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悅
《打開文學的方式》讓人想到哈羅德·布魯姆(HaroldBloom)的《如何讀,為什么讀》以及托馬斯·福斯特的(ThomasC.Foster)《如何像大學教授一樣讀文學》。作者王敦也在開篇即言明,“這本書就是從我們普通讀者的角度,來告訴你———你本人,一個普通人,如何打開文學,與文學發生關系”[1]。與前述兩本美國著作相似,這是一本圖解文學閱讀的書,以一個大學教授兼資深閱讀者的視角,示眾人以閱讀文學的方法、過程、要旨。一如題目使用了計算機中常見的術語“打開方式”,這誠然是一本屬于當下這個時代的文學閱讀指南,夾雜各種網絡流行語,像寫暢銷書一樣寫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著作。本書在網上發布期間,也確實收獲了大量讀者。這或許遠不僅是一種出版策略;從中我們看到作者對于外在世界的敞開性,一種試圖成為讀者友好式(readerfriendly)傳播者的姿態,棄絕了人文學者所易擁有的智性上的傲慢與自我優越感。這背后的理念,乃是王敦所致力的“人文普及”事業,亦即如對自然科學的“科普”一般,讓大眾進入人文的世界。文學(文學閱讀、文學批評)一如書中的話語方式,全然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反倒親切可愛、充滿戲謔。這本書本質上是學者走出所謂象牙塔與大眾的對話;在打開文學之前,首先打開的是封閉的“學術共同體”自身。
當代西方學界怕是少有如布魯姆一般如此熱愛文學的“文論家”,言談之中滿是一種搖滾樂歌迷般狂熱的對作品、對創作者、對閱讀的熱愛。與布魯姆相似,王敦的核心動機是對閱讀的深深熱愛,對閱讀經驗的無比重視。王敦在前一本文學普及著作《中文系是治愈系》中痛陳了對所謂“文學概論”的厭惡,因其乃是對象化式的處理文本的方式,將活生生的文學作品風干為僵尸。王敦在書中用魯迅式的語氣說道:“文學概論又如同又臭又長的裹腳布。但它裹的可不是你的腳,而是你的腦子。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腳還是腦子,一旦被強迫裹上,一開始雖然又喊又叫尋死覓活,但時間長了反而會有一種優越感。這是因為代價的付出也換來了地位的提升———裹過腳的女人,比沒裹腳的女仆要尊貴得多,而且被裹的部位,似乎也成了本錢。”[2]何其犀利。這種對文學概論的反省亦可推而廣之,用來談論所謂的“文學研究”。而事實上淪為產業化的“文學研究”,也恰如王敦所抨擊的“文學概論”一樣,本質在于棄絕經驗,代以抽象結論,這不啻殺死文學。
這樣的情況在西方未嘗不是如此,否則哈羅德·布魯姆也不會總是一副失望悲憫的樣子。正如布魯姆在《如何讀,為什么讀》中說的,“專業讀書的可悲之處在于,你難以再嘗到你青少年時代所體驗的那種閱讀樂趣……因為在大學里閱讀幾乎不被當成一種樂趣來教”[3]。而王敦稱之為“毀掉想學文學的年輕人”的中國式文學教育,以其簡單粗暴、對象化,與當代西方文論的某種對象化、反體驗化趨勢一拍即合、無縫對接,成為殺死文學、殺死文學愛好者對文學之熱愛的共謀者。一如王敦大量引用的米勒所言,“文學行將消亡的最顯著征兆之一,就是全世界的文學系的年輕教員,都在大批離開文學研究,轉向理論、文化研究、后殖民研究、媒體研究、大眾文化研究、女性研究、黑人研究等”[4]。作者看到那些愛文學的青年,頂住各種壓力,讀了中文系,讀到最后卻連文學都不愛了———而重新喚起這樣的愛,也正是推動本書成型的動力。
如果說《中文系是治愈系》頌揚了對文學的“純真之愛”,鞭笞一切反體驗的“墮落世界”,《打開文學的方式》則用了更平衡的立場:其實,理論、批評、理性思考也許并不必然是對閱讀的妨礙;善加利用之,可使得閱讀更深刻,更富有趣味,讓“純真之愛”升華成為“成熟之愛”。書中致力于幫助讀者與文學文本建立個體性的關系,即自由游走于馬丁·布伯所言的“我—你”“我—它”關系間,既不局限于對象化的“我—它”,又有抽離與反思的過程。書中認為感性的文學體驗是打開文學的“思維底層”,而讀者自身對于是種文學體驗的分析性反思,對于如何被感動、為什么會被感動的理性思考,是書中力圖幫助讀者完成的過程,即作為讀者主體學會“解讀”(“打開”)文本。其間,核心乃是發揮讀者的主體性,為作品生成屬于讀者個體的全新的意義。
