楷

高欣然

總言規(guī)矩，總言方圓，有上點俯其下，下點望星空，更須知豎長不得減，撇捺展長風(fēng)。這便是最早學(xué)習(xí)書法時，常掛于嘴邊的口訣。《廣雅》言：“楷，法也。”典雅方正，合乎法度，《辭海》亦言它：“可作楷模。”楷書在人心中刻畫的印象，多是工整的，就像古時的大家閨秀，清心玉映，婉婉淑嫻，哪怕有不少存于史書之間，但在后世，卻又鮮少有人為之駐足。

從前看一些書法展，同一展廳中，多是行書、草書引人注目。猶記得有一年看過一屆書法比賽全國一等獎的展覽，展廳中多是《滕王閣序》，篆隸楷行草，一個不少，就像那盛夏一池湖水中，百花絢爛，盡態(tài)極妍。而此間花朵相比之中，行書靈動，草書瀟灑，故而行、草為盛，往來欣賞者也多為其二體駐足、討論。相同幾幅草書拿來對比，各番氣象一眼可見，而襯得一旁的幾幅小楷，便像那睡蓮，悄然藏于荷葉間，唯有暗香縷縷，過路人經(jīng)過，或許留下只言贊美，便也離開。

就連我自己小時也不曾如何喜歡楷書，一年級時在田字格里一筆一畫，寫得橫平豎直，初一時在作文格內(nèi)為字體整齊而慢慢書寫。久而久之，便是習(xí)慣了要清晰寫字，不得連筆，哪怕偶爾想嘗試放開寫一寫行楷，卻也寫不出那個感覺，只看著那字歪歪扭扭，像嘲笑自己，只會寫那規(guī)矩內(nèi)的字。但那時卻是羨慕極了那些可以寫得一手流利行楷之人，只覺得那字體哪怕只寫幾句話，也像一幅作品一般，那秀麗清雅、灑脫放縱，也都藏于其中。后來開始好好習(xí)字，便是歐顏柳趙，由《多寶塔碑》開始，又是一筆一畫，在宣紙上開始橫平豎直，由大至小，只為了趕緊打好基本功，開始練習(xí)我最向往的行書，每日一小時，就像彈練習(xí)曲一般寫著手下的字，一個字多少遍，一幅字該寫多少篇，定數(shù)定量，不少不超。

但這般過去的兩年，卻只因為一句話，改了念頭，改了念頭，卻又懂了什么念頭。

“練楷書的人，總該好好看看鐘繇的字。”

只是一次茶館雅集碰上的陌生人，閑聊之間所提一句而已。

鐘繇之名，從前當(dāng)然是知道的，過去喜歡看《三國》，便知道鐘繇是三國時的書法大家，是由隸書向楷書過度的鼻祖，是鐘會的父親，除此之外，只想著中國古代書法家如此多，也不必各個了解，也便沒有細看。后來聽他再次提起，便想著回去當(dāng)作學(xué)知識般，看一看鐘繇的字。

而這一看，便是看了一年。

只先打開《賀捷表》，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硬筆字與鐘繇十分形似，鐘繇的字，初看時不似顏柳那般符合現(xiàn)代的標準規(guī)矩，有些筆畫更是格外有特點，但我只從那時才明白，什么叫作真正把字寫“活”了。是圓潤遒勁，還是古雅渾厚，那在我眼中算是“圓圓”的字，卻是將我圈在楷書之間，從此對其不舍不離。

便嘗試著從此練起小楷，“臣繇言：‘戎路兼行，屢險冒寒。”我至今猶記這開頭一句，磨了整整一個星期，自午后把氈子鋪好，一筆，一硯，數(shù)十張裁好的宣紙，便是一練到天黑，有時甚至練到半夜，最后睡前閉上眼，一筆一畫，一字一形，都刻在腦中，反復(fù)循環(huán)，似那字盤旋其間，不忍離開。那時正好是寒假，一人在家，一茶一帖，將窗戶半開，只第一次，在這暮冬之時，那窗外寒風(fēng)，卻也同那欣喜與欣慰，化作陣陣暖意，融化在窗前那一抹茶香之間。

還記得曾經(jīng)聽人講鐘繇癡迷書法，有時睡前仍想練字，便在被子上用手書寫，甚至將被子慢慢磨破。過去是不信的，總覺得過度夸張，如今想，哪怕這故事被人放大，但這心，總是真的。初嘗小楷，卻真真切切體會到楷書真正之妙。法度之內(nèi)，卻有自在悄然而行，這結(jié)字之內(nèi)，有若玄妙希夷之境，探賾其中，既有妙趣，更有道理。有時一個字，明明已覺相似，但只一捺或一橫稍稍長些，便大有不同，神似與相似之差，就是在這毫厘之間。

總覺諸多字體之間，唯有楷書一字成方圓，方圓內(nèi)有天地，有四時，有晝夜之變，有動靜之別。如佛家所講的一粒沙有三千大千世界，只這楷書世界，還需自己一筆一筆，細細搜尋。快不得，卻也難以慢下來。習(xí)字時常常不經(jīng)意間抬頭，太陽早已照耀他方大地，只留下一抹暮色背影，告訴你逝者如斯夫，如何不舍晝夜。整日整日可用來練字的時日并不算多，故而提筆，便已入境，怎舍得浪費這分秒，許給那平日煩思俗慮。

也是從那時起，便從此不再想練行、草。不是不愛練，只是平日生活太快，兩分鐘一趟的地鐵人滿為患，城市總是匆忙而擁擠，好不容易華燈初上可以趕回家中休息，又怎想在筆墨上繼續(xù)疾行呢？

當(dāng)墨停在紙上，另一個天地便已開起，字上的起承轉(zhuǎn)合，承接著白日里的壓力與煩躁心緒，但有這小楷止水澄波，手腕輕抬，這些負面情緒慢慢沉淀，筆尖輕轉(zhuǎn)，只澄澈那如月般的皎潔空靜在心頭。

如同那“楷”字本身，書是木，筆是木，木旁有皆，便知楷之全部，皆在這書與筆中，無他處可尋，唯有內(nèi)求。清風(fēng)過而樹不搖，柳葉點而水不泛，什么也不能動搖心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楷書的世界安定，我的世界，也便安定了。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書海間數(shù)年漂泊，如今，終于尋得吾鄉(xiāng)。鄉(xiāng)于此，心可緩緩歸矣。

總覺諸多字體之間，唯有楷書一字成方圓，方圓內(nèi)有天地，有四時，有晝夜之變，有動靜之別。如佛家所講的一粒沙有三千大千世界，只這楷書世界，還需自己一筆一筆，細細搜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