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璽
日據時期,日本水利工程師八田與一參與了多項臺灣的水利建設,臺灣的稻米產量因而大增。近年來,臺日有關方面、民間社團,以及八田與一的后人,每年都為八田與一舉辦盛大的追思會。2017年4月間,位于臺南市烏山頭水庫的八田與一銅像遭人故意破壞,臺南市文化局與臺南警方成立專案小組偵辦,并且立即安排修復銅像,該銅像已于五月初修復完畢。破壞銅像,若不考慮其民事法律責任,至多構成《臺灣刑法》第354條毀損器物罪(處兩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五百元以下罰金)。
殖民統治的傷害
八田與一曾經在臺灣負責設計與監修水利工程不假,惟其對臺灣之貢獻,是否確如綠營人士所言,則值得進一步了解。學者戚嘉林引用當年的數據指出,1920年臺灣的稻米年產量為69.2萬噸,1938年稻米的年產量增至140.2萬噸;不過蹊蹺的是,當時的臺灣人口增加了53%,平均的稻米消費量卻減少了23%,而甘薯的消費量,卻多了38.1%。換言之,臺灣興修水利工程后所增產的稻米,并不是給臺灣人食用的,絕大部分都運至了日本“內地”。1940年至1945年太平洋戰爭期間,臺灣甚至實施了米糧配給制。日本學者矢內原忠雄就表示,當時的臺灣農民“無產化的程度日益加甚”。
八田與一所監修的嘉南大圳完工后,水權自然由日本官僚控制,日本政府一方面限定唯有順民才有用水的資格外,同時還強迫嘉南大圳灌溉所及之處的農民必須“改稻為蔗”;如果農民拒絕改種甘蔗,那么就切斷水源,讓農民們連稻米也種不成。甘蔗一旦成熟,只允許賣給臺糖株式會社,蔗糖的價格乃由日本人控制的臺糖株式會社單方決定。當時日本人在臺灣所開設的排名前五位的制糖公司,其一年的總利潤就是修建嘉南大圳十年總工程費的1.4倍。
1945年日本戰敗后,臺灣重回祖國懷抱,無論是蔣介石擔任臺灣地區領導人時期,還是蔣經國主政時期,在臺灣都大興水利。臺灣在日據時代的中后期,佃農受地主盤剝極為嚴重,佃農必須將每年栽種所獲全數上繳地主。當時的佃農的家庭,連喝上一碗白粥都嫌奢侈。蔣介石與中國國民黨敗退臺灣后,從1949年開始,在臺灣陸續制訂了一系列的土地改革法律,并且堅決推行。正是由于土地改革,臺灣農民長期受地主壓榨的悲慘命運得到改變,生活也獲得了很大改善。
然而令人難以理解的是,代表著日本殖民政權的八田與一的銅像被破壞,綠營人士就深感憤慨與不舍,綠營政客更是大做文章;然而,對于同樣是發生在臺南市的推倒孫中山銅像事件(2014年),以及大規模的破壞蔣介石銅像現象,綠營政客與綠營人士,卻似乎有著喜聞樂見的反應。誠然,兩蔣執政時期,臺灣乃威權體制,確有部分老百姓遭到白色恐怖的影響,甚至是受難,但是這與日本殖民臺灣所造成的傷害相比,完全是不可以道里計,一些人糊涂到讓人不敢相信。
策略性的歷史誤導
臺灣當前對日本所存有的一種“普遍性”理解的友好心態,并不是從日本戰敗撤離臺灣后就存在的。臺灣一位學者十分深刻地指出,從上世紀90年代李登輝掌權后,基于李登輝個人的意識形態,以及臺灣所處的地緣政治的現實考慮,臺灣當局開始與日本右翼勢力中的反中派密切交往。李登輝屬于戰前世代的臺灣人,這群臺灣人中有一部分人深受皇民化教育影響;他們與同一世代的日本人擁有許多共同或重疊的文化記憶。這種文化記憶,一直是維系與溝通臺日兩地情感的一種載體。這種情感不僅存在于李登輝世代,也經由代際相傳,一定程度地延續到了后代的年輕人身上,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臺灣年輕人在觀賞電影《海角七號》時,會深有感觸,但是沒有這樣文化記憶的人,卻難以產生共鳴。
李登輝和以丸山真男(東京大學教授,號稱戰后日本影響力最大的政治學家)為中心的所謂“巖波自由人”或“戰后民主派”知識集團,共享著一套語言。而“戰后民主派”正是形塑日本戰后民間主流論壇的關鍵力量。臺灣方面,實際上一直存在著與日本主流社會的交往機會與選擇空間,根本不必取悅日本右翼分子所抱持的“殖民地肯定論”。然而,本來此一具有多元的認識可能性,卻被臺獨分子有意識地利用,并且逐步將之引導至臺獨勢力與日本右翼勢力意識形態結盟的單一方向。臺灣的綠營政客,眼見有政治利益可圖,也積極地與之隔海唱和。
所謂的“殖民地肯定論”,被臺獨分子以極為機巧的方式,刻意將戰前世代的一群臺灣人對日本所遺留的親日感情(閩南語語境的“日本精神”),以移花接木的方式詮釋成日本右翼民族主義所表述的“日本精神”,并由此導出肯定日本殖民統治的結論,從而建構出了臺獨與日本右翼結盟的意識形態基礎。
