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瑩瑩
這些產生并流行于美國、乃至歐美國家的音樂文化在中國存在的時間不短,在克制的中國聽眾里,這些生來帶著反叛、鋒芒的音樂有沒有找到適合生長的土壤?
“不好意思,我們最近的采訪太多了,所以暫不接受采訪。”記者給成都某家知名說唱團隊打電話詢問是否能接受采訪時,被對方果斷拒絕。在此之前,這個團隊剛在成都舉辦了一場說唱夏日派對,短短一小時之內600張票全部售罄。
“你有freestyle嗎?”就像楊坤的“我有32場演唱會”讓幾年前的《中國好聲音》保持高話題度一樣,流量小鮮肉吳亦凡的這一句“名言”也迅速帶火了今夏最火的一檔選秀節目——《中國有嘻哈》。這段時間,凡是跟嘻哈有關的話題、樂隊、歌手,幾乎都被帶火了一輪。同是音樂選秀節目,與同時期默默無聞的湖南衛視《快樂男聲》以及騰訊視頻推出的《明日之子》相比,《中國有嘻哈》在持續低迷的綜藝市場上顯得十分耀眼。
只是,不單單是說唱,還有30多年前在中國掀起浪潮的搖滾樂,這些產生并流行于美國乃至歐美國家的音樂文化在中國存在的時間不短,在克制的中國聽眾里,這些生來帶著反叛、鋒芒的音樂有沒有找到適合生長的土壤?以小眾、無所顧忌、挑戰為內核的音樂到底能不能搬上主流舞臺?
“苦大仇深”的rapper
回答這些問題之前,關于說唱的一系列諸如“rapper”“freestyle”等名詞需要被解釋。
嘻哈是一種文化形式,產生于美國貧民區的黑人之間。已經被大眾熟知的街舞、夜店的打碟、涂鴉,以及說唱都屬于嘻哈文化。rapper指的是說唱歌手,而吳亦凡帶火的“freestyle”指的是說唱的一種形式——即興說唱。圈內外普遍認為中國的嘻哈文化并不是從美國直接傳入,而是間接來源于日韓,十多年前中國流行起來的大腿褲、夸張的飾品、長發、鴨舌帽便帶著嘻哈文化的元素。
然而,在中國人眼中,“嚴肅克制的環境并不適合說唱的生長”成為許多中國說唱歌手的共識。說唱“憤怒、好斗、炫耀、挑戰、批判現實”的內核顯然不符合中國人一貫以來被教育的隱忍、克制:出現在街頭墻壁上的涂鴉是破壞公物;街頭玩滑板的青年往往與“小混混”三個字聯系在一起。這些充斥著負面、一點也不“陽光正能量”的詞匯便決定了這種文化形式在中國并不會有多富饒的土壤。目前,除了臺灣以及香港的一些較為有名的說唱歌手,大陸找不出一個體育館級別的說唱歌手。
可以說,嘻哈文化在中國誕生之日,圍繞它的爭議以及其自身的矛盾便不絕于耳。不說遠的,就從最近的《中國有嘻哈》上便可見一斑。在微博上擁有700多萬粉絲的知名音樂博主耳帝曾在微博上說,“一個并沒有嘻哈文化的國家,你覺得嘻哈選秀經得住幾年挖?”
《中國有嘻哈》集結了中國綜藝的好幾位大佬,比如《中國好聲音》制片人陳偉、《蒙面歌王》總導演車轍、《跑男》三季總編劇岑俊義。作為第一季《中國有嘻哈》的制片人,陳偉多次向外界表示類似“誰不想割第一茬稻子”“以前一季節目最多一兩首嘻哈,現在想把這個做成主菜”的初衷。
但是,節目播出以來,最大的爭議集中在選手的作品是否為原創。自稱是說唱圈的人鄙夷節目中翻唱的歌手晉級,而堅持原創的歌手被淘汰。質疑為什么幾乎所有的選手都在套用以前自己寫過的詞匯,而堅持即興創作的選手卻被淘汰,畢竟說唱的靈魂之一就是原創。
除了節目原創之爭,說唱圈還存在應不應該把本該小眾的說唱音樂搬到主流舞臺的矛盾。說唱圈一直存在“地上”與“地下”的較量。所謂“地下”,就是沒有商業包裝,歌手更具有自發性,內容也更自由。而“地上”就是有專業團隊的運作。許多“地下”說唱歌手覺得,“地下”說唱才最能代表嘻哈文化,也就是圈內所說的“real”。節目選手之一小白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說,“當時有一些(說唱)圈內輿論說這節目不好,去了你就不real,去了就不是真的hiphop。”
最大的尷尬還是來自主流市場的聽眾對這種音樂的不理解。即便這個音樂選秀節目已經創下了每集超過兩億的播放量,“你有freestyle嗎?”也成為今夏最火的網絡詞匯之一。但是“這群人怎么活到那么苦大仇深”“雖然我喜歡吳亦凡,但是我一集都沒有看過”類似的聲音依然沒有被好評淹沒。當一位選手表達自己不滿并充滿了攻擊性的態度時,彈幕上的評論幾乎都是認為其不禮貌,然而,這種被觀眾認為是不禮貌的態度在說唱圈中得到一致肯定,因為這才是做自己,這樣才不“假”。
搖滾精神是什么?
