公室,世界華文文學研究迎來了嶄新起點,該屆年會被命名為“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2016年11月7日,“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的開幕式被安排在釣魚臺國賓館隆重舉行,其規格之高屬歷屆之首。包括美國在內的世界華人作家受邀齊聚北京,回顧過去,展望未來。他們被賦予同一個使命:向世界講述和傳播中國故事。
當然,堅持“從人類文化、世界文學的基點和總體背景上來考察中華文化和華文文學”〔28〕并不意味著華文文學的國別屬性從此變得毫無意義。受地理環境、人文素養、社會習俗、歷史傳承等因素影響,美國華文文學顯然有別于世界其他各國華文文學,擁有自己的獨特個性特征。只不過,美國華文作家作品的國別屬性在大陸學界一貫以“含混”示人,多數研究論文并不一味堅持凸顯美國華文文學的國別身份。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么大陸的美國華文文學研究成果雖然總量驚人,但是以“美國華文文學”作為“全文”關鍵詞從中國知網檢索到的研究論文卻只有246篇(相關數據詳見表3、表4)。
表3顯示:2000年之后,中國大陸美國華文文學研究論文數量增幅明顯(2000年前僅有7篇,2000至2016年總計239篇,年平均發表14篇);《華文文學》是美國華文文學研究論文發表的最主要陣地,已發論文占論文總數的2073%;《世界華文文學論壇》(原《臺港與海外華文文學評論和研究》)次之,占比1138%;《中國比較文學》和《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緊隨其后,占比分別為366%和325%;其他刊物如《當代文壇》《廣東社會科學》《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也時有高質量論文見刊。
表4統計的120篇論文是在表3的239篇論文(2000年之后發表)的基礎上刪除會議綜述、研究述評以及其他相關度不太高的論文(如只是部分內容關涉美國華文文學的北美或海外華文文學研究論文等)之后得來的。數據顯示:2000年以來,中國大陸的美國華文文學研究范圍極廣,幾乎涵蓋了美國華文文學的所有發展階段(早期如天使島木屋詩,1930至1950年代如林語堂、黃運基等,1950至1960年代如於梨華、聶華苓、周腓力等,1980年代以來如嚴歌苓、劉荒田等,新生代作家群體如郁秀、王蕤等);所有的美國華文作家中,新移民作家嚴歌苓的關注度最高,相關論文約占總數的1/5;所有的研究論文中,綜合關注美國華文文學的論文最多,占論文總數的一半以上;2005年之后,學界對于新生代作家群體的關注度明顯有所提升。
研究隊伍方面,2000年以來先后已有12位博士研究生專攻美國(個別擴展到北美)華文文學,取得博士學位。12篇博士論文(按時間順序)分別是:南京大學郭媛媛的《邊際定位與跨越: 二十世紀美國華文作家文化心態及流變論》(2002)、暨南大學李亞萍的《20世紀中后期美國華文文學的主題比較研究》(2004)、暨南大學陳涵平的《詩學視野中的北美新華文文學的文化進程》(2004)、南京師范大學趙愛華的《論嚴歌苓多元、開放、平等的女性身份觀的展示》(2007)、復旦大學倪立秋的《新移民小說研究——以嚴歌苓、高行健、虹影為例》(2008)、暨南大學李燕的《跨文化視野下的嚴歌苓小說研究》(2008)、東北師范大學邢楠的《嚴歌苓小說研究》(2009)、暨南大學蒙星宇的《北美華文網絡文學二十年研究(1988-2008)》(2010)、山東大學張棟輝的《論嚴歌苓新移民小說的跨域書寫》(2011)、福建師范大學林雯的《論北美華文網絡文學的第一個十年》(2012)、陜西師范大學王亞麗的《邊緣書寫與文化認同——論北美華文文學的跨文化寫作》(2012)、河南大學陳學芬的《自我與他者:當代美華移民小說中的中美形象》(2013)等。其中,文化研究、嚴歌苓專題研究論文各有4篇,網絡文學研究論文有2篇,主題研究、比較研究、(女性)身份研究、形象學研究論文各1篇(以上數據有重復統計)。由此不難看出,文化研究依然是大陸學界解讀美國華文文學的主要方法;近年來,美國網絡華文文學異軍突起,正日趨形成新的學術焦點;嚴歌苓作品能夠成為博士論文選題熱點部分證實了上文表4的統計結果(即“所有的美國華文作家中,新移民作家嚴歌苓的關注度最高”);暨南大學不愧為中國大陸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重鎮,12位博士中竟有4位畢業于此。目前,這批中、青年博士已經成長為中國大陸美國華文文學研究的中堅力量,大陸的美國華文文學研究也漸漸從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母體中脫穎而出,獨立化、專業化發展趨勢十分明顯。