全書的展開圍繞“符號”“細讀”“敘事”三大關鍵詞。王敦在書中大膽設想,是遠古的“巫術思維”將隱喻和借代內化到語言之中,使得語言具有符號化表意的功能,讓人類思維具有符號化的維度,而這也徹底將人與自然界分開。這樣的論斷不可不謂之大膽生動。本初基于(建構出的)相似性的喻體與本體、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漸漸成為人類不自覺而又離不開的表達行為。這一切的符號所構成的巨大符號系統也便是所謂的“文化”,而作為符號動物的人正是從這一符號系統中尋找與獲得意義。然而正如魯迅所說的,不識字的被識字的騙,識字的被印刷品騙;對于這一“符號之網”的清醒認識,是一個受教育者與未受教育者的區別。通過解讀以文學文本為代表的符號網,我們得以產生一種覺知,可以努力擺脫話語所構建的束縛;即使未能擺脫,至少可以覺知此種束縛的存在,而非毫無意識地被建構。奧登認為文學藝術的目的在于“祛魅”,而王敦在書中的論點,歸根結底,也是把文學批評當作一種祛魅的過程。最終,或許大抵可以不那么輕易受印刷品的騙。
想要破解這一符號之網,想要學會不被印刷品騙,最好的方法之一———如王敦所言———便是文本細讀。書中的第二大部分講的即是細讀。事實上,這種細讀貫穿了全書;篇幅上,近乎半本書都是解剖麻雀式的案例分析,對具體的文學文本進行逐字逐句的文本細讀(其中不乏令人叫絕的精彩案例)。通篇我們看到了作者隱含具有的一種新批評式的細讀精神,抑或說是某種帶有英美保守主義思想淵源的對文本的敬畏與執著。本書的案例分析,略似布魯姆的《如何讀,為什么讀》對作品案例的具體分析,又更讓人想到希利斯·米勒在《文學死了嗎》中對《瑞士人羅賓遜一家》的分析。通過逐字逐句、逐個篇章的示范,本書把“打開方式”手把手交給讀者。尤其讓人驚嘆的是,書中為了更好地向普通讀者展示文本細讀的魅力,并破除所謂“想太多了”的顧慮,創造性地把文本分析的方法用來闡釋了五個知名天下的電子品牌,從微軟的“Windows”(視窗)中讀出了“要有光,就有了光”,從“Intel”(英特爾)中讀出了“Intelligence”(智能),從“Apple”(蘋果)中讀出了撒旦/禁果/誘惑/墮落/嬉皮士/美國西海岸文化,從“Surface”(微軟觸屏電腦)中讀出了“創世之初”“淵面黑暗”,從“Word”(微軟文字處理軟件)中讀出了“太初有道(言)”,直讓人叫絕。讀完之后未免讓人對闡釋的魔力與趣味性充滿遐想,往后看一切文字系統,都能好似面對美妙迷宮,不只是遠處觀看,而有欲望深入進去一探究竟。
隨后本書重點談了敘事,告訴我們為何講故事對于人類生命體不可或缺。語言符號構建了敘事,而敘事構建了意義;通過講故事,人類將生活構筑成一個有意義、有秩序的世界;通過閱讀不同的敘事,人類進入其他個體的生命經驗中,體驗未曾體驗之世界,扮演異于自身之角色,充盈自身的生命經驗———“我們的—生都被裹挾在不絕于縷的敘事之流、敘事之網中,從故事中來審視自己目前的生活,或設想尚不存在的生活之可能。”[5]當我們反觀我們的日常生活,無一不受此影響;所謂愛情,所謂旅游,都是敘事所建構的。因此,假若沒有讀過愛情小說、看過愛情電影,墜入情網時我們也并不會知道發生了什么;所謂的自由行、自駕游,看似擺脫了旅行團對時間、路線的規訓,其實是另一種方式的演出腳本,只不過我們演出的是文藝作品中、旅游攻略中定下的旅游套路,自由行的人完成了“按圖索驥”尋找意義的過程———這樣的釋義確實讓讀者對敘事之于生活的力量有極直觀的認知(與嘆服)。敘事對于生命的不可或缺性深深植入人類的集體無意識,甚至孩童都有強烈的“閱讀”、吸收敘事的本能,這也正是———如王敦所言———為何小孩子總是渴望吃奶一般迫切渴望大人給他們講故事,并且常常要大人把那些他們早已爛熟于心的故事一遍遍講給他們聽———追加與強化他們對于世界及其中所發生事件意義的理解。
《打開文學的方式》中,作者王敦本質上是作為有經驗的讀者,分享自身的閱讀經驗與解讀(批評)經驗。本書中的文學批評也如布魯姆所堅持的那樣,“應是經驗和使用的,而不是理論的”[6]。王敦一向倡導的是“靠眼睛、耳朵以及一切感受力來體驗之”,在閱讀與批評中“聯系自己的文學經驗,積極調用自己的文學經驗”[7],這與布魯姆等西方資深“文學信徒”頗有共鳴。歸根結底,這是一本寫給普通讀者的實用性的文學批評/文學理論手冊,訴諸的也是讀者自身的閱讀經驗,讓文學閱讀更豐盛有回報(無論是感性的還是智性的),在“單純的浸入式愉悅”之外,加上思辨與認知的維度,既能被感動,也知曉為何被感動。王敦在前本書《中文系是治愈系》中提出的問題,本書中我們得到了解答。究竟我們應當如何閱讀?理論與批評的位置究竟在哪里?我們的熱愛與感動,如何與理性思辨相結合?在何種意義上理論增進我們的閱讀而非阻礙之?這本書不僅回答了文學如何打開這一層面問題;書中回答的另一個層面的問題是,文學理論與普通讀者是否無法結合?文學理論是否一定損害閱讀經驗?當代批評理論是否一定遠離普通讀者?這本書給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因此這本書不僅試圖拯救文學閱讀,同時也試圖拯救批評理論;不僅將經典文學閱讀從精英主義的象牙塔中“偷”出,也將看似高深的批評理論從象牙塔中“偷”出,這全然是一項普羅米修斯式的使命。同時在書中,文學理論與閱讀經驗,精英理論家與普通讀者完成了一次和好。
