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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雪(短篇小說)

2017-09-17 09:05:50夏立楠
夜郎文學 2017年3期

夏立楠

王石磊是有些不高興寡婦的。寡婦從屋里出來,穿一件碎花T恤。手里拿著從集市上買的甘蔗,依在門檻上啃。寡婦扎巴完水汁,吐一口蔗渣在地上。王石磊,有本事出了這個院子,你就別回來。王石磊拍拍屁股,起灰,反看寡婦一眼,嘀咕著,不來就不來。王石磊趔趔趄趄地出了院門。寡婦在后面斜瞪一眼,砰的把門關了。

王石磊回到村里,村人待他的眼光和以往不一樣。王石磊埋怨,情份沒了,也不至于把這種事情說出來。埋怨歸埋怨,他也只能啞巴吃黃連,該編竹簍的時候編竹簍,該種地的時候種地。中午太陽大,蟬聲聒噪,知了知了地叫得王石磊不耐煩。王石磊走出樹蔭,決定去河邊的小賣部買支冰棍吃。賣冰棍的阿婆瞅著王石磊,像是有什么話要說。王石磊接過冰棍,站在小賣部的窗前,伸著舌頭舔巴著。屋里要涼快些,阿婆也不叫王石磊進屋。王石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河,河水緩緩流著,波光瀲滟。

阿婆說,小磊,寡婦說的事是真的嗎?

王石磊知道阿婆是故意這么問的,心里不高興,啥真不真的?

就是他們傳的事啊。

他們那是在放屁!

阿婆六十歲了,還沒見哪個年輕崽子在她面前這樣說話的。王石磊這么說,阿婆灰著臉沒問下去。對阿婆而言,事情是真是假和自己關不著也礙不著,王石磊又不是自己的一親半孫。

原本站著的阿婆兀自坐了下來。

王石磊吃完冰棍,回到河邊的大榕樹下。竹簍擺了八九個,硬是沒一個人過問。路人從他身邊過,嘀哩咕嚕的。王石磊沒理,他不相信,在花陽村還有誰的竹簍比他編得更好,這些人現在不買,以后也會買的。

趙三爺走到王石磊的攤子邊來,提著個竹簍翻來覆去地看。真好,好手藝。王石磊沒有理會趙三爺,趙三爺年紀不大,四十出頭,是村主任,村主任都不干農活的,根本用不著買王石磊的竹簍。

趙三爺說,小磊,寡婦說的事,當真?

寡婦說啥事了?陽光炙熱,王石磊瞇著眼。

沒啥,就是問問,小小年紀不學好啊。趙三爺沒再繼續站,吹著口哨朝村委辦公室方向走了。

整個下午,王石磊沒編完一只新竹簍,手倒被篾刀給劃傷了。一道口子,血涔涔流出。這要是在往日,王石磊是不會在意的,不就一道口子嘛,王石磊受的罪多,小時候死了爹又死媽,是祖父一手把他帶大的。長到十七歲,他都還沒穿過一條像樣的褲子呢。十八那年,縣里的人迷上吃野豬肉,肉價炒到家豬幾倍高。王石磊坐不住了,不知道從哪找來一把火槍,扛著槍進了山林,在山上待了三天。三天后,王石磊是撐著拐杖回來的。祖父又氣又痛,王石磊沒玩火槍的經驗,火藥灌進煙筒后,開了第一槍,后坐力太大,打偏了。還沒等灌第二管火藥,野豬就朝他沖了過來,幸好王石磊命大,被拱后連滾帶跑跳進水塘里,這才撿了條命回來。那次受傷在家躺了足足半個月,一點西藥沒吃,全靠祖父在山后采些草藥敷上。

中午要不是寡婦罵自己的那席話,王石磊也不會擔憂。他想著,何不借傷口去醫院看看呢,把那事也問問。在醫院,護士正慢吞吞地幫一個少婦看孩子,小孩哇哇地哭。護士摸摸孩子的頭,說感冒了,拿溫度計給孩子量,孩子的母親接過溫度計,塞進孩子夾肢窩里。王石磊心焦,早上寡婦說,她的遠方親戚要是早些發現,就不會落下那不斷的病根。近些日子,王石磊總是感覺身體有問題,問題出在哪,他沒給寡婦承認,但他自己是知道的。他本來不太敢相信寡婦的推斷,但是寡婦推斷得又似乎合情合理。