欲了解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現狀,同樣需要從它的“空間”界定開始談起。相較于美國華文文學,有關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國別屬性的爭議在大陸要小很多。除了少部分學者堅持認為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之外,中國大陸學界普遍遵從美國華裔英語作家本人對于自我美國身份的認同態度,贊成把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列入美國文學。然而,針對“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中文命名問題,學界卻一直存在頗多爭議。當然,“名稱”論爭的背后往往隱藏著“內涵”認知差異。上世紀90年代初期,張子清在嘗試界定“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時曾經對“華人”和“華裔”做出區分:前者“生在中國,后來移居美國”,后者“出生在美國、精通英語、更多地接受了美國文化”。〔29〕張子清之所以作此區分,顯然是把“華裔”一詞視為準確界定“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指涉范疇的關鍵。既然“精通英語”的華裔作家一般都用英語創作,那么“英語”二字便可略去。于是乎,“美國華裔文學”成了“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專屬簡稱。進入21世紀,張子清似乎意識到學界關于“華裔”的界定出現泛化趨勢,在綜合吸收多位美國學者觀點的基礎上,極為細致地把美國亞裔/華裔(英語)文學空間范疇歸納為三種。三種范疇分別為:“1. 出生、成長、受教育、工作、生活均在美國的亞裔/華裔(或亞/華、歐美混血的子女)的作家用英文描寫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經歷和體驗的文學作品;2. 出生在亞洲/中國(生活時間或長或短)但受教育、工作、生活在美國的亞裔/華裔(或亞/華、歐美混血的子女)作家用英文描寫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經歷和體驗的文學作品;3. 出生在國外(既非亞洲/中國又非美國)但成長、受教育、工作、生活在美國的亞裔/華裔(或亞/華、歐美混血的子女)作家用英語描寫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經歷和體驗的文學作品”。參見張子清《與亞裔美國文學共生共榮的華裔美國文學》,載于《外國文學評論》2000年1期。此三種范疇有兩點顯著變化:一是“華裔”與“華人”的區分不見了(不論作家的出生地在哪里,只要他/她擁有華裔血統,只要他/她從事創作時是美國人,只要他/她使用英語進行創作,其作品就屬于“美國華裔文學”);二是“英語”成為勘定“美國華裔文學”的第一關鍵詞(華裔文學首先必須是英語文學)。王理行和郭英劍把張子清的“三種范疇”濃縮為一句話:“有中國血統的美國公民用英語創作的文學作品”。〔30〕之后考慮到“血統論”的特殊內涵詳見郭英劍《命名·主題·認同——論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中的幾個問題》,載于《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3年6期。,郭英劍又將該表述修改為:“華裔美國人用英語創作的文學作品”?!?1〕問題是,既然“英語”一詞如此重要,何不直呼其為“美國華裔英語文學”?郭英劍解釋道:國內已經“有較為獨立的‘海外華文文學學科,專門研究海外華人用華文進行的文學創作”,所以“‘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中的‘英語二字”著實“顯得多余”。〔32〕實際上,郭英劍是把“華裔文學”當成了“華文文學”的對應物。其內在邏輯是:既然華文文學的創作語言是中文,那么,無須贅言,華裔文學的創作語言必定是英語。郭的解釋表面看很有道理,但還是有漏洞。眾所周知,“美國華裔文學”譯自英語詞匯“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華裔”與“Chinese”相對應。詳言之,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中的“Chinese”,和“美國華裔文學”中的“華裔”相類似,都只能用以標識“Literature/文學”的族裔身份,無法彰顯“Literature/文學”的語言屬性。