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踐耳
2002年,王西麟寫的專文中談到我的創作生涯時,別出心裁地用了一個詞——“三級跳”,即“從新四軍跳到莫斯科,從莫斯科跳到先鋒派”。并說,和旅美指揮家葉聰先生的“看法不謀而合”。還分析說,這雖然“是詼諧調侃之詞,其實,這三個歷史階段的過程是十分艱辛,十分深刻,又十分巨大的藝術超越”。“第一個領域是藝術技巧方面,第二個領域是美學觀念方面,第三個領域是世界觀、歷史觀、人文背景和人文觀念各方面。我稱之為三個領域的超越。”
這說法頗出乎我意料,但覺得很生動,也很確切。不過需要作一點補充說明:我在參加新四軍之前,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交響樂迷”五年哩!當時,在上海這個現代大都市的廣播節目中,我聽了大量西方古典和近現代的音樂作品(詳見本書第一章),并且創作了七首獨唱的藝術歌曲。否則,要想從新四軍的“土包子”一下子就“跳”到莫斯科音樂學院,那是絕對跟不上的。若加上這段歷史,就成為了“四級跳”了。
我自己反思這一生,則是從“革命夢”和“交響夢”之間(也即政治與藝術之間),不斷地來回徘徊、相互交替這一條線來總結經驗和教訓的。
我的“革命夢”是從十四歲、1936年上半年初中三年級即將畢業時開始逐漸形成的。從同班的周姓同學那里,從我的兩個姐姐以及她們的女老師(后來才知道她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那里受到了革命思想的熏陶。第二年“七七事變”,抗日戰爭開始,革命浪潮也隨之風起云涌。1941年,我妹妹以及鄰居鄭姓兄妹都陸續投奔蘇北新四軍,唯獨我一人因重病臥床多年,不能動彈,心中著急。
我的“交響夢”則是先由1937年下半年開始的“音樂夢”作鋪墊的。1942年臥病在床時,我整天從收音機中聽到大量的交響音樂,入迷了,這時才升格為“交響夢”。
1945年可以起床了,正好妹妹、妹夫要回到蘇北解放區去,我就毅然擱下了“交響夢”,不聽人勸,專心一致地跟隨他們一同去實現我的“革命夢”了。
十年后,1955年,我被選派往莫斯科留學時,才放下了“革命夢”,專心一致地去實現“交響夢”。到1960年回國后,突然發現“交響夢”的路走不通了。當時,中蘇關系緊張,革命形勢十分嚴峻。于是我又自覺地、真心誠意地再次轉向“革命夢”,寫了大量的革命歌曲。
1966年“文革”開始,則更加是革命統率一切了,盡管對那場“大革命”內心存有不少的疑問、迷惑、茫然、矛盾,但也不得不“隨大流”。1960年到1978年這十八年斷層(包括前六年的迷途,中間十年的荒唐壓抑,后兩年的反思),不僅毀了我的“交響夢”,也使我的“革命夢”大大被扭曲和變質。我在人生中走了一個大彎路。
“文革”后,1977年10月,我專程到北京,訪問了二三十位音樂界、文化界人士和工廠工人,目的是了解有關“文革”的各種實情,這令我得益匪淺(因上海是“四人幫”的老窩,真實信息已全被封鎖了)。1978年12月,我第二次去北京,因為第十一屆三中全會剛剛為“天安門事件”徹底平了反,話劇《于無聲處》也正在北京演出。這次采訪的面也就廣泛、豐富、深入多了,包括剛被平反釋放出獄的那些“天安門前的志士們”在內,我甚至獲得了兩盤珍貴的“天安門事件”中群眾集會現場的實況錄音帶,這使我有了“身臨其境”的感受。這兩次北京之行促使我在思想上起了根本性的變化。
再加上我多次深入到貴州、云南、西藏等各地民間音樂中去,那種從土壤中、從人的心靈深處發出的神奇音響震撼了我,使我發現了一個全新音樂美的天地。從此,我的“交響夢”不僅有了質的飛躍、質的升華,并且與“革命夢”也不再相互排斥,而是“兩夢統一”了。其根本原因就在對于“革命”一詞的內涵也有了全新的、開放性的、深層次的理解;對人性、對人生、對世界、對歷史有了深入的剖析,有了真切的感悟,促使我大步趕上前去,終于在鮮活而踏實的“現代派”“先鋒派”層面上圓了我的“交響夢”!這在我的音樂創作生涯中,是一個重要的轉折。
下面再對我花甲之后的十五年中寫的十一部交響曲作幾條小結:
1.在技法上:每部作品都要解決一個難題,作一新的探索,不斷挑戰自我,超越自我。這樣寫起來才有意思。同時,也力戒純技巧的玩弄。
寫了兩句自勉詞:“天馬行空,敢為獨行俠;我行我素,永作自由人。”——針對過去“耳朵根子太軟”的教訓。