護士給孩子打完針,轉過身來,讓王石磊把手端平了給她看。護士說,沒大礙,讓他去藥房拿兩只創口貼,順便用雙氧水洗下傷口,免得感染成破傷風。在落水灣的衛生室里,護士和醫生是交叉任職的,王石磊從藥房拿了藥回來,護士給他洗,洗的時候王石磊禁不住看護士,他覺得護士的手很白,動作很溫馨。王石磊除了在寡婦那里,還真沒那個女孩子這樣細心地待過自己。

護士有些不好意思,擦完藥后,利落地把棉簽丟進垃圾桶里。可以了,護士說。醫生,我這個……不需要測下血嗎?王石磊是怕自己的血液感染了,話又不敢說得直白,他現在擔心自己真如寡婦所猜測的那樣。

護士笑了笑,測不了,你一個大爺們手劃個口子還要測血?就算要測,那也得去縣醫院,我們這連人手都配不齊,更別說設備了。

從衛生室出來,王石磊的心里在打鼓,要是寡婦說的話是真的,那自己豈不是完蛋了。王石磊想找個人問問,可是這種事情和誰都說不出口,在村里,王石磊又沒什么交心的朋友。這么多年,祖父去世后,還只是寡婦對他好,王石磊想去找寡婦了,他打算去縣城看看,下面隱隱作痛已經數日了。

寡婦沒住在村里,她住在離村子不遠約莫一里多山路的河邊,從落水灣走水路要不了十分鐘。王石磊坐的是木船,他跳上岸時,寡婦家的門是掩著的。王石磊想敲門,又怕被寡婦罵。寡婦家門口有株大柳樹,王石磊就爬到樹上,寡婦院子里一覽無遺。下午陽光暖煦,溫暖地灑在農家小院里,寡婦在納鞋底,王石磊笑了笑,寡婦這人也會納鞋底,他納給誰呢?要不是寡婦死過男人,要不是寡婦比王石磊大,王石磊早就和寡婦堂堂正正在一起了。兩年多了,王石磊和寡婦的那檔子事,在落水灣巴掌大的地方早就傳開了。窮是現成的,討個婆娘要三金四禮,不是買這就是買那,王石磊給不出,也沒人愿意嫁,只有寡婦不嫌棄他。

寡婦眼睛累了,納鞋底這種活考眼力,又是在太陽底下,寡婦想緩緩眼睛,瞥過來的一刻,剛好瞅見站在柳樹上的王石磊。王石磊沒有被嚇著,倒是很自覺地跳了下來。他的手還沒敲到門,寡婦就開門了。寡婦心里有怨氣,我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呢!王石磊笑笑,這不是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嘛。誰和你是夫妻,別張著你那張臭嘴亂講。王石磊涎皮賴臉,側了側身,鉆進院子里了。寡婦沒有真心擋他,要是真擋,哪會有他溜進去的空子。

說吧,不是不回來了嗎?還回來干啥?

我這不是有事和你商量嘛。

啥事。

我想去縣醫院看看。

看看?寡婦抬頭盯著王石磊,似乎難以相信。別丟人現眼了,人家醫生看到你這臟病還不知道躲哪呢!

