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許多年前,作家、漢學家比爾·波特一部尋訪隱士的書《空谷幽蘭》在中國引起轟動,也讓“隱士文化”開始被越來越多的人討論。根據此書改編的紀錄片《隱士》,獲得了不少國內外大獎,諸如2015第13屆“金熊貓”獎國際紀錄片人文類最佳導演提名獎,2015亞特蘭大焦點紀錄片電影獎銀獎,2017第2屆法蘭克福金樹國際紀錄片節“評審團特別獎”等。
在主流社會之外,終南山隱士的生活遠離都市,與群山、清風為鄰。他們或是為了得到更高的修行,或是為了體驗一種常人未見的生活方式。他們試圖復制一千年前一樣的生活,卻發現時時刻刻都難以遠離現代社會的侵擾。
隱士傳統在這個古老的國度從來沒有中斷,具有頑強的生命力
1989年,當比爾·波特來到終南山尋訪,人們驚訝于中國居然還有200位隱士。如今,得益于比爾波特的《空谷幽蘭》在國內外出版,中國隱士文化不再默默無聞,歸隱甚至成為一種風潮,終南山隱士一度達到5000人。
比爾·波特,這位曾經的哥倫比亞大學人類學博士生,1970年偶然在唐人街遇到一位來自臺灣的老和尚,從此對禪宗和中國文化產生極大興趣,開始學習中文,兩年后索性退了學,跑到臺灣的一個寺廟里修行了兩年半。離開寺廟后他搬到臺灣一處安靜的山村里隱居,翻譯佛經和古詩,如此生活了十四年。
由于此前翻譯過的寒山和石屋清珙等都是隱士,比爾因此一直有個情結——到大陸尋訪隱士。1989年初,他申請來到大陸。
那時候,除了中國的古代詩歌和佛經,比爾對大陸幾乎一無所知。1989年4月,比爾抵達北京,待了五天。在廣濟寺,他遇到了中國佛教協會的凈慧法師。比爾問他,大陸還有沒有隱士?凈慧法師說:“有,聽說在終南山附近。”
在一個美國攝影師的陪伴下,他們兩眼一抹黑地踏上了尋找隱士之旅。北京、大同、五臺山、恒山、西安……他們一路猶如唐僧取經般走走停停,邊走邊問。大多數人對隱士的問題茫然不知,沒有人相信,歷經數十年的文化隔斷,中國還能存在那些只有傳說中才出現的人物。
一日,他們爬上西安附近的一座山,只為了去拜訪一下中國第一部佛教人物編年史的編撰者——道宣和尚的舍利塔。路上下著雨,山路濕滑泥濘,道宣的舍利塔孤零零地立在山崗上。
就在下山的路上,他們推開了一座殘破寺院的大門,這里有四五個和尚,比爾問這是什么地方,回答說“終南山”。自此,比爾·波特敲開了中國隱士天堂的大門。和尚開列了一長串分散在終南山上修行的隱士名單,他們有的剛剛來到,有的則已在這里修行了四十多年。
一旦找到了尋找的路徑,隱士們似乎比比皆是。追隨著這些隱者的足跡,比爾發現,隱士傳統在這個古老的國度從來沒有中斷,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在福建太姥山,他們遇到了一名85歲的修行者,1939年上山之后就再也沒有下過山。
1989年末,比爾再到大陸,把這兩次探訪之旅寫成了一本書:中文譯本《空谷幽蘭——尋訪中國現代隱士》,中文版于2001年出版,此后多次重印,迄今為止賣出了20萬冊。
在這本書問世之前,幾乎沒有什么中國人知道,在終南山山脈的許多個幽靜之處,竟然生活著一群當代隱士,他們住在簡陋的茅篷里,過著苦行的生活,卻自得其樂。
用影像記錄一種生活方式
