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
第一次讀《西方名著中的偉大智慧》這本書是在2002年5月,第二次是在2012年暑假。這一次重讀已經是第三次了。作者莫蒂默·阿德勒(Mortimer Jerome Adler,一譯艾德勒)是美國哲學家、教育家,他和美國另一位教育家,芝加哥大學校長赫欽斯(Robert Maynard Hutchins,一譯赫金斯)是現代西方“永恒主義教育”流派的代表人物(另外兩位是英國的利文斯通和法國的阿蘭)。
1943年,芝加哥大學校長赫欽斯和阿德勒共同倡導的“讀名著運動”在全美國引起很大反響,稱得上西方現代教育史上的一件大事。芝加哥大學的優等課程和安那波里斯的圣約翰學院的課程表也為人們廣泛地討論。他們為什么要提倡“讀名著運動”呢?是因為對當時美國的中小學語言課程感到失望,許多美國青少年只讀二三流的雜志或看電視。不僅如此,現代工業、科技發展使西方許許多多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缺乏興趣,社會上的人們普遍不讀書。所以,他們主張恢復文藝復興運動以來的古典主義教育傳統。為此,阿德勒還寫過一本暢銷書《怎樣讀一本書》。赫氏和阿氏兩人還組織了一次有關“偉大書籍”的閱讀討論會,芝加哥有四十位高級公職人員參加了這個討論會。要知道,那時正處于世界大戰期間,竟然有那么多“美國最忙的人士參加”,其中還有一位出版家叫威廉·邊頓。他后來談到這次會議時說:“我們四十個人從中學到——更確切地說,是重新學到——生活的中心問題永遠是一樣的,無論在現代的美國或在古羅馬都是如此。這就是‘人的問題——善與惡、愛與恨、戰爭與和平、幸福與責任、自由與安全,諸如此類。無論人類乘牛車、乘馬車、或者乘番茄式汽車前來面對這些問題,它們總是一樣的。偉大的書籍的作者們以科學、歷史、哲學和文學等各種方式來面對它們,他們的談話是各個時代的‘偉大會話,永生不息。這次研討會最終變成影響全國的偉大事業,打造著政治及貿易界的領袖群。”(《西方名著中的智慧》“推薦序”)。但是在1943年,許多偉大的書籍找不到好的版本,有的根本沒有英譯本。于是,這位威廉·邊頓先生向赫欽斯、阿德勒提議可以重新出版一套這樣偉大的書籍。赫欽斯非常贊同這個想法,他告訴邊頓:既然要做這件事,就要做正確,就是說編這樣一套書不僅要適合那個時代,而且要適合未來的幾十年。于是從1944年開始,由威廉·邊頓擔任發行人和主席的大英百科全書公司開始了這項事業。
赫欽斯帶領一批人選擇書目,阿德勒則忙于編書目。經過整整八年的努力,這套大英百科全書版的《西方世界的偉大書籍》付梓出版。它包括了54卷74位作者443部作品。這部書共花費了200萬美元。當時有500位預約者預付500美元購買第一版,書甫出版,弗吉尼亞州基金會購買1600套送給全國指定的公立圖書館。這套書銷路一直很好,從1958年的3300套一下子增至1960年的4萬多套,而且還在不斷增長。邊頓說:“我們的這一賭注證明是成功的。美國人的確希望家中藏有一套最好的書,的確希望他們的孩子在偉大的文學、偉大的哲學、偉大的科學的陪伴下成長。”
邊頓在推薦序里這樣介紹阿德勒在出版《西方世界的偉大書籍》做的工作:“阿德勒幾乎花掉一半家產——時間則遠不止一半——用以準備這份目錄,現稱為提要,構成了54 卷中的兩卷。”所謂“書目”,實際就是像中國過去編四庫全書時,紀昀等人負責編撰的《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雖然書目沒有四庫全書那么多,但是工作量可想而知。阿德勒和他的一些參與寫作的人員,把所有思想分成102條基本觀念,并把這些觀念拆開成2987條標題,其中包括163萬條《西方世界的偉大書籍》精確的參考資料。這部提要還包括一份名詞清單,一份讀物目錄,以及阿德勒自己所寫的102條偉大觀念歷史的雜文。