寡婦這么講,王石磊心里涼了大半。倆人就這么站著,寡婦也沒喊他坐,挺尷尬。王石磊自個先坐了下來。我就是心里梗得慌,要是真像你講的那樣,那我這輩子豈不是討不上婆娘咯,討不上婆娘不要緊,怕是睡個女人都睡不了了,不睡女人也不要緊,要是活不久豈不是更慘。王石磊這么說,心里是真的難過。寡婦也能體會到他的痛楚。寡婦坐了下來,你別一副要死不活的樣,我那不也只是猜測嘛,猜測的事哪能說得準。你再給我老實講講,你到底去沒去?王石磊覺得既然是來商量的,還是坦白了些。去的,也戴套的。既然戴的,那咋會出這事?我不知道。王石磊的心里在打轉,套不是自己買的,是對方給他的,他也不知道那套是不是偽劣的。我中午問了個遠房親戚的女兒,人家念大學,學的是醫,她說這種事情不排除感染的可能,最好還是去檢查下。我就是擔心,所以來和你商量。這是你自個的事,去不去還不是你自己決定,有啥好商量的。我這不是……沒錢嘛,王石磊瞥了瞥寡婦,想看看寡婦的態度。你缺錢?寡婦一臉認真地看著他。你知道的,我錢都……別說了,還沒等王石磊說完,寡婦就擋住了,多少才夠。起碼也得一兩萬吧,我估計有點嚴重,你昨晚上摸到的。王石磊這么說,寡婦的臉有些紅了,寡婦昨晚上確實摸到了,有點腫。好吧,不過我屋里沒那么多錢,我一會去村里看看,上次趙三爺家買我的牛還差五千呢,晚上我總了整數,你來取。

得了這話,王石磊心里的石頭算是落下了。回去的時候,王石磊沒坐船,他想走走。從寡婦家到王石磊家,走旱路需要半個小時。不知道怎的,王石磊上坡就感覺腰疼,這種疼是患處牽扯著的疼。王石磊的心里苦悶,他是個孤兒,祖父帶大自己,還沒等賺錢孝敬他老人家就先離開了人世,他從小家貧,村里人沒正眼瞧過他。要不是和寡婦好,說實話,他怕是連做男人是啥滋味都不知道。他又想起寡婦的話了,要是感染的話,開始會感覺身體乏力,發熱,然后呢,就會不斷地感冒。感冒的癥狀王石磊現在還沒有,乏力倒真有點,昨晚上和寡婦才來了一回,就感覺困得不行,今天走路周身冒著虛汗。

回到村頭,王石磊把攤子上的幾個背簍收了,又喂了圈里的豬。想著,要是明天去醫院醫不好咋整,倒時候怕是又要麻煩寡婦幫忙回來喂豬呢!晚上是很簡單的兩個菜,本來想打電話給寡婦的,又怕以為是催錢,索性吃完等寡婦聯系他。夜幕拉開的時候,寡婦還沒有給他電話,王石磊心急,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寡婦是在電視最精彩的時候發來的短信,就一句話:你來拿錢吧。王石磊換了件襯衣,把門鎖好,打著手電筒出了門。

寡婦躺在沙發上看電影,上世紀90年代香港拍攝的愛情片,看得寡婦咯咯地笑。王石磊是徑自走進院子里的,他要是不和寡婦吵架,平日里也是這樣進出,寡婦有把鑰匙,王石磊也有一把。寡婦穿著白色紡紗T恤,天熱,屋里吹著電風扇。王石磊說,謝謝你哈。寡婦轉過身來看他,有啥好謝的,寡婦看他的眼神比中午要好一些,似乎發現他穿的這身襯衣比較貼身。坐呀,寡婦指著旁邊的位置,王石磊在她旁邊坐下。電視里播的是黑社會的故事,一個男人正在賭錢,揮金如土,哈哈大笑,將贏的錢塞進作陪女的乳溝里。王石磊不自覺地瞥了眼寡婦,寡婦的衣衫有些薄,在風的吹動下有些地方若隱若現的。寡婦拿著遙控器,摁了快進,電影一下子換到另一幕,不過這一幕有些尷尬,一個男的正和女的行樂,聲情并茂,寡婦索性關了電視。

一萬五,我問趙三爺要那五千,他說牛是買了,但那牛他還沒賣,所以暫時沒錢。

▲ 斗鳥樂(油畫)126x162cm /曹本健

一萬五也行,總比沒有的好。

那你是現在拿?還是?