從美國流行過來的搖滾樂,這樣的情況同樣存在。
三十多年前,“中國搖滾之父”崔健用他沙啞并極具識別性的嗓子劃破了北京工人體育館的夜晚,也為當時的年輕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音樂體驗,這種狂熱而直接的音樂在中國催生出諸如汪峰、鄭鈞、痛仰樂隊等一批搖滾歌手或樂隊。
然而,三十年過去,汪峰已經轉型為商業性歌手,新時代的年輕人或許知道各種男團女團卻從未聽說過還有個痛仰樂隊,而此前,鄭鈞導演的自傳性質的電影《搖滾藏獒》遭遇了票房不到四千萬的尷尬。回到二十多年前,他推出首張專輯《赤裸裸》,同名主打歌橫掃中國五十家電臺排行榜榜首。
1986年5月9日,崔健在工人體育館唱出《一無所有》,這天后來被很多人認為是中國搖滾誕生的日子。但是,從誕生之初,中國搖滾就從來沒有清晰的含義。沒有清晰的含義,外界對其錯誤解讀等等原因似乎就注定了今日搖滾遭遇失語期的尷尬。很多人認為,一頭長發加上皮夾克,拿著吉他在舞臺上吼幾嗓子就是搖滾。也有人認為搖滾是一種精神。在歌手許巍的眼中,甚至連“搖滾精神”都沒有,“搖滾沒有精神,只是一個殼,需要和文化發生關系,再融合個人的閱歷,以及對生活的態度。這才是搖滾的包容和博大。”
“無批判,不搖滾。”雖然崔健從未承認過“中國搖滾之父”這個名號,但他對搖滾的六字定義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后來的中國搖滾樂。
“中國的搖滾既要表達時代的聲音,又要反主流文化、批判現實,但真正偉大的音樂是跨種族、跨階級,是要表現出一個普通人心中最共鳴的感受,而不是反主流文化,認為特立獨行才是搖滾。”鄭鈞說。endprint
特定的時代背景使得搖滾在三十年前的確吸引了眾多追隨者,但是一旦失去那個特殊的語境,憤怒本身就變成了矯情。
嘻哈的中國特色
在歐美國家,來自底層社會的說唱或搖滾歌手經常把對社會的不滿寫進歌詞里,幾乎沒有什么爭議。但是在中國,說唱、搖滾應該唱什么都還是個問題。有人說,難以想象那些從小生活養尊處優的說唱歌手張口都是痛苦、憎恨,或者是對家長、老師的不屑。
“有段時間我很聽不得中文說唱里面說我來自街頭,然后你看他是那種小康家庭長大的那種。你是在街頭干嘛了?可能最多在街頭玩玩滑板。除非你真的在街頭,你有灰色收入,然后你想為這個族群發聲。”《中國有嘻哈》的選手之一,被看做是冠軍熱門人選的說唱歌手Jony J在接受《人物》雜志采訪時說。
中國說唱到底應該唱什么?中國的嘻哈說唱,很快就在不經意間注入了“愛國”情懷。
2016年5月,一首宣傳解放軍征兵的硬核說唱MV——《戰斗宣言》通過某軍媒官方傳出,打破了人們對中國以往軍歌的文藝印象,加上大膽引用了十八屆中央軍委強軍口號的唱詞,該MV發布后很快便在海內外網絡社區引起熱議。
幾乎同一時間,來自四川的嘻哈樂隊——“天府事變”先后推出的兩首英文說唱作品:《紅色力量》和《This is China》也備受國內外矚目。《This is China》憑借新穎的愛國立場,吸引了BBC、《時代周刊》和《衛報》等國外媒體的報道,就連共青團中央、《新聞聯播》和央視新聞英語頻道也推薦了它。
愛國、陽光、積極向上,這些說唱作品的內涵與當今說唱圈內的主流價值觀是背道而馳的。“三好學生”在說唱圈內往往會被認為“不夠酷”“不夠嘻哈”“很裝”。但“天府事變”認為,“音樂人是要有社會責任感的,不是耍個酷就完了的事。”
鄭鈞曾說,他見過太多藝術圈、音樂圈的人,刻意地把自己打扮成一個神經病或者不正常的人,因為這樣才像個藝術家。他的評價是:沒勁、悲哀。不論唱歌還是做人,他就想當一個普通人,他覺得這反而讓他與眾不同。
正如說唱圈中的keep it real,不能說說唱講愛國就是不酷,也不能說普通人就不搖滾。有的“地下”的說唱歌手正在走上舞臺,也有的“地下”說唱歌手只想永遠在地下唱,搖滾的鄭鈞也曾帶著兒子參加綜藝,做了一件看起來“一點也不搖滾”的事。正如Jony J接受采訪時說,“我覺得只要是你過的生活,沒毛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