一位參加最初研討會的人士——《芝加哥太陽報》與《芝加哥日報》的發行人小斐爾德,決定在他的報紙上每周開辟一個專欄,由阿德勒選取讀者所提問題加以回答,不是提供開門見山的回答,而是分析相關的偉大思想。不到一年,全美國有28家報紙先后設立了這個專欄。這個專欄的唯一目標,是“用各個時代的智慧領袖所提供的說法來向聰明的讀者提出問題——而不是解答。”在每周“一麻袋信件中”,阿德勒挑選那些大眾所關注的題材,根據問題重復次數作依據,來進行回答。這個專欄所回答的問題,幾乎都觸及了那102個“偉大的觀念”。例如:真理、幸福、政府、戰爭與和平、善與惡、義務、懲罰、民主政治、教育、上帝、愛、不朽、自由等觀念。這些都是眾所關心的問題,相對而言一些抽象的哲學概念則“幾乎沒有人問及”。后來阿德勒就把這些回答編成一本書——《西方名著中的偉大智慧》,里面共有十章103節。
讀這一本書給我的感覺就是觸處生春,也就是說隨便你翻到哪一頁都會給你一些啟發。過去我認為一本書或一篇文章不可能“字字珠璣”,尤其是那些像叔本華所形容的“每天像蒼蠅一樣在產生的書”,更是不值得我們浪費時間去閱讀,而現在偏偏最是這類書占據了我們許多時間。但是,阿德勒這一本書確實有“以簡馭繁”的好處。全書十章包括:一、關于哲學、科學與宗教;二、關于政治、人與國家;三、關于道德;四、關于基礎教育與偉大著作;五、關于神學與形而上學;六、關于社會問題;七、關于經濟;八、關于藝術和美;九、關于愛與友誼;十、關于人與世界。每一章下面轄幾個問題,這些問題都是當時讀者的提問。你可以按圖索驥找到自己想查的問題。例如第一章第3、第4節里,有讀者問:在一個科學時代為什么還需要哲學?阿德勒根據康德的知識分類,認為知識有兩種,一種是適用于自然科學的經驗知識,另一種為由哲學達到的理性知識。他還用培根的話來回答:科學能夠給我們力量,科學使我們對自然界和社會現象有適當的理解和駕馭。但是,“科學可提供我們建設性或摧毀性力量。它提供利器,可助長向善,也可助長為惡。”哲學和科學比起來似乎一無用處,但是,“哲學的妙用應在道德或指導思想上,而不應在技術或制造上。科學只能提供可用的方法,哲學則指示我們應該尋求的方向。”他還強調哲學可以幫助我們弄清楚下列問題的答案:幸福的要素是什么?我們的責任在哪里?哪一種政府體制最公正?什么可以構成社會福利?自由人應當擁有什么?而這些問題科學永遠不能回答。所以,“教導我們分辨是非、指引我們修養本性的是哲學,而不是科學。”“置于文化或文明頂點的是哲學,而不是科學。”看看現實世界,無論中國還是外國,科學發展均異常迅猛,帶動了經濟快速發展,但是,這些發展給人類帶來的是不是都是幸福?什么是幸福?這一系列問題,遠遠沒有得到解決;公平正義和自由、平等、博愛,人類追求了幾百年的目標,離真正的實現仍然很遠很遠。看一看當前恐怖主義盛行,中東難民,核戰爭陰影,各國的貪污腐敗……阿德勒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已經過去七十多年了,但仍然沒有過時。
書中有上述那些抽象的大問題,也有非常具體的關乎每個個人的問題,例如對于一個人來說,什么是真正的成功。在第三章第23節里,有讀者問:世俗的成功是否為幸福所必需?在我們社會里常以成功與否來評價他人,并且往往以所得到的物財富來衡量一個人的成功與否。阿德勒首先肯定相當數量的物質積累在人生中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單靠物質積累是不可能讓人生變得有意義的,換言之僅僅有財富是不可能幸福的。然后他以亞里士多德關于致富的兩種手段的論述為例說明這個問題:一種是得到足夠的財富以維持體面的生活;另一種是為金錢而積累金錢。而后一種人是不可能真正幸福的。他還用柏拉圖的話說:“跟守財奴一樣為財富而著迷的人必然有不幸的下場”,所以,“至善和至富同時并兼”是不可能的。