也就是說,“美國華裔文學”并非僅僅指涉“華裔英語文學”,因為它并不排斥“華裔中文文學”。張、郭二人大概是受了趙健秀文藝批評理論影響,把“華裔美國人用中文創作的文學作品”排除在“美國華裔文學/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范疇之外,從而將“美國華裔文學/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囿限于“英語”文學。筆者以前也是主張這種觀點。不過,在為譯林出版社美國華裔文學譯叢系列圖書所作的“總序”中,張子清對于“美國華裔文學”的認知又有了新變化。他以“美國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1904-1991)用猶太人的意第緒語創作的作品被翻譯成英文后已經成為美國文學賴以自豪的一部分”為例,為“把華文作家歸入用英語創作的、生長在美國的亞裔/華裔作家的隊伍”〔33〕找到了有力依據。也就是說,美國華裔文學“有可能”(抑或理應)同時涵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既如此,作為“美國華裔文學”的下義詞,“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中的“英語”一詞便必不可少了。張子清對于“美國華裔文學”的新認知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回應。2008年,吳冰在《關于華裔美國文學研究的思考》一文中借鑒美國學者金惠經(Elaine Kin)的做法首次在中國大陸提出:“華裔美國文學不僅包括‘華裔美國英語文學,也應包括‘華裔美國華文文學”?!?4〕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受單德興等臺灣學者影響單德興等臺灣學者多使用“華裔美國文學”而不是“美國華裔文學”這一譯名。,部分大陸學者(如張子清、吳冰)在后期文章表述中紛紛棄用“美國華裔文學”,改用“華裔美國文學”。當然也有不少學者(如郭英劍)仍然堅持使用“美國華裔文學”這一稱謂。雙方的闡釋似乎都有道理:“華裔美國文學”能夠在語序上與英文原詞“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保持一致;“美國華裔文學”則把涵蓋面較大的詞匯“美國”放在涵蓋面較小的詞匯“華裔”前面,更符合漢語習慣。此外,由于大陸學界誤用“美國華裔文學”指代“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現象還相當普遍,為避免行文混亂,“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也常常被譯成“美國華人文學”(如蓋建平的《早期美國華人研究——歷史經驗的重勘與當代意義的建構》)和“華美文學”(如趙文書的《和聲與變奏——華美文學文化取向的歷史嬗變》)。本文之所以選用“美國華裔文學”這一名稱,一方面是為了與已有的“美國猶太文學”、“美國黑人文學”、“美國印第安文學”等中譯名保持一致,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正本清源”,力爭還原“美國華裔文學”的本來之意。若無特別聲明,本文論述中的“美國華裔文學”一詞均指涉“美國華裔創作的英語或華文文學作品”。endprint
前文提到,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經開始繁榮起來,進入21世紀以后,其發展勢頭更是異常迅猛。2000年,譯林出版社繼漓江出版社之后再推一套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譯叢,依舊由張子清組織、協調翻譯人員。這套叢書具體包括黃玉雪的《華女阿五》、湯亭亭的《中國佬》、趙健秀的《甘加丁之路》(Gunga Din Highway,1994,又譯《甘卡丁之路》)、雷祖威的《愛的痛苦》(Pangs of Love,1991)、任碧蓮的《典型的美國佬》(Typical American,1991)、伍慧明《骨》(Bone,1993)以及李健孫的《支那崽》(China Boy,1991)和《榮譽與責任》(Honor and Duty,1994)基本上體現了美國華裔英語小說的概貌。