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平

徐錦承

編輯 翁倩 rwzkhouchuang@126.com

每次我回憶父親，時間總是跳回二十多年前。那時我小學四年級，一天清晨，大人不在家，我像鎮上家家戶戶的小孩那樣，自己起床，開煤氣罐子點火，準備上學前燒點泡飯吃。等水開的時候，我冷不丁一斜眼，看到客廳餐桌上有張折起來的圖紙。偷偷掀開，是一幅店鋪門面手稿，招牌上四個大字：和平商行（父親名和平）。這是什么，是父親的嗎？

父親學歷不高，初中畢業后就進了國企制革廠當學徒工，在皮革系統輾轉磨礪了幾十年后，落得個留職停薪。而母親的工廠效益也不好，已經早于他退休。那陣子，“下崗”是父親和親朋好友聊天離不開的話題，這兩個字我不太懂，但感覺那時他天天不上班，一直在琢磨著什么。

看到圖紙不久，我家的一樓客廳就改造成了門市，父親的皮革生意就這么開張了。那時年幼的我當然不知道離開體系、自力更生在那個年代需要多大的決心和魄力，只想到父親是個老板，覺得特別有面子。現在回想起來，中年已過、白手起家，這對于平時悶聲不響、依賴集體大半生的父親來說，絕對是豁出去了。這張圖紙，是他無聲的創業宣言。跟下崗后選擇放任自流、整天喝酒打牌吹牛的鄰居相比，父親此舉，對我家堪稱偉大。

父親的店小本經營、自負盈虧，為了實現自產自銷，他又在家辦起了加工車間。但前店后廠的模式沒堅持多久，加工就因為擾民被迫搬到了一個工廠車庫。那時父母在店和廠之間忙碌起來，有時還要通宵趕活。我能感覺出來他們很有干勁，尤其是在開始那陣，父親熬夜也總是不知疲倦的樣子。

加工車間在車庫窩了一年后，父親不顧母親反對，在小鎮西門外又買下一小塊地皮，擴大了工廠規模。剛買完地要裝修工廠，家里捉襟見肘，我自告奮勇用積攢的壓歲錢交了學費。母親告訴我，父親知道后特別高興，逢人就夸我懂事。等工廠建成了，我和母親也依依不舍地告別才住了幾年的有抽水馬桶的房子，住進了廠里二樓簡陋的家。但搬家也不都是壞事，西門外比較偏遠，我得每天騎車來回學校，也因此，一年后，本來體育課經常掛科而得不到“三好學生”的我竟然把最頭疼的一千米跑進了4分鐘，父親說他陪我跑步很久都沒有這個效果。

連廠帶店，父親經營了十多年。雖然每年父親都會念叨來年市場會好些，但廠里的工人卻越來越少，機器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不管怎樣，是父親終未起色的事業供著全家生活，供我念完了大學，還幫我付了購房的首付。

我畢業工作后，家境穩定，父親決定不干了。但沒過幾年，他就查出了血液淀粉樣變這一沒有有效藥物的病癥。之后的六年，他身體不斷惡化，因此每個周末，我都會回到老家探望，后來則是到醫院陪他。

也就這段時間，我和鎮子上的弄堂、沿河的石板街、街邊清一色的兩層瓦房老宅、南河頭清代的馬家橋、老郵電局和仿佛從不關門的為民豆腐店又熟絡了起來。

小小的鎮子，有的沒有變，有的變了，也有的消失了，比如以往城關最熱鬧的十字路口的錄像廳。當年，父親沒什么愛好，工作之外，就喜歡進錄像廳看錄像。有一天晚上，他帶著我從爺爺家回來，路過鎮上十字路口的錄像廳，他走不動了。在盯著門口小黑板上的排片介紹看了很久后，他用零食買通了我，陪他上去看錄像，還說是武打片。那晚的片子放什么我早不記得了，但肯定不是武打的，他看了一部又一部，我則昏昏欲睡。散場時，我被他一聲驚呼叫醒：這么晚了！回到家四下漆黑，我們想偷偷摸摸地洗漱完上樓，但隨即燈光大開，母親拉開嗓門開始數落父親。他理虧，自然不吭聲，我則溜回房間，把頭悶在被子里，一邊聽母親沒完沒了，一邊竊喜這次犯錯的不是我。

這些兒時點滴，隨著我一次次回鄉、一點點從記憶里涌出來。幾個月前我在醫院一邊給父親理發一邊跟他談起這一切，他笑而不語，大概沒想到我還記得這些。

如今，父親離去了，我對回憶起的往事會感覺茫然，因為那是我跟他的回憶。我總想點上一根煙再跟他說說。

徐和平（1954-2017），浙江嘉興人，小企業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