中國的隱士文化由來已久,小隱隱于山林溪野、大隱隱于繁華市井。《辭海》對“隱士”的解釋是“隱居不仕的人”,就是隱居起來不當官。并舉例《荀子·正論》“天下無隱士,無遺善。”隱士被稱為“遺善”,也就是人君在挑選才士時所遺漏的賢達。
2011年,峨眉電影頻道取得《空谷幽蘭》影視作品的創作改編權,導演何世平用3年多時間打造了畫風平實含蓄的紀錄片《隱士》。
為了拍攝這部作品,2012年和2013年,何世平帶領團隊數次進入終南山,探訪其中的隱士。但隱士的生活并不愿被打擾,走幾小時懸崖峭壁吃閉門羹的“尋隱者不遇”情況經常遇到。“完全進行不下去,當時版權期是5年,我想完了,肯定沒法繼續。”
拍攝最終峰回路轉。2014年,比爾·波特來到中國,何世平決定以比爾·波特再訪終南山作為主線拍攝。那時,比爾·波特右腿粉碎性骨折剛剛恢復,最終是拄著拐杖走上終南山。因為有了前期近3年和隱士們的溝通,一些隱士被何世平的誠意打動,接受了采訪和拍攝,這才順利完成拍攝。
值得一提的是,《隱士》的拍攝成本僅40多萬人民幣,使用非專業的佳能5d2照相機拍攝。何世平給拍攝團隊制訂了“十三條清規戒律”,其中一條就是“用低成本拍攝表現低成本生存。不使用專業攝影機……”其中還有諸如“面對隱士,低角度固定機位。最高位置不超過拍攝者跪著的高度。盡可能不出現俯視鏡頭。
交通的改善,信眾的增多以及供養,等等外緣,讓現在在終南山修行的隱士們,生活條件大為改善,誠如《隱士》中的修道人所說:現在的生活條件比剛上山時,真有天壤之別,但道心反而不如前輩,因為貪圖享福會影響道心。
“畫面里是人動、風動、水動、鳥動、草動、樹動,機位不動。”何世平說,他希望在片中還原隱士的簡單生活,“終南山景色很美,但我們舍掉了刻意拍攝的美景和風光。在片子里看到的就是隱士們生活中普通的景色。在隱居生活的詩意、悠然之外,也不回避隱居生活的另一面:貧困、無奈、苦悶,甚至環境還會是臟兮兮的。”
今年9月15日晚,何世平帶著紀錄片《隱士》,在詩人翟永明位于成都的白夜酒吧舉行對談以及放映會。活動現場,他邀請了來自終南山的兩位隱士宗鏡和昌志。宗鏡說,自己在山上住了20多年,“我從上世紀80年代末期就住在山上,當時身體不好,想找安靜的地方恢復身體,結果慢慢地得到沉淀。在山上就看書打坐,自己種菜自給自足。”值得一提的是,宗鏡當初在終南山的房子外,出門就是兩尺高的坎,她硬是每天挑土來填,花了10多年時間填平,“愚公移山”般改造成菜地。
昌志則住在山頂,四周都是懸崖,而且沒有水源,他平時就采集雨水。對于外界對隱士的各種猜測,昌志表示,隱士只是外界對他們這些駐山群體的稱呼。他還表示,之所以選擇終南山,原因在于這里氣候干燥、不潮濕,更適合居住而已。endprint
“比爾寫書,我們拍紀錄片,并不是說人人都要去歸隱。只是希望更多人能了解到中國隱士文化的過去和現狀,了解到原來還有隱士這樣的生活方式。”在導演何世平看來,他和比爾都樂于見到中國傳統隱士文化逐漸被更多人所知。
尋人不遇:與散落的古典詩人對話
多年以來,比爾一直堅持深入中國偏遠地區尋訪人文遺跡,記錄旅途的艱險與收獲,《空谷幽蘭》之后,陸續出版了追溯中國禪宗文化的《禪的行囊》和追尋黃河源頭的《黃河之旅》,此外還出版過《絲綢之路》和《彩云之南》。在急速發展的今天,比爾筆下的中國就像一個一個頓號—短暫定格,隨即被迫裹挾向前。