2002年,山西教育出版社引進出版了5部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原著,包括伍廷芳(Wu Tingfang)的America through the Spectacles of an Oriental Diplomat(《一位東方外交家眼中的美國》)、容閎(Yung Wing)的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我在中國和美國的生活》)、黃玉雪的Fifth Chinese Daughter(《華女阿五》)、任碧蓮的Typical American(《典型的美國人》)、伊迪絲·伊頓的Mrs. Spring Fragrance and Other Writings(《春香夫人及其他》)。這些譯著的出版和原著的引進為推動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在中國大陸的廣泛普及做出不小貢獻。
2003年1月,美國華裔文學本文所涉機構、專著、論文名稱及相關直接引文中出現的“美國華裔文學”一詞均實際指涉“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后文不再一一加注。研究中心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正式成立,吳冰擔任中心主任。該中心不僅建設有面向全國的專門網站和資料室,為全國亞/華裔英語文學研究者提供詳盡參考資料和信息,還與國內外相關院系、機構合作,多次成功舉辦國際學術會議。2006年5月,該中心與美國圣·托馬斯大學聯合舉辦“21世紀亞裔美國文學國際學術會議”;2009年6月,該中心和中央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和北京語言大學外國語學院共同主辦“2009亞裔美國文學研討會”;2012年6月,該中心同世界亞洲研究信息中心、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亞裔美國研究中心一起召開“變換的邊界與路線的重塑:亞裔美國文學國際會議”;2014年12月,該中心與廈門大學外文學院一同承辦了“第四屆美國亞裔文學國際研討會”。盡管為了與國際接軌(因為在美國,華裔文學并沒有獨立出來,而是與亞裔文學長期維系一種“共生共榮”關系),會議名稱常常冠以“美國亞裔文學”,但絕大多數與會學者的發言都僅涉及“華裔”,所以歷屆亞裔美國文學國際研討會其實多是華裔英語文學研究者的學術盛典。除了上述由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中心參與組織的國際學術會議之外,國內其他院校、機構也先后籌辦過類似會議:如汕頭大學于2006年12月成功舉辦了“文化、社會和歷史語境下的亞裔美國文學國際會議”;南京大學于2009年7月成功組織了“美國華裔文學國際研討會”。國際會議的頻繁召開為國內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者提供了與國外學者平等對話的一流學術平臺,標志著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邁上了更高臺階。此外,近年來國家加大力度支持青年學者、碩博研究生赴海外交流學習,吸引了大批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領域的大陸學人前往美國高校進修、訪學。與此同時,該領域內的海峽兩岸交流也日益活躍,臺灣著名美國華裔文學前輩(如李有成、單德興、馮品佳等)屢屢受邀訪問大陸高校。國內高校也頻頻邀請美國亞/華裔文學知名作家(如湯亭亭、任碧蓮、伍慧明等)、文學批評家(如金惠經、黃桂友、徐忠雄、張敬玨、凌津奇、俞寧等)前來參會、講學、作報告等。這些學術交流項目的順利開展極大開闊了國內學者的研究視野,促使大陸學界該領域的整體學術能力有了大幅提升。
同2000年之前相比,中國大陸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隊伍的規模和結構均發生了很大變化。規模的變化可以從歷屆美文會(“全國美國文學研究會”的簡稱)年會相關論文的數量中窺見一斑:1996年,0篇;1998年,2篇;2000年,6篇;2002年,數量明顯增多,首次專門設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討論小組。①2003年11月,在四川大學召開的“少數族裔文學”專題研討會(由美文會和四川大學外國語學院共同舉辦)上,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已經成為大陸學界的關注焦點。趙文書在回憶自我學術歷程時無形之中印證了上述變化:“等到1998年……國內的華美文學已經有了起色。