王石磊出門時就沒打算回去過,寡婦這么問,他是想說明天早上再拿,但是想起昨晚上的事他又覺得羞恥。現在吧,王石磊說。

寡婦起身,進了里屋。出來不知道怎的,一下子絆到電風扇的線了,電風扇摔在地上,砰的一聲,寡婦自己也差點摔了一跤,幸好王石磊激靈,一下子把她摟進懷里。寡婦站穩了,王石磊去看電風扇,電風扇不扇風了。我幫你修吧。壞就壞了吧,有啥好修的。那我先走了,王石磊接過錢,要出門。寡婦臉上有些不悅,得錢了你就想跑?寡婦歪著臉問道。王石磊別過頭,支支吾吾的想說啥,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別回去了,都那么晚了,再說了你那里不方便,走路應該也疼,明早上直接去醫院算了。

王石磊的心里是暖的,這種暖讓他想把寡婦摟在懷里。

王石磊和寡婦躺在席子上,王石磊沒有脫褲子,在沒有斷定得的是什么病之前,他想和寡婦保持些距離。王石磊看著天花板沒有睡意,他問寡婦,結婚時有沒有想過男人會死。寡婦說,結婚的時候可熱鬧了,嫁過來全憑媒人一張嘴,那時候不懂事,單純,要是涉世深一點,根本不會著媒人的道,嫁到這么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寡婦嫁來的時候很是風光,三村四鄰的人都來看,說是個外省媳婦,人們都還沒見過外省媳婦呢!寡婦有一張白皙的臉,紅潤的唇,高高挺挺的鼻子,人長得漂亮,笑起來還有酒窩。寡婦笑,湊在窗邊門跟的人們也跟著笑。可是寡婦的命不好,爹娘在她十五歲那年就出車禍死了,男人和她過了半年,去山上挖煤也被瓦斯爆炸炸死了。有人就總結,說是寡婦的命硬,親人都給她克死了。

王石磊問,那你咋會和我好上的。寡婦說,因為你和我一樣啊,親人都死了,我們倆命都硬。寡婦說著,咯咯地笑。寡婦笑的時候,王石磊沒笑。王石磊看著寡婦,他感覺寡婦很漂亮。寡婦的眸子在深夜里看起來清澈明晰,要不是寡婦結過婚,誰會以為寡婦都二十九歲了呢,無論是相貌還是身材,都像個二十一二的姑娘。王石磊深手去摸寡婦的臉,臉滑滑的,像游絲般,王石磊又去摸寡婦的手,手也很纖細,滑膩膩的,王石磊把她的手塞進自己的患處,寡婦一下子縮了回去。怎么了?不想碰。你還在怕?嗯,寡婦點了點頭。王石磊自己深手摸了摸,確實有點腫。王石磊的心里不舒服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他的心里在后悔,埋怨自己為什么會去那種地方,要是不去,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寡婦感覺到了王石磊情緒上的變化,身子側了側,離他近了些,她把那雙纖細的手搭在王石磊的脖頸上,早點睡吧,明天我陪你去。

在縣城醫院,從掛號到看病要排好長一串隊。醫生讓王石磊在外面等等,只叫了寡婦一個人進去,醫生問寡婦是王石磊什么人,寡婦走到醫生跟前,囁喏著雙唇,想說什么的卻又改成了姐。醫生一本正經地說,多久了。寡婦說,兩三天吧,但這種事情你知道的,具體多久他自己更清楚。醫生說,是的,這個我能理解。現在B超做出來了,但是具體里面是什么,我單獨靠這張片還不敢斷定。這個……寡婦有些不明白了。這樣吧,我說得更直白一點,也有可能是我們今天機子出問題,我建議你們改天再來一次。寡婦支吾著,那我們的片呢,可以給我看看嗎?這個我只能抱歉了,我現在無法斷定他的病情,也不方便給你B超片和報告,按理說是應該要給的,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們明天再來查一次。醫生這么說了,寡婦也沒辦法。你先回去吧,我后面還有病人呢。

寡婦出來,臉上沉沉的。王石磊問她,她半響不說話。出了門診大樓,寡婦說,要不我們先去找間旅社住下吧,明天看看別的醫院。王石磊追問,醫生到底咋說的。寡婦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給王石磊講,見王石磊一臉急切,寡婦把醫生原話給他說了,王石磊一肚子火冒,猜想著,應該是很嚴重了……寡婦又拍他的后背,別多想了,醫生不是說了嘛,連他自己現在也斷定不了是啥。

