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浥塵
檔案里的人生
文·王浥塵

檔案真實地記錄著國家的發展軌跡,也真實地記錄著我們蕓蕓眾生,真實是它的生命,與善惡無關,真實到無需為自身辯解。
在省檔案局從事檔案工作十余載,所歷人和事的記憶如化石般積淀在心里,常常用來溫潤自己,成為了一筆永久的財富。2003年到基層工作處理的一件與檔案有關的上訪事件,更是讓我對檔案工作縈系于懷。
2009年7月,當時我已到了威海市工作,負責單位政工部門,處理信訪上訪案件是很重要也很棘手的一部分工作。一天臨近中午,正是最熱的時候,市信訪局轉來一件國家信訪局通過省信訪局交辦的信訪案件,同時通知我們去接信訪人并給予答復。
信訪人是位八十來歲的老人,戴著膠東漁民夏天遮陽的斗笠,脖子上掛條不很干凈的毛巾,穿雙膠皮鞋,給我的印象就是羸弱。不知是累的還是熱的,老人瞇著眼,就是說要落實他的離休待遇,當初給他按退職辦理是錯的,然后給我看手中一沓子的材料。我簡單翻看,老人自己陳述的材料只有一份,其余就都是各級相關部門和單位的“已批轉某單位”“不應由我單位管轄”“不予受理告知書”等。
憑經驗,我也找到了不屬我們單位負責的依據,很快形成回復報信訪局,同時安排科里的同志陪老人在機關食堂吃了飯,派車送上回家的客車,我就跑回宿舍逃避難耐的酷熱了。
再見到老人是三年以后了。其時我已到系統內基層局擔任黨委書記。大概是又經歷了一次從起點到終點或終點到起點的輪回,老人的事情又回到了它本原的地方。
已是夏末秋初,老人還是那身穿戴。
三年的歲月并沒給他帶來多少變化,也可能他的身心早已被風干,對任何風吹雨打都失去了知覺——他還是只提他的離休待遇。
這次我耐心的聽,聽他含混不清的膠東話:1930年出生時屬文登人,現屬榮成;在本村上過學又教過學,后來在縣里做事,在新華社干過通訊員,再后來當了兵,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在朝鮮受了傷,震壞了耳朵,聽力不好就轉業回地方工作了,最初分配到大同計委工作,后來因為老婆孩子在老家就回到煙臺地區文登縣工作,1961年響應國家號召回鄉務農。本村一起參加革命的某人十幾年前回家,人家當過軍長,享受離休待遇,我的待遇被你們按退職辦理不對,應該是離休,得給我落實。
最后是十幾年的上訪信訪經歷……
我聽得動了心并決定給老人個交代:第一這是個為新中國做過貢獻的人,感覺告訴我他不會撒謊;第二老人當時的待遇確實太低了;第三總得給老人個實際的說法,他已經八十三歲的人了,還能在這些無休止的程序上耗幾年?第四,這事和我們沾點邊,我可以管。
我向市局領導做了匯報,如果是我們的責任,得補一大筆錢呢!領導態度明朗:實事求是,查清情況,該我們負責的我們負責。
棘手的問題是:老人沒任何原始的證明材料——他的檔案下落不明。
從查找老人的個人檔案開始。
從戶籍地派出所開始,煙臺、威海、牟平、文登的相關部門來回奔波了一個多月。最終在榮成市檔案館看到老人的檔案時,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感謝的話。
它就靜靜地躺在那里,從1966年開始。它的主人天南海北地奔波了十幾年,就是想證明它里面的事,它卻不能出來說一句話;而那個羸弱的老人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走了近五十年沒有影子的路……
老人經歷很簡單,陳述基本屬實。但這期間煙臺、威海行政區劃進行了調整,交通系統人事管理權限數次變更,文登縣交通、公路部門經歷了分分合合,老人走過的每一個單位,都沒有了他的痕跡。解決問題的線索是在文登市檔案館找到的,從僅有的一卷文登縣人事監察局退職職工證明的存根上,得知老人的檔案早在1966年就轉去了榮成縣人事監察局,—— 一切都在檔案系統內正常的流轉,檔案系統的前輩們將它完好無損地保存在自己的櫥柜里。
我該向他們致以多么崇高的敬意啊!
省檔案館的同事們為我找到了所有建國以來有關退職職工待遇的文件。針對老人的訴求和檔案里的材料,處理意見是理性和冰冷的:不屬于離休;不屬于退休;不具備“退職”改“退休”的條件;應屬自愿“退職”,按“退職”處理。
我堵死了老人奔波十幾年所有期待的路!
照例形成公文。在一個已經有了涼意的下午我去老人家里反饋意見,村支書和老人的一個侄子陪著。
老人的房子低矮、狹窄,但很整潔,進正屋就是膠東傳統的灶臺。再進里屋是火炕,老人把我讓到炕上后就拿給我看他當兵時的獎狀、書信和戰友的照片。
我不敢久留,也念不出這份由我起草的公文,就分別展示給他們。老人只是靜靜地看,收起,然后就是撫摸著我拿給他檔案里的那份自愿退職申請書和領取補助單據的復印件,這兩份東西否決了他十幾年的堅持。
老人眼里沒有我擔心甚至是期待的那份憤怒,連失落都看不出來。
一切都塵埃落定!
從此再沒有過老人的消息。
老人沿著他處的時代的軌跡,幾乎為國家做出了他那代人應該做的一切,但在新時代坐標系的每一個關鍵點,他都選擇了轉身,是意外還是命運?
我曾經為老人下半生的遭際可惜,也曾經為我還原了老人前半生的關鍵細節從而毀滅了他余生的希望而愧疚。但我更認為,我們不能簡單地用道德心或同情心去評價歷史,我們在各自的崗位維護著真實,就是對歷史最大的尊重,也是對后人最大的負責。我的執著對得起他那份執著。
檔案真實地記錄著國家的發展軌跡,也真實地記錄著我們蕓蕓眾生,真實是它的生命,與善惡無關,真實到無需為自身辯解。
(1992年7月,畢業于山東大學,分配到山東省檔案局。2003年8月到威海,現在威海市文登公路管理局工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