于是,在2000年我開始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便決定把華美文學當做自己的博士論文研究方向。我的博士論文2002年完成,并于2004年出版。到這個時候,國內的華美文學研究已經十分熱鬧了,學位論文、學術專著、研究論文層出不窮,華美文學儼然已經成為國內的外國文學研究領域中的‘顯學”。〔35〕 2016年11月在廈門大學舉辦的美文會第18屆年會上,共計提交55篇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論文,占論文總數的21%,一支頗具規模的專業研究隊伍已然成形。結構的變化主要體現在以美國華裔英語文學作為學位論文選題的博士生數量與日俱增。2000年之前,張龍海是唯一一位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方向的博士畢業生;2000年之后,幾乎平均每年都有2到3位博士生以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論文獲得學位。北京外國語大學、南京大學、暨南大學、上海外國語大學等國內知名高校是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方向博士生名副其實的搖籃。據不完全統計,截止2016年,全國已經擁有約36位美國華裔英語文學方向的博士畢業生,他們一般選擇在各大高校和科研機構工作,正在(抑或已經)成長為中國大陸該領域的學術骨干。
專著方面,南開21世紀華人文學系列叢書中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部分可謂代表了該領域最新研究成果,其中包括(按出版時間順序):方紅的《華裔經驗與閾界藝術——湯亭亭小說研究》(2007)、徐穎果的《跨文化視野下的美國華裔文學——趙健秀作品研究》(2008)、吳冰和王立禮合編的《華裔美國作家研究》(國家社科基金項目)(2009)、唐蔚明的《顯現中的文學:美國華裔女性中跨文化的變遷》(2010)、徐穎果主編的《離散族裔文學批評讀本——理論研究與文本分析》(2012)、張龍海的《透視美國華裔文學》(2012)、劉葵蘭的《變換的邊界——亞裔美國作家和批評家訪談錄》(2012)、丁夏林的《血統、文化身份與美國化:美國華裔小說主題研究》(2012)、張延軍的《美國夢的誘惑和虛幻:華裔美國女作家作品研究》(2014)等。②endprint
三、問題與策略
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從來不缺乏“自我反思”精神。上世紀90年代至今,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兩支隊伍、老中青三代學者不間斷地對該領域進行客觀總結和理性分析。在他們的研究綜述類文章中,“研究方法缺乏創新”、“研究對象相對集中”、“兩支隊伍各自為政”是曝光率相對較多的三大問題。本節擬概述上述三大問題及成因,并嘗試在此基礎上提出一些策略性建議。
與中國臺灣相比,中國大陸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起步時間要晚一些,但因為“內地‘人多勢眾,后來居上,所取得的成果也令臺灣學者刮目相看”。〔36〕不過,國內研究跟風現象嚴重,理論、方法缺乏創新卻也是不爭事實。趙文書指出:“在研究范式及其所關注的一些焦點問題上,中國的華美文學研究基本上未能跳出美國學者的理論框架”。〔37〕或許是由于比較容易接觸到西方研究成果的緣故,兩支隊伍中,英語系師生似乎更擅長套用西方文藝理論分析作家作品,但在創新思維方面卻表現得稍遜一籌。蓋建平直言道:“外語系的美國華裔文學研究的理論框架、命題設置皆大量參考美國學界族裔研究(Ethnic Study)及其分支的亞裔文學研究的既存經驗”。〔38〕李貴蒼的專著《文化的重量:解讀當代華裔美國文學》思路清晰、文字優美、內容豐富,堪稱不可多得的研究佳作。略顯美中不足的是,該書第三章開篇足足用了17頁篇幅詳細剖析黃玉雪《華女阿五》的“文化認同”主題,僅僅只是為了強化趙健秀對黃玉雪的否定和批判。張瓊在其專著《從族裔聲音到經典文學——美國華裔文學的文學性研究及主題反思》的“導言”和“結語”部分對中國大陸及港臺地區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中“較明顯的從眾性和跟風特征”〔39〕進行了“勇敢的”、“令人尷尬”〔40〕的揭露,然而該項研究,誠如作者自己所言,其實也是“對于目前華裔文學研究正經歷‘去民族化(denationalization)進程的一種呼應”。〔41〕換言之,該書頗為新穎的解讀視角實際上同樣是在美國學界華裔文學研究轉向的啟發下成形的。