晚上吃完飯,寡婦先進浴室洗澡,水嘩嘩地淌著。王石磊的心里很不悅,他在揣測醫生說的話,什么叫不敢斷定里面是什么?王石磊不自覺地又摸了摸那個部位,他反反復復地掂弄著,似乎感覺到里面有種硬塊,這種硬塊的形狀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是怎樣的。王石磊想,按照寡婦之前的推測,如果是性病的話肯定會癢,可是自己沒有。今天拍片出來,醫生為何連片都不肯給他看呢?還是單獨找寡婦進辦公室講的情況,最主要的,是講來不明不白的,這讓他的心里梗得慌。

想著想著,床邊的電話嘟的一聲響了。是寡婦的。王石磊瞥了一眼,趙三爺發的,內容是:你想好了沒有?

王石磊好奇,趙三爺讓寡婦想什么呢?他忍不住想點開短信看,又怕寡婦知道了不好,看了要是刪除的話更不好。正猶豫著,浴室里的水停了,王石磊沒去摁手機。寡婦從浴室里走出來,用浴巾擦著濡濕的頭發,她讓王石磊也去洗洗。王石磊是想洗洗的,他現在覺得自己很臟。

沐浴露在王石磊的搓洗下遍布全身,滑溜溜的,王石磊從來沒有這樣慢吞吞地洗過澡。浴室里有鏡子,王石磊一邊洗,一邊端詳著自己的身體。長這么大,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觀察過自己。一種莫名的憂傷從他的心里冉冉升起,他覺得自己很可悲,算起來,他做那事才一次,怎么一次就著道了呢?那天進城是陪楊老幺看拖拉機的,看完拖拉機楊老幺沒說買,先是帶他去網吧上網。楊老幺會打游戲,還會開QQ找陌生女孩聊天,這些王石磊都不會,王石磊沒讀過多少書,只能搬一張板凳在旁邊干坐著。天黑的時候,楊老幺帶王石磊吃了兩個炒菜,說是帶他去個地方。王石磊不知道去哪里,問楊老幺,楊老幺只是抿嘴笑笑。倆人順著金龍路走,一直走到石板街,石板街的后面有處叫“云天水匯”的地方,楊老幺說,那里面能洗澡,還能做你想做的。楊老幺的嘴角微微上提,有了弧度,王石磊隱約覺得不是什么好事。楊老幺說,不過那太貴了,我帶你去個便宜點的地方吧。王石磊跟著楊老幺東竄西拐,要不是楊老幺勸他,人活著不就為了個痛快嘛,要不是王石磊想起從小到大的潦倒日子,要不是他內心里那種自暴自棄的思想作祟,他也不會在楊老幺的攛掇下把事情做在了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身上。王石磊很后悔,媽的,那姑娘看起來白白凈凈的,那么年輕,她怎么就……王石磊拿起毛巾不斷搓洗,他還在心里祈禱,求老天保佑,保佑自己不會有大礙,希望一切只是虛驚一場,如果他平安無事,他以后一定好好做人,再也不和楊老幺來往,再也不去不該去的地方。王石磊摸著患處,在熱水的沖洗下,他隱隱感覺患處更加臃腫了,他用手摁了摁,還有點疼。王石磊回想起今天和寡婦吃飯的時候,自己吃了四碗,按照寡婦的說法,患了那種病以后食欲會下降。王石磊在做排除法,他覺得不該是那種病,如果不是那種病,是更嚴重的又該怎么辦?他還在為中午醫生不告知B超結果的事情耿耿于懷,他暗自神傷著,浴室里的水被他調小了,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住過幾次旅社,以前他很討厭住這種地方,萬人睡的床,萬人用的毛巾,不干凈。現在他反而沒有了這種潔癖,坦然了許多,甚至有那么小會,他不斷用毛巾搓洗自己的患處,他在心里想,要是身上的病菌能洗下去,會不會洗到這張毛巾上呢,下一個住店的人用了毛巾會不會被傳染呢?