日本右翼小林善紀的漫畫書《臺灣論》公然美化日本殖民統治,正是運用此一策略,直接與“教科書修改之會”的日本新右翼相互利用,以剪裁、簡化等方式,“重新創造”了殖民地時期的歷史意識形態。此一策略性的歷史誤導,通過有計劃的通俗歷史著作的傳播,在臺灣與日本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遺憾的是,臺灣的一部分知識人即便清楚的認識到“殖民地肯定論”極其荒謬,卻對于日本據臺期間的殖民議題始終保持緘默。而這些人,最終也都被收編進入了日本右翼民族主義所設定的論述架構中。筆者推測,由于政治行動者,向來都不可能采取一種真正客觀與帶有批判性色彩的政治態度,因此,許多臺灣政客明知某些論述存有諸多瑕疵或謬誤,但仍然全盤接受,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余英時在2014年9月份,在臺灣接受《天下》雜志采訪時表示,民進黨想要去中國化,那不可能,因為你自己就是中國的一部分,你怎么去?最基本的,你語言就去不掉。民主要容忍,現在民進黨有很多地方是學以前的國民黨,是把以前國民黨用的辦法再搞一遍,不過現在是我(民進黨),不是它(國民黨)。臺灣社會的民主,出了問題,就在這里。這些人只有歷史立場,但卻沒有歷史知識,以個人的局部經驗,或情感,取代了歷史原貌,成為了評價過去與現在的根據。
扭曲的臺日關系
根據日本學者駒込武(京都大學教授)的研究可知,臺灣在被日本殖民之后,明治政府向日本帝國議會提出了“關于應實施于臺灣之法令的法律案”,賦予了臺灣“總督”可以制訂具有法律效力的命令(“律令”)之權力,這樣的授權,顯然是違背了日本憲法的基本原則。日本議會中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但是日本政府的回答卻極其曖昧。日本人以不被歐美國家殖民為其國策,但是對于朝鮮與臺灣地區,卻將其定位為殖民地。和“六三法”內容幾乎完全相同的“三一法”于1906年出臺,此乃以五年為期的時限立法。臺灣地區、朝鮮,均不屬于(日本)“內地”;1920年代末期以后,日本在正式場合上皆使用“外地”一詞。誠如日本學者中村哲所指,這些用語是欲蓋彌彰;事實上,所謂的“外地”,就是帝國所統治的“殖民地”,就是colony。
帝國主義者,對于幾百年以來的殖民歷史,并沒有真正進行深刻的反省,這當然與種族主義作祟有關;在剛剛結束的2017年法國大選,其中有一位極右翼候選人瑪麗娜·勒龐(Marine Le Pen),就對法國的殖民歷史抱持著一定程度的肯定態度。日本人對自己的殖民歷史,可以說是從未進行真正的反省,但其原因與西方社會不完全相同。
根據學者尚會鵬的研究可知,日本社會可以稱之為是“緣人社會”,也就是說,日本人的人際關系宛如一個長鏈條,每個人都是這個鏈條上的一個環結,對上尊崇、服從,并得到庇護;對下保護、支配,并得到尊崇。日本社會所強調的這種縱向人際關系,使得日本人具有強烈的等級意識,對自己的位置十分敏感;先輩、后輩的序列,在日本社會里面,扮演著重要角色。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1946)在《菊與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中指出,日本人信奉“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的信念,這是根據其社會經驗所培育的生活準則;日本人不僅易于按照“親子模式”處理人際關系,也傾向于依此處理國際關系。
18世紀的日本儒家學者之所以那么在意用在中國的“大”(明)與“中”(國)兩字,或許可以說明日本此前對于中國文化居于領先地位是肯定的。在戰前,日本人認識到德國與法國的優越的法律制度,所以學習法律者,多到德國與法國留學。在國力增強后,認為日本理所當然的站到了東亞的頂峰位置,這也是日本以親子關系為架構的一種秩序表現;二戰之后,日本人承認美國處于等級制的最高位置,所以在學習現代化法律的路徑上,除了基于同為大陸法系國家的原因,必須繼續向德、法等國取經外,也對位居世界第一強國的美國的法律,投注了很大的心力來學習。莫看日本人今日對美國俯首稱臣;若是有朝一日,日本的實力超越美國,日本人將立即重新理解日美的歷史與關系。
筆者相信,沒有一個腦筋正常的人,會否認帝國主義帶有深刻的種族主義性格。日本的殖民官僚與歐洲的殖民官僚一樣,都是某種喪失了正當性的支配體制與意識形態的產物。遠渡重洋來臺的八田與一,并不特別邪惡,也不特別英明,他只是日本派來的一個技術官僚,完成日本政府要求他在殖民地完成的工作而已。臺灣有許多專業知識人,因為各種原因不愿意對日本殖民臺灣所造成的傷害表態;信仰現實主義的政客,則是踴躍地拋棄了知識與道德的考量,將一部分戰前世代臺灣人的親日感情,導向了“殖民地肯定論”,既迎合了日本人的心理,也迎合了臺灣島內政客的利益取向,同時還愚弄了許多不明究里的綠營支持者。
荒謬的“殖民肯定論”,終是站不住腳的。“過剩的歷史意識,過少的歷史知識”,完全可以作為當前臺日之間扭曲關系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