在該書中,張瓊“力圖從超越族裔性和政治性的分析立場出發,對美國華裔創作和批評進行探討,并以矛盾情節和模糊性為切入點,通過分析作品實例,提出了美國華裔文學作品具有普遍而又獨特的文學性,并著重強調了這類作品應該和其他文學作品一樣享有平等的被視為文學的權利”?!?2〕該書的第五章(《主體視角下的美國華裔文學》),“從中國學者的主體文化立場來審視美國華裔作品”〔43〕的努力,使人眼前一亮,的確是難得一見的、頗具特色的、真正的“中國視角”。吳冰一直主張“中國人研究華裔美國文學應該有自己的獨到之處”,〔44〕她不無中肯地建議:在美國華裔文學研究領域,“中國學者的長處是對中國社會、歷史、傳統文化的了解,我認為我們應該很好地利用自己的優勢,使我們的研究具有中國特色。華裔美國作家大都引用、改寫、挪用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傳說、歷史人物等,拋開錯誤不提,研究他們做了哪些變動、做這些變動的用意何在,對我們理解作家、作品都有很大幫助”?!?5〕吳冰的建議很具體、很實用,也很有遠見。如此看來,充分利用自身優勢,建構富有中國特色的理論視角,為美國華裔文學乃至世界文藝批評理論貢獻中國智慧不僅十分可行而且大有可為。
張龍?!睹绹A裔文學研究在中國》〔46〕于2005年的統計數據顯示,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論文多集中在湯亭亭和譚恩美兩位作家身上,作品研究則集中于她們各自的代表作。截止2005年,中國大陸“有關湯亭亭的文章共有42篇,占總數的2346%;有關譚恩美的共有37篇,占2067%。而對湯亭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女勇士》和對湯亭亭的綜述,其中關于《女勇士》的論文就有21 篇,占湯亭亭個人作品研究的50%,占全國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論文總數的1173%,而對《金山勇士》的研究只有3篇,對《孫行者:他的即興曲》的研究卻是零。同樣,對譚恩美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喜福會》,共有19篇文章,占其個人作品研究總數的5135%,占全國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論文總數的1061%,而對《灶君婆》的研究只有一篇。其他美國華裔作家的研究涉及很少。在美國華裔作家群體中,趙健秀成名最早,多才多藝,已經發表兩部戲劇,兩部小說,一本短篇小說集,和兩部選集,可是對他的研究卻少得可憐,只有三篇文章,占總數的168%。”參見張龍海《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在中國》,載于《外語與外語教學》2005 年4期。2012年,陳富瑞在做論文選編工作時發現,上述“研究對象高度集中”的局面并沒有太大改觀,他總結說:“華裔文學作家眾多,但湯亭亭、譚恩美、趙健秀等占據華裔文學研究的主體地位,從最近幾年急劇升溫的論文數量來看,依然集中在這幾個作家。同時這些作家的成名作關注度較高,之后發表的作品成就很高但關注力度卻遠遠不夠。這一時期的其他作家在綜述部分被提及的如鄺麗莎、程美蘭、閔安琪等,還未能引起學術界的重視?!?〔47〕造成這種“畸形”研究的原因顯然是多方面的。張龍海認為,中譯本的較早普及和內容上的通俗易懂或許是使《女勇士》和《喜福會》等作品贏得先機的主要前提。其實,大陸學者內部普遍存在的“附庸者”姿態又何嘗不是一個主要因素。美國學者譚雅倫(Marlon K. Hom)一針見血地指出,多年來中國大陸對美國華裔文學研究,跟臺灣一樣,似乎是被動形態,也可以說是因為地域距離限制:大多數都是依賴那些美國主流(白人)社會認可點了名的華裔作家作為研究對象。中國學者在中國社會是主流地位,當然認同美國主流社會所認同的事物,研究資訊有賴美國主流學術報道與傳媒信息。不過反反復復探討的都是那幾位在美國主流認可,被捧進主流“殿堂”,在商業市場有暢銷書的華裔作家,就是被美國主流牽著鼻子跟著走?!?8〕眾所周知,中國大陸對于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的關注之所以始于湯亭亭及其作品評介,正是因為湯亭亭在美國屢獲主流文學大獎的緣故。這么多年過去了,國內的研究熱點始終都是深受美國主流讀者喜愛的作家作品,仿佛一切唯有得到美國主流社會的認可方才具備學術價值,認可度越高,價值越大。張子清是國內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的領軍人物,然而即使在他的文字里也似乎能嗅到“唯美國主流文學是從”的“附庸”氣息。在論及華文作家在美國的邊緣處境時,張子清曾經寫道:“如果白先勇、陳若曦、於梨華等作家在文學創作上達到了辛格的水平,也就不必由亞裔/華裔美國學者或中國學者多費筆墨論證他(她)們的身份,美國白人文學界和學術界早就主動地把他(她)們的作品納入美國主流文學里了”?!?9〕暫且不論白、陳、於的文學水平究竟高低與否,張子清略帶譏諷的評述里流露出來的自動放棄文學批評話語權的姿態是值得學界深思的。endprint