好了沒?寡婦在外面問,說王石磊洗個澡怎么回事,比個婆娘還慢。

王石磊說快了。他把水關了,擦拭完身體出了浴室。寡婦躺在床上玩手機,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王石磊想到趙三爺,故意問,怎么了?寡婦說,沒什么,快睡你的覺,明天早上還要早起掛號。

王石磊拉了被子,他想抱寡婦來著,自己又只穿著一條褲衩,他怕身上的病毒傳染給寡婦。夜已經很深了,他們關了燈。寡婦的手機又嘟地響了,王石磊以為寡婦會看。寡婦沒看,徑自摁熄了屏幕。寡婦很快就睡著了,她的鼻息韻澈,王石磊深手觸了觸,臉冰冰涼涼的,猶如凝脂般玉滑。都說女人的美全靠男人滋潤,王石磊心想,寡婦這么美是不是自己給滋潤的呢,王石磊還想,要是明天檢查出來沒有那種病多好,要是檢查出來健康的話,他真想給寡婦求婚,不管寡婦同不同意,他都要求。寡婦和自己快三年了,三年來,他們的關系很微妙,像戀人,又像姐弟,又像地下情。

掛號的人很多,輪到醫生給王石磊看病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醫生把王石磊帶進內屋,關了門。醫生拿出電筒,仔細看了看王石磊的患處。說實話,王石磊有些不自在,十三四歲的時候,他也跟著村里的孩子們在河里洗過澡,那會不知道害臊,脫得光絲絲的,露出兩個屁股蛋蛋敢在河邊走。現在有種羞恥感。醫生問多久了,王石磊說,四五天了。醫生抬頭看了看他,王石磊怕這么說對檢查幫助不大,又補充道,前段時間腰有些痛,準確地說,也不是腰,小肚子連著腰的這一段吧。到底是哪?醫生用力捏了捏,王石磊縮了縮身子。小肚子,他斷定道。醫生再次抬起頭,王石磊覺得醫生好像有什么話要問,就支支吾吾地說,只去過……只去過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次給傳……傳染的。醫生沒說話,把他褲子提了起來。去做個B超吧,再測個血。王石磊拉好褲子,急切想知道答案,問測血做什么。醫生說叫你測你就測,哪來那么多廢話?王石磊又問,是不是癌癥,里面怎么會腫脹起來呢?醫生沒說話,開了門,坐回了原位。護士就開始喊下一位病人。

整個早上,王石磊和寡婦心里都在打鼓。王石磊做B超和測血時心不在焉,上上下下全是寡婦忙活著。中午的時候,B超報告還沒出來,血的分析報道先出來了。王石磊拿著報告去找醫生,醫生沒正面回應他,把寡婦單獨叫進辦公室里。

▲ 畫眉鳥(油畫) 137x176cm /曹本健

出了辦公室,寡婦臉色不太好,王石磊問她啥情況。寡婦說,醫生啥也沒講,就說你這得做手術,至于錢嘛,我現在去給你交住院費。王石磊還想問寡婦啥的,寡婦已經跑下樓去給他辦住院手續去了。安頓完王石磊后,寡婦說自己要趕回去,屋里得有個人張羅著,不然自己家的羊,還有王石磊家的豬,就真的給餓死了。寡婦跑上跑下,氣喘吁吁的。王石磊說先吃飯了再走,寡婦說急著呢,不吃了,讓王石磊在病房里住著,晚上喊個外賣就行,自己先走。寡婦抹著汗,說先去上個廁所。出了門,寡婦朝著樓道的最后端走去,寡婦的手機沒有帶去,放在王石磊床邊的桌子上。手機又嘟的響了,這次王石磊看了看,還是趙三爺發來的,問:確定了嗎?別后悔哈。王石磊隱約覺得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敢發作,他發作算什么?他現在和寡婦的關系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而且寡婦那么善待他。

寡婦回來后,叮囑王石磊好好待著等她。寡婦下樓的時候,王石磊看見她的后背都濕了,那雙布鞋也有些舊了。王石磊喊了聲等等,寡婦回過頭來,王石磊囁喏著雙唇。寡婦問,還有啥事?王石磊走近了,挽著寡婦的手,說,如果我好了,我娶你,要是好不了,你就別花這冤枉錢了。放你娘的狗屁,寡婦甩開他的手撂下一句。噼噼啪啪地下了樓,頭也沒回。