在《黃河之旅》中,他從東營出發,來到濟南,逆流而上。
2012年,他從美國帶來兩瓶玉米釀的高達73度的波旁威士忌,開始了對41位中國古代詩人的朝圣之旅。比爾欽佩這些中國詩人,他想應該帶點什么給他們,“中國詩人最喜歡的就是酒”。他尋訪這些詩人的故址,包括故居、墓地和經行的地方,它們有些在城市,更多的是在鄉村和荒野,他用威士忌向他喜愛的這些位詩人一一敬酒,感謝他們帶來這么好的詩歌。
朝圣之旅用了三十天,然后又花了兩年將它寫成一本書,中文版名為《尋人不遇》。古代詩人朝圣之旅的第一站是山東曲阜,孔子的老家,雖然孔子并不是一位詩人。
之后比爾到濟南(李清照、辛棄疾),往西安(白居易、王維等),經成都(杜甫、賈島),赴湖北(孟浩然、蘇東坡)、湖南(屈原),并一路向南,沉浸于陶淵明、謝靈運的山水之中,最后到達浙江天臺山詩僧寒山隱居之地。從孔子始,到寒山結束——寒山是他邂逅的第一位中國詩人,多年前在臺灣的寺廟居住時,主持給了他一本寒山詩集。
比爾在網上讀到一篇文章,說在杭州植物園發現了朱淑真的墓,朱淑真是他此次拜訪的三位女詩人中的一位,另兩位是李清照和薛濤。他爬到山頂找到墓地,墓碑上的文字已無法辨認,但他感到“它是否是朱淑真墓已經不重要了,找墓不是成功或失敗的問題,是盡量去做,不一定要成功”,他說。
朱淑真死后,她父母把她的詩都燒掉了,幸好朋友們保存了她的一些詩,并將這三百多首詩結集成冊,并名之為《斷腸集》。拜訪完墓地的那天晚上,比爾讀了朱淑真的最后一首詩《探梅》:
溫溫天氣似春和,
試探梅花憶滿坡。
笑折一枝插云鬢,
問人瀟灑似誰么?
“朱淑真,你為什么要這么問?”比爾在書里問道。
朱淑真這首《探梅》只是《尋人不遇》一書中的眾多引用古詩中的一首。在該書的英文版中,這些詩歌都由比爾翻譯成了英語。實際上,他譯的詩比這多得多,他翻譯了寒山全部的詩,總共三百多首。韋應物留下來五百多首詩,他翻了175首,約占三分之一,他是第一個翻譯韋應物的詩的人。
比爾·波特最喜歡的詩人是陶淵明,他說,“他的詩很簡單很美,過的生活不一樣,他也當官一段時間, 可是很早就退休,住在鄉下。我最喜歡他,是因為欽佩他所過的生活,他在廬山的山腳蓋了一個小茅篷,不是在山里面,有農夫們在一塊兒,一面過著很樸素的生活,也跟大家在一塊兒,也寫詩,寫得好美”。
“一千七百年以前的詩人,我一個外國人住在那么遠的地方,也受他影響,這就是詩歌的力量。你賺多少錢,你皇帝的力量那么大,都沒有什么影響。但你看詩人的影響,是整個世界的。最好的詩人是把他的心挖出來,我們的心都一樣。我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詩人。”他說,“所以他就像我的第一個女朋友,不會忘掉。”
拜訪每位詩人的墓地、故居或祠堂時,比爾都會用一個小杯子盛滿威士忌,將這杯70度的烈酒灑在地上,“我覺得,我和這些古人都是朋友,所以我一定要到他們生活的地方,實地了解他們的狀態,這樣,我翻譯他們的詩歌才會有生命力”。
尋找那些逝去的詩人,也是尋隱的一部分。隱藏在中國大地上的詩歌文化,就像這片山水,歸隱了大地,等待被重新拾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