相比之下,包括美國華文文學在內的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要相對獨立很多。近年來,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多次組織全球華文征文大賽:2014年,名為“文化中國·四海文馨”的首屆全球華文散文大賽頒獎典禮在首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現場隆重舉行;2016年,面向全球華人華僑的“中山文學獎”又成為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的“壓軸戲”。吉狄馬加甚至建議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參照“塞萬提斯獎”(西班牙)和“歌德獎”(德國)的做法,“專門設立一項面向全球華文作家的高品質國際性文學獎項,以此提升華文文學的全球影響力以及華語寫作的世界性地位”。〔50〕當然,海外/世界華文文學研究也有側重點,但至少在“把誰作為側重點”的問題上,大陸華文學界已經擁有了自己的評價體系。從這個意義上講,努力建構與西方平等對話的批評話語體系于中國大陸的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而言不僅十分必要而且勢在必行。
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原本是一體的,不可分割。吳冰曾經指出:“從歷史上看,最早的華裔美國文學是從華裔美國華文文學開始的,這就是20世紀初被扣留在天使島的華人移民刻寫在墻上的許多華文詩歌”?!?1〕盡管學界對于美國華裔文學的起源尚存爭議,但任何致力于文學史梳理的學者都無法回避美國華裔文學內部英語文學和華文文學長期共生、共存的獨特文學景觀。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與美國華文文學的割裂狀態可能源自美國華裔內部固有的,ABC與FOB之間的相互輕視與不屑。這種輕視與不屑在美國華裔文學作品中多有描述,限于論文篇幅,本文不展開論述。前文曾經提及,張子清等學者曾經對“華人”作家與“華裔”作家做過區分,其實正好分別與FOB、ABC相對應。事實上,“華人”和“華裔”作家之間的“差異”、“不友好”也的確是客觀存在的。 如陳若曦在論及兩者關系時毫不諱言,她說:兩者“寫作和發表環境大不相同了——一個是美國文壇,一個是大中國文壇,而雙方又有語言問題。我的一位女文友認識譚恩美,說了要介紹我們認識的,但兩年了,全無動靜。我也不去催她。要知道,這兩種人認知和寫作的中國文化背景,層次并不相同,你細讀作品便知?!眳⒁姼暝啤段膶W“下?!奔捌渌c陳若曦筆談》,載于《學術研究》1994年2期。大陸發表的文章中,美國學者戈云最早注意到兩支“華人作家隊伍”戈云寫道:“目前美國華人文學界已經明顯地擺出了‘兩翼的態勢: 一翼就是以華文寫作的美華文學作家的隊伍,而另一翼則是以英語寫作的美國華人文學作家的陣容?!z憾的是,這兩翼華人作家隊伍,似乎至今仍未有學術性的溝通或感情上的交流?!眳⒁姼暝啤段膶W“下?!奔捌渌c陳若曦筆談》,載于《學術研究》1994年2期。之間的隔閡,他熱盼雙方將來能夠精誠合作、“共存共榮”,攜手“謀求更為輝煌的發展”?!?2〕 20世紀80年代,當中國大陸華文學界開始把研究對象從臺港文學拓展到海外華文文學時,并沒有人想到要把海外華裔非華文文學囊括進來。1990年代,部分華文學者曾經建議把研究范疇延伸至其他語種的海外華裔文學,并一度引起易名(把“華文”變為“華人”)風波,結果因為語言障礙最終不了了之。1994年,饒芃子第一個提出用比較的方法觀照其他語種的華裔文學的必要性,她認為:“在研究海外華文文學時,對各國各地區海外華裔用其它語種進行創作的文學作品,給予一定的觀照,對這些文學作品表現出來的文化心態作比較研究,可以使我們進一步認識處于非本民族文化包圍中不同的華人作家群體,在多元文化撞擊中如何形成各種各樣不同于本土文學的‘自我”?!?3〕陳旋波的論文《從林語堂到湯婷婷:中心與邊緣的文化敘事》(載《外國文學評論》1995年第4期)算是對饒芃子建議的呼應,只是此類文章并不多見。