寡婦是下午三點到的落水灣,她先去的王石磊家,喂了他家的豬才回自己屋。寡婦推開院門,羊從圈里跳了出來,在院子里尋草吃,羊見著寡婦咩咩咩地叫著,這叫聲讓寡婦感到親切,也把隔壁的趙三爺吸引了過來。

趙三爺臉上堆著笑,問王石磊怎么樣了?寡婦張開手吆著羊,羊進了圈里。寡婦把圈門杠上,伸手去抓圈頂上存的草,草的位置有些高,寡婦踮著腳也沒夠著,情形有些尷尬。趙三爺站到寡婦身后,挺著身子夠草。寡婦心里是不領情的,她試著跳了跳,不跳還好,一跳就和趙三爺挨得更近,寡婦穿的是松緊褲,身材全靠褲子勾勒出來,跳的時候剛好和趙三爺身體有接觸。趙三爺把草抓下來,一把丟進圈里,羊乖乖地低著頭吃草,不再叫了。寡婦轉身,想進屋,趙三爺個子大,順勢從后面一把摟住她。寡婦擺著手肘做掙脫狀,趙三爺摟得更緊。寡婦臉一紅,瞥過來瞪著他,叫你松手你聽見沒?趙三爺涎皮賴臉的,怕啥,院子門我關了的,又沒人看見,那事你想好了嗎?沒有,寡婦斬釘截鐵地說道,然后使勁掙脫,趙三爺不休停,直接抱緊了寡婦,把她身子反轉過來,又抵到草垛上。趙三爺撲了上去,寡婦用手擋了幾下,估計是有些令人敗興了,趙三爺倒認真了起來,紅著臉,要怎么才能答應?我不相信你現在不缺錢。寡婦瞪著他,你這個無賴,那錢是你欠我的,你現在還想……沒誰知道是我欠你的,白紙黑字有一個?你……寡婦急了,氣得面紅耳赤。趙三爺笑著,聽我話,就一次,一次我就還你錢,現在你上哪去找錢?村里該借的你都借了,誰還有錢給你。再說了,王石磊那病也不是在你這落下的,誰知道他碰了哪里的野女人,根本不值得你這樣做。值不值得不用你管,寡婦斜睨他,一邊用手抵住他,一邊蹬著腿。趙三爺稍微松了口氣,理了理衣領,寡婦起了身,徑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寡婦走進屋,門摔得很響。趙三爺自討沒趣,臨走得時候挺著腰,話音放得很響,你自己想想吧,說白了,反正你又不是什么貞潔烈女,要是想通了晚上給我電話,或者發短信也行。

寡婦沒有吃飯,她一口飯也沒有吃。夜里深寂空寥,她感覺自己很無助。要是官生還在多好,官生是寡婦的男人,男人不死的話,她也能像正常人家一樣過日子,可是男人死后,一切都變了。羊還是男人留下的呢,那年男人在煤礦上挖煤,回來的時候路上下了大雪,一只小羊羔在雪地里咩咩叫。叫得官生心里軟塌塌的,官生就把羊羔抱在懷里,一直抱到了家,官生和寡婦又是煮米湯又是灑精糧的,這才把羊羔救活養大。寡婦覺得對不住官生,官生去世的這幾年,寡婦心里是有愧疚的,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寡婦倒是沒亂來,唯獨和王石磊有過。說白了,和王石磊沒感情那是假的,時間久了哪能不生情份。可是現在王石磊躺在醫院里,該怎么辦呢?總不能把羊賣了吧。寡婦不想理會趙三爺,雖然自己不是什么雛,但也沒那么賤,她決定不發短信也不打電話,她把手機關了。就這么熬到天亮吧,或許明天給醫生求求情,先把手上有的錢交了,差的手術費后面再補也行啊。

寡婦這么想著,就打水在爐子上燒,準備洗洗睡了。屋外砰的一聲傳來,驚住了寡婦,像是有磚頭從哪掉下來一樣。這個時候已經十一點了,周遭的人們都睡下了,莫不是小偷?寡婦想著肯定是誰知道她去縣城了,想來偷羊的。寡婦的燈還亮著,窗戶拉了窗簾,外人瞅不見里面。寡婦偷偷扯開窗簾,想看看外面是啥情況,這一扯,一個黑影佇在窗外把她嚇得不輕。寡婦嗖地一下松開窗簾。

