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值得稱頌嗎

徐賁

愚昧比明智更不依不饒地固執(zhí)己見，愚蠢的高吼也總是能蓋過明智溫和的聲音。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今天，愚蠢更是具有巨大的盲目激情感染力

最近常聽到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話，堂而皇之地刊登在有影響的媒體上，讓人啼笑皆非（恕不舉例）。艾柯對“愚蠢”下過一個定義：愚蠢（stupide）既不是弱智（imbécile），也不是癡呆（crétin）。癡呆的人吃飯的時候不知道調(diào)羹應(yīng)該送到嘴里，你再怎么對他解釋，他都不明白你在說什么。弱智則可以有別的叫法，例如傻冒、低能、二百五。人們會以為“愚蠢”和“弱智”是一回事，這是一種常見的錯誤。其實，愚蠢的人可以一點也不弱智，愚蠢者與弱智者的不同在于，“他的缺點不是社會性的，而是邏輯性的。乍眼看去，愚蠢的人似乎在以正確的方式進行思考。我們很難一眼辨認出端倪。這也是為什么他們最危險。”

譬如，有人論證霧霾可以用某某先進的主義去治理，似乎很有邏輯。卡里埃爾說，這正是愚蠢者的愚蠢所在，“愚蠢的人不僅是錯了，他還大聲宣告自己的謬誤。他昭告天下，要所有人都聽見。愚蠢像喇叭一樣響亮。”但是，一般人會被如此大膽、不知羞恥的愚蠢給嚇住。因此，他們懷疑歸懷疑，但會想，誰會愚蠢到把明明荒唐的主張如此大膽地曬到大庭廣眾面前呢？一定是我自己無知，不能領(lǐng)會他主張里的深刻道理。所以，為了免得出丑，還是不要作聲為妙。

因此，愚蠢者其實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愚蠢，尤其是政治正確的愚蠢，他可能正是先吃準了一般人總是未戰(zhàn)先怯，所以才有恃無恐大膽胡說。政治家、學(xué)者、專家的大愚蠢，是對小人物有震懾作用的。在他們的大愚蠢面前，小人物首先懷疑的是自己的智力，而不是這些人的胡言亂語，哪里還敢公然表示懷疑或挑戰(zhàn)？

大愚蠢用胡話震懾小人物，卡里埃爾說，這是當作真理的蠢話。艾柯則認為，不妨對愚蠢的定義做一點修正，“愚蠢是一種帶有傲慢和固執(zhí)處理愚蠢的方式”。愚昧比明智更不依不饒地固執(zhí)己見，愚蠢的高吼也總是能蓋過明智溫和的聲音。在群眾運動暴風驟雨的年代，這樣的愚蠢曾經(jīng)裹挾著高分貝的政治正確，把反文化、反文明的狂熱和仇恨傳染給每一個人。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今天，愚蠢更是具有巨大的盲目激情感染力。

卡里埃爾特別指出了兩種愚蠢，一種就是反文化、反文明的愚蠢，而另一種就是盲目、激情的愚蠢。

對第一種愚蠢，卡里埃爾說，“我們可以援引所有那些努力損壞我們今天心目中大文豪或藝術(shù)大師的蠢人，他們?yōu)閿?shù)眾多……侮辱總是比贊美醒目得多……他們把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譴責為‘猥瑣之聲和‘音樂的末日。”相比起我們許多人至今仍記憶猶新的“鏟除一切封資修毒”的愚蠢來，侮辱貝多芬的那點兒愚蠢也許算不了什么。

對第二種愚蠢，卡里埃爾說，“此外還有愛國主義、軍國主義、民族主義、種族主義的愚蠢”。他曾經(jīng)收集了一些對猶太人充滿惡意的流行說法，諸如“猶太人天生愛錢。證據(jù)是，一個猶太母親分娩遇到困難時，只需在她的肚子邊敲響幾枚錢幣，猶太小孩就會張著手出世”。連一些“科學(xué)人士”也難免這樣的愚蠢，“傅立葉聲稱猶太人是‘社會主體的鼠疫和霍亂。普魯東在日記上寫道：‘必須把這個種族遣送到亞洲去，或者滅絕它。”

愚蠢不等于無知，無知可以用知識來糾正，而愚蠢卻會拿知識來支持自己，愚蠢甚至還會制造知識。用知識辯駁愚蠢基本上是無效的。因此，碰到愚蠢，明智的人會退避三舍。然而，這反倒會助長愚蠢的氣焰。你不理睬、不搭理愚蠢，愚蠢便會以為它自己有理，而你是理虧敗走。你可以認為這是蠢上加蠢，但你并不能用此打敗愚蠢。稱頌愚蠢是一種高級黑，察覺不出高級黑，把挖苦當恭維，這也是愚蠢。然而，高級黑雖然挖苦、嘲笑了愚蠢，但由于避免與愚蠢正面交鋒，也同樣不能打敗愚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