進入21世紀,美國華裔文學在中國大陸已經基本形成了兩支隊伍:美國華文文學和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從事美國華文文學研究的學者多是中文系師生,一般在《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論壇》《中國比較文學》《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等刊物上發表論文,參加由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組織的學術會議;從事美國華裔英語文學研究的學者多為英語系師生,《外國文學評論》《當代外國文學》《外國文學研究》《國外文學》《外國文學》是他們發表論文的主要陣地,一般參加中國美文會組織的學術會議。兩支隊伍基本上沒有交叉,缺乏交流。劉登翰、劉小新談及華文文學研究忽視其他語種的華裔文學的弊端時坦言道:“匆庸諱言,‘語種的華文文學有其先天的局限。語種的限定/界定顯然使大量存在的華人華裔非漢語寫作的作品及其文學現象,遠離華文文學的研究視域”〔54〕,他們堅信“打破華文文學研究自設的‘語種框限,開放邊界,把它的批評視域和研究范疇向非漢語書寫的文學經驗擴展,已是必不可免了”?!?5〕吳冰也不無真誠地呼吁:“大陸華裔美國英文文學和華裔美國華文文學兩支隊伍各有特點和優點,老中青三代也各有所長。我希望兩支隊伍能互相學習、借鑒,取長補短,為提高中國對華裔美國文學的整體研究水平做貢獻”?!?6〕其實,21世紀以來,有相當數量的英語專業畢業生(如胡勇、蒲若茜、侯金萍等)選擇到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只是她們依然堅持把英語作為自己的有利條件專攻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如此這般,美國華裔英語文學與美國華文文學之間的鴻溝依然顯得無法逾越。不過,越來越多的有志之士開始嘗試消除兩者之間的屏障,從整體的視野關切美國華裔文學。林澗指出,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之間的人為鴻溝正日益變得模糊林澗解釋說:“一方面,越來越多的移民作家開始用英語寫作和發表作品;而另一方面,近二三十年來,美國的華文作家又在中國出版了許多在美國創作的有關美國生活和經歷的華文文學作品?!眳⒁娏譂局骶帯秵栕V系:中美文化視野下的美華文學研究》,編者按,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1頁。,并因此倡議“用比較文學和跨國理論的方法來研究美國的華人文學及中美文學與文化關系”?!?7〕趙文書的專著《和諧與變奏——華美文學文化取向的歷史嬗變》嘗試跨越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和美國華文文學之間的裂痕,把文化取向的變化過程作為研究主線,系統考察了美國華裔文學體現出來的美國早期華人移民及其后裔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態度的演變。然而,趙文書的跨越似乎并不徹底,因為他的專著只涉及早期美國華文文學,而美國華文文學幾乎覆蓋美國華裔文學近乎每一階段。鄒濤注意到“族裔散居研究中的流散文學研究”有意把美國華裔文學研究兩大板塊“整合到一起”的學術動向,認為“這體現出一種從民族到族裔再到族群的研究轉向”,她的專著《美國華人商文學:跨文明比較研究》之所以以整體的美國華裔文學作為研究對象,便是出于“適應這一整合的發展趨勢”〔58〕的考慮。南開大學蔡曉惠的博士論文《美國華人文學中的空間形式與身份認同》(2014)應當算是突破語言隔膜,全面審視美國華裔文學的最新成果。endprint
近年來,隨著中國日益強大,包括美國華裔作家在內的全體海外華人對于中華民族(包括文化)的認同感越來越強,是時候通過文化的橋梁把世界華人緊緊凝聚在一起,為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共同努力。如今,國家層面的世界華文文學大會已經成功召開了兩屆,標志著華文文學全球大聯合時代的到來。然而,包含美國華裔英語文學在內的其他語種的海外華裔文學的整體缺席使得肩負“講述、講好中國故事”時代使命的華人/裔作家隊伍顯得并不完整。正因為如此,消除內部隔閡,聚合全體力量,對于國內美國華裔文學研究來說,不僅十分迫切而且意義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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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