事實上,真正的文學理論,難道不應當就是打開文學的方式嗎?一種更好的幫讀者進入文學的世界,撥開迷霧,發掘美麗,探索未知,走向更深的享受與快樂的向導與路徑嗎?我們看到一位通透了西方文學理論的學者,如何把它變成真正貫通私人閱讀經驗的利器,讓理論走出象牙塔,走出知識階層的壟斷,走出精英化學者的狹隘與偏見,真正成為為無數熱愛文學的讀者服務的寶物,也成為美妙偉大作家的美妙注腳。也正如布魯姆所說,批評最終服務的是孤獨地為自己而讀書的讀者。
本書是建立在作者多年來在中山大學與中國人民大學授課的基礎上;其引人入勝、娓娓道來、親切易讀,也并不奇怪了。一如亞里士多德的大量著作,孔子的《論語》,晚近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及至當代木心的《文學回憶錄》,這些讓人拜倒其下的大經大典都是所謂的“課堂筆記”,這一事實也實在有趣得很。對于學生的教授講演,本身就旨在啟發和導引,往往充滿思想的靈光,又可避免僵死學術話語的桎梏;整理之后,或可常常出現思想精品。在評估日盛的今天,這或許才算真刀真槍的所謂“教學成果”。當今常有人談論所謂大學科研與教學的矛盾,其實如若明乎此間機理,則沖突何其有之。
被當作文學理論家的布魯姆每每抨擊各種當代時髦理論,而王敦也自詡“對理論話語時常保持警惕性的理論研究中人”[8]。布魯姆書中每每帶著一種濃濃的惋惜感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嘆息,通篇是一種“遺老”式的哀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文學的黃金年代一去不復返。而王敦的書中總是充盈很多的希望,覺得未來畢竟會很好,覺得一切都能夠努力。整日面對90后大學生,回家又面對一天天長大的孩子,王敦的視域是光明燦爛、日日更新的。與布魯姆相似的是,全書充滿了激情,充滿了對文學濃濃的愛,并推而廣之對所有愛文學的人的愛。本書所面對的不是某個局限領域的群體,是對所有人,而通過這本書,作者希望他們越發愛文學。一切的文學研究,一切的文學教學,一切的文學理論,若是想擁有生命,其基礎永遠是基于熱愛,就如同講解親密關系的書,或許可以幫你改進關系,卻永遠無法幫助你愛上一個人一樣。這本書做到的是,幫助作為讀者的你重燃因錯誤的教育方式、不正確的方法理念而日漸冷淡了的對文學的初心。讀完此書,我們也感到一種所謂一氣呵成的氣,一種強烈的閱讀愉悅感,一種“思想解放”“茅塞頓開”(英文中所言的“ahha moment”)的感覺。于此我們可以明白,終究理論可以服務于閱讀經驗,文學也是可以打開的。
[本文為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規劃課題青年項目(2013EWY)、上海市2013年度“晨光計劃”人才項目(13CG33)階段成果,并受上海外國語大學青年教師創新團隊項目(QJTD14WX001)資助。]
注釋
[1]王敦:《打開文學的方式》,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頁。
[2]王敦:《中文系是治愈系》,江蘇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69頁。
[3]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么讀》,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6—7頁。
[4]希利斯·米勒:《文學死了嗎》,秦立彥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頁。
[5]同[1],第252頁。
[6]同[3],第3頁。
[7]同[2],第70、75頁。
[8]同[1],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