這些差不多是一些老生常談,但是聯系我們現實看看是很有意義的。過去,在我從懂事起到成長為青年那一段時期,社會侈談“理想”“幸福”,政治運動不斷,“形勢永遠大好”,實際上卻總是飯都吃不飽,衣穿不好;偷懶均貧是社會常態,各類物質極度匱乏。先祖父曾說:“我們這些孩子連紅燒肉的味道也不知道的。”所以,我很相信魯迅的話:人生在世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求發展。沒有物質基礎一切都無從談起。但是,改革開放以來物質財富增加了,人們的幸福感并沒有增加多少。無論貴人、富人、窮人好像都缺乏幸福感。為什么?主要是社會缺乏公平正義,而人們普遍想變得有權有錢有更大的房子,就是沒想到要為這個社會變得更好做一些事。用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說”來解釋,就是只有“低級需要”而缺乏“高級需要”。看看美國人做慈善事業的富人數和中國從事慈善事業的富人數,就可以明白一些道理了。
再如,現在網絡發達,人們喜歡追求“時尚”,但是什么叫“時尚”?在第六章第67節里有讀者問阿德勒:現代人竭力推崇時尚,那些力求自我杰出的人士,也都建立起一套屬于自己的行規與術語,破壞社會或群體模式的人,往往會被看作顛覆分子或頑固分子。這種情況是稀奇的呢?還是古已有之?阿德勒說:“法國大革命之后,舊有的社會秩序遭到連根拔起,大眾傳播的發展及輿論的優勢,使得‘一致性變成一個問題和威脅。”然后他用克爾凱戈爾、約翰·斯圖亞特·穆勒的話來回答。克爾凱戈爾認為,現代大眾并不是由許多人所組成的真實的共同體,而是由許多個人組成的抽象的集合體。我們“處在一個自己消失的時刻”。穆勒同意克氏的看法,他指出:個人迷失在群體里,每個人都假定在思想、感情與行動方面彼此一致,大部分人讀同樣的東西、看同樣的事物、去同樣的地方、有同樣的希望及畏懼。大眾的想法是由那些相同的人——透過每天向他們灌輸的出版物所構成的。結果是人們不再具有真正的個人意見或感情。他們不再擁有真實的人格和性格,因為個人與自主的源泉已經枯竭。他稱那些喜歡隨波逐流的人是“道德上的麻風病者”。對此他開出的藥方是:做“沒人做的事”,或者不做“每人都做的事”。穆勒還說:個性和自主性是人類福利的要素,一個民族只是彼此模仿,或一直維系一個習俗社會,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人類社會。在當今時代,僅僅做一個突出的典型,做一個不對習俗屈膝的人,就是最有力的服務。讀了這樣的論述,再看看我們每天在地鐵車廂里見到的“低頭族”,每天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的情景,每天清早起來刷的“朋友圈”,每天新聞廣播同樣的內容……我們不禁啞然失笑。我自己也不能免俗。要避免成為“道德上的麻風病者”,我們需要做的是什么呢?
其他精彩的地方所在皆是,如第四章有人問是什么因素使一本書偉大?兒童可以讀偉大的書籍嗎?如何閱讀艱深的書?為什么要讀古代偉大的作品?簡直可以拿來給我們現在號召讀經典的教師、家長好好讀一遍,省得讓一些一知半解的偽專家誤導。
邊頓在推薦序里說的:“我們處在一個尋求即時解答的時代。理由不難獲得,現代生活的迅速發展使我們難得閑暇思考抽象問題。于是只好投身于解答者的懷抱,期待他隨時隨地給我們以指導。……我們美國人把自己思考的權利看得過于珍貴,然而,隨著世界趨向復雜,我們也愈來愈允許那些公認的專家來替我們思考。阿德勒就是這樣一位專家。”當然,我還是不太同意讓“公認的專家替我們思考”這樣的說法,但是無論如何,阿德勒確實是值得我們信任的真正的專家。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