2.在立意上:每部作品都或多或少有一哲理思考,一種新的洞見。有人文上、道義上的內涵,有音樂美學上的追求。大膽突破過去的一個個禁區和政治口號說教(也有兩句自勉詞:“冷眼觀世界,熱血譜心聲。”)。
3.在內容上:不論是回顧,還是展望,每部交響曲均來自于豐富的生活體驗和歷史啟迪。這樣,作品方有深度(也有兩句自勉詞:“筆游象牙塔,心系萬民情。”)。

4.在性質上:每部交響曲都是一篇反思錄,是一次自我靈魂的洗禮,都懷著“還債”的心情在寫作——還歷史的債,還人民的債,還“交響樂”的債。
5.在結尾時:每部交響曲都打破了歷來盛行的“光明尾巴”這一“八股”,而用開放型的結尾——或深思,或警示,或瀟灑虛幻,或余音繞梁、高瞻遠矚、別有寓意……可謂“慎終追遠”“了猶未了”。
若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那五年留學時期的作品相比較,那時側重于“寫景”“寫趣”,而八十年代轉型以來,則著重于“寫意,寫神”,有了質的更新。
全部交響曲都是我在進入老年時期(六十三歲),也即“文革”已過去九年后,方才開始動手寫的。在內容和立意方面或多或少都和“文革”的啟迪有關。“文革”是各式人物都登場表演的大舞臺,演的是人妖顛倒的話劇。“文革”是一架人性的“X光透視機”,又是千年歷史集大成的百科全書和大課堂,使我懂得了什么叫假惡丑,什么叫真善美;認識到什么是人生的價值,人性的價值;領會到人道主義的重要和可貴。歷史拒絕遺忘,切不可“好了傷疤忘了痛”。如果病根還在,遺毒尚存,舊痛也會轉化為新痛。endprint
我希望自己的交響曲能夠像是——
一把解剖刀,使穩秘的毒瘤顯形;
一枚警鈴,將昏睡的人們喚醒;
一縷燭光,照透黑夜里崎嶇的山道;
一只小鳥,為即將升起的朝陽報曉。
寫到這里,會不會有人提出疑問:“你說了這么多,左一條,右一條,不是把自己都框死了么?”其實,正相反,這一條一條正是把創作的思路打開,把靈感的火花燃亮,把自己帶入一種愉悅、亢奮的藝術創造境界中去。根本一條,都是憂時憤世之作。
于是,寫了幾句心里話:
至誠至真,樂之靈魂。
至精至美,樂之形神。
若得萬一,三生存幸。
孰是孰非,悉聽后人。
這里,再補寫一個小插曲:
中國音樂家協會從2001年開始為年滿八十歲的老音樂工作者開設了一個“終身成就獎”,每年評一次。評委中有一位是上海的戴鵬海先生。2003年初已是第三次了。我預先就向老戴打了招呼:“你去北京開會時,若有別的評委提名我時,請代我申明,‘我既不夠格,也不愿意。”不料,結果還是選上了我(上海另一位入選的是桑桐先生)。年底頒獎大會在廣州舉行,我故意不去(桑桐也未去)。沒想到,中國音協領導人在回北京的途中,竟然來到上海,在上海市文聯的小會議室內專為我們二人頒獎。這一下躲不掉了,在十來個人的小會上,我誠懇地說了幾句:“這是終身獎啊!反觀我這一生,成績不大,錯誤卻不少。‘終身成就獎實在受之有愧!我后半生是懷著補過、還債的心情在寫作——還藝術的債,還良心的債,還人民的債。”散會后,有兩位上海的音樂同行私下向我表示能理解我的心情。晚上,另有兩位同行分別來電話說我“謙虛過分了,不妥”。我皆未作任何應答。此時,是否可以用上那句俗語“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此前,2002年,我就寫過這兩句詞,以表達自己的心情:“風蕭蕭兮夜色寒,壯志未酬心難甘。”意思是指我在交響樂創作上還遠未完成我的心愿哩。再說,我對新設立的“終身成就獎”的初衷及其價值取向有所質疑,所以不愿去領這個獎。
最后,還必須談一談六十多年來與我相濡以沫的老伴舒群。
她從1945年開始在上海音專學聲樂,以后一直在音樂界擔任行政工作。本職工作很忙,家務事也是她一肩挑,是我的賢內助、半邊天,更是頂梁柱。尤其是1983年她離休之后,我的每一部新作,她都是第一個熱心的“聽眾”和嚴厲的評論者。那時,我的創作風格剛開始轉型,做了大幅度新的探索與嘗試,為此聽到不少反對乃至反感的意見。而她的思想卻很開放,能夠與時俱進,總是積極支持我做的各種大膽開拓,同時也常指出我的一些不足之處,使我得到很大的鼓舞,能不斷地探索下去。有這樣一位好伴侶,是我的一大幸事。
2006年,在她八十壽辰時,我寫了一條幅:
祝賀愛妻舒群八秩壽慶
里里外外一把手,
坦坦蕩蕩好諍友。
風風雨雨真知音,
朝朝暮暮心連心。
——踐耳書贈2006年6月4日
時光荏苒,不覺間我已齡過九旬。走的彎路多,做的貢獻少,甚感汗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