是我啊,妹子,開門!趙三爺在外面輕聲說道。

你來做什么?我要睡了。

這不是想你了嘛。

趙三爺,你回去吧,你說的事我想好了,我真要睡下了。寡婦這么說,一只手摁掉了墻上的開關,屋里的燈黑了。

趙三爺不依不饒,在外面推門,你開下吧,我知道你缺錢,我今晚托人在縣醫院打聽了,王石磊那病連醫生都沒個準,現在唯獨錢能救他,你如果真想救他,知道該怎么做的。再說了,就算我們那啥,你也不會有啥損失啊。

趙三爺這么說話,寡婦越發覺得他惡心。不過話說回來,王石磊要是真的沒救了怎么辦?好歹她也和王石磊好過。寡婦心里酸楚,怎么和自己好的男人都沒個好下場呢,她在心里暗忖著,是不是自己真的命大,克夫。寡婦咬了咬牙,她不想再害掉一個男人了。

說話嘛,妹子,難不成你要眼睜睜地看著王石磊……

趙三爺的話還沒說完,門就開了。寡婦立在門口,筆挺挺的,眼睛像釘了釘子,直愣愣地看著趙三爺。趙三爺迫不及待的一把摟住寡婦的腰,腰很細,也很柔,寡婦沒有做聲,也沒有反抗。七月份的天氣,夜晚的風有些微涼,風進了屋,風把門吹出道口子,口子由窄變寬,風從口子處灌進屋里,屋子里有了涼氣。寡婦聽不見身邊的聲音,她的周遭寂靜著,腦海里只有一片海,海很大,空寥寥的,海風和海浪互相吹打著,寡婦能感覺到海水的潮濕,還能感覺到一股咸咸的味道……

寡婦交了兩萬塊錢,年輕的主治醫生帶了幾位年長的醫生來看王石磊,王石磊躺在床上,看著眼前的幾個白大褂心里很不暢快。寡婦問醫生,說現在是什么情況,醫生說,通過檢查的血樣來看一切正常,左側睪丸輕微腫脹并有積液,左側腹股溝區探有CDFL異常血流信號,從病人的患部來看,確實有些腫大,目前我們還無法斷定里面到底是什么,只有做手術的時候切開才能確定,而且我們幾個醫生還得開個會商討下手術過程和風險……

這話把寡婦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從醫生的講述來看,已經初步斷定不是他們猜想的那種活癌癥了,也應該不是什么性病,這點寡婦倒是松了口氣。王石磊也沒問寡婦自己的情況,在他看來,寡婦能這樣對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這份情,他只有祈禱老天讓你康復后慢慢回報了。

王石磊的手術是在第三天晚上進行的,只有寡婦守在外面,足足候了三個鐘頭。王石磊做的是全身麻醉,出了手術室后八小時才蘇醒過來,只能喝點稀粥。王石磊伸手去摸自己的下部,隱隱作痛,一大塊白布包扎著,寡婦讓他別動,說是側面開了道口子,差不多六七公分呢,得好生休養。

王石磊問,自己是啥情況?寡婦說,你快吃吧。醫生說了,這幾天可能下不了地,不過休息段時間就好了。你這叫疝氣,所以會腫大,在抽血化驗排除帶有癌細胞的可能之前,醫生確實要開刀才能確定里面到底是什么,不過現在好了,已經給你割除了。王石磊還問,哪來的錢做手術,寡婦頓了頓,說自己存的,這么多年了,怎么也得存點在身邊呢。王石磊的心里軟了,他握住寡婦的手,寡婦的手也軟,像兩個人的心。

王石磊出院后,那年秋天,他搬進了寡婦家住,沒有再去編竹簍賣。到第二年的春天的時候,王石磊買的幾頭公羊和寡婦家的母羊配種了,生了小羊羔。小羊羔咩咩咩地,整天跟著王石磊的羊群轉。王石磊趕著羊從阿婆家門口的橋上過,阿婆說,小磊,進屋坐會。王石磊甩著鞭子,說趕著羊呢不坐了,還得回去做飯給翠紅吃,再過幾天她就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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