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維摩詰經》至唐朝,維摩詰從“金粟如來是后身”之神圣,雄辯滔滔的玄談、不可思議的神通轉變為平平常常的居士。文人與維摩詰之間關系進一步轉向世俗。這一點,以白居易詩歌尤為明顯。白詩中“吾道尋知止”的知足態度,是使他排除現實困厄,獲得現世精神自由的力量。這是洪州禪對白居易的影響,也是白居易以維摩詰的精神為自己的人生觀的體現。本文從白居易閑適感傷詩中的維摩詰、文人與佛禪,管窺白居易對維摩詰形象世俗化之推動。
關鍵詞:白居易 維摩詰 世俗化
唐前,尤以六朝時期,維摩詰被視為不可思議法力的妙喜如來或金粟如來的示現,是向世人示法的菩薩。他以高高在上的姿態教誨眾人。至唐,接受《維摩詰經》的已不同于六朝出身于貴族的玄士,接受主體的改變正是隋唐以來時代思想大趨勢下,一批批依靠“政能文才”進身的庶族階層地位提高之果。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專述此變化尤其發生在盛唐、中唐以來:“進士之科雖設于隋代,而特見于尊重,以為全國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實始于唐高宗即武■專政之時。”?譹?訛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白詩中呈現出的維摩詰,不僅是活躍的士庶文人對佛教典籍之再理解,佛菩薩形象接受之轉變,更是文人與維摩詰之間的關系轉向世俗的體現。
白居易,字樂天,“君子居易以俟命”“樂天知命故不憂”。其號“香山居士”,生前囑家人將其“葬于香山如滿師塔之側”,一生與佛門因緣之深,為居士中習佛之典型。所作禪詩中的維摩詰,尤看出佛禪對其影響至深和其“獨善”之情的寄托,多見于包括律詩在內的閑適詩和感傷詩中,有佛禪為住臥起行、佛禪為身心寄托和佛禪為獨善兼濟之態三類。而這種遞進深入的過程正與白居易一生時間軸的浮沉相一致。
一、好是修心處,何必在深山
白居易入仕前后所作此類詩,多為對《維摩詰經》佛禪教義的參悟研習。或同僧人講談禪法,或于寺廟禪習靜休。貞元十五六年?譺?訛應舉前即與一些高僧交往,并作《感芍藥花寄正一上人》《題贈定光上人》等:“今日階前芍藥紅,幾花欲老幾花新?開時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空門此去幾多地?欲把殘花問上人。”?譻?訛“二十身出家,四十心離塵。得徑入大道,承此不退輪。”?譼?訛“幻身”“不退輪”分見《維摩經·方便品》和《維摩詰·佛國品》。化用其“是身如幻,從顛倒起”“逮無所得,不起法忍,已能隨順,轉不退輪”之義。
《維摩詰·弟子品》有言:“出淤泥,無系著,無我所……隨禪定,離眾過。若能如是,是真出家。”或許正是夏日的靜休坐臥而有感曰:“盡日坐復臥,不離一室中。中心本無系,亦與出門同。”這種“中心本無系,亦與出門同”中正透著幾分佛禪與日常生活相連之意味。
元和六年,白居易在下■守制時作《春眠》“卻忘人問事,似得枕上仙。……全勝彭澤醉,欲敵曹溪禪”一詩,可側證其所處的中唐時期,慧能南宗禪興盛的縮影。此時的禪宗,尤以馬祖道一派的洪州禪最為鼎盛。《景德傳燈錄》云:“佛法事在日用處。在你行住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語言相問處。”洪州禪正是主張從凡境來體驗禪理,認為禪的體驗離不開日常生活。
白居易于下■鄉間丁母憂時,創作了大量閑適詩:“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篇。”“好是修心處,何必在深山。”正是受洪州禪的影響。禪宗的發展與《維摩詰經》關系密切,一方面,禪宗重《維摩詰經》立自己的宗義,用維摩詰居士形象發揮自宗的觀念;另一方面,維摩詰漸成士庶文人修禪對象甚至效仿的偶像。白居易對禪機的體認不僅于吃穿住臥的日常中,還進一步效仿維摩詰居士的修行方式和“獨善”胸懷:“何須廣居處,不用多積蓄。丈室可容身,斗儲可充腹。”?譽?訛此《秋居書懷》作于元和五年,“丈室”是僧人或居士所居,場地狹小。“丈室”“斗儲”又乃白居易對己處境之形容,可見他以維摩詰居士為自身修行之榜樣。同時“可容”與“可充”,亦是他深悟維摩詰之澹然無慮,安時處順的心態寫照。
丁憂期間,由于小女金鑾、親朋故人等相繼逝去,自身亦受眼疾折磨:“不學空門法,老病何由了?”“一病經四年,親朋書信斷。……三寄衣食資,數盈二十萬。”?譾?訛這首感傷詩《寄元九》,正是白氏丁憂家居,經濟頗感拮據時,可知元稹時常予以資助。而“一病”正謂其下■守制時所患之眼疾。隱居丁憂間,詩人通過行禪與坐忘的洗心法,呈現出“佛法在日用處”向“佛禪為身心寄托”轉化的境態。
佛教將守道自居者,視為居士。維摩詰正是居士中的代表。故《維摩詰經》與洪州禪的順時處世,《維摩詰經》在唐朝士大夫間的廣為傳習,正說明維摩詰居士的在家修行方式為唐朝文人士大夫所接受和躬親實踐。而白居易與佛門因緣之深,可謂居士中習佛之典型。
二、中心一調伏,外累盡空虛
元和十年前后“江州司馬青衫濕”,白居易一貶再貶為江州司馬。仕途的低落不順及“此病獨未去”的現實苦厄,其情其感盡訴詩中:“豈止十年老,曾與眾苦并。”“不如學無生,無生即無滅。”
此時期,他通過徜徉山水,作《留題天竺靈隱兩寺》《題玉泉寺》《春游西林寺》等山水游歷詩,于迷茫中探悟人生真義。兼與東林、西林二寺道人游,“與湊、滿、朗、晦四禪師,追永、遠、宗、雷之跡”,后“久參佛光得心法,兼秉大乘金剛寶戒”,并“鉤深索引,通幽洞微”“凡守任處多訪祖道,學無常師”,沉浸佛禪日深。
《維摩經·問疾品》:“當念饒益一切眾生,憶所修福,念于凈命,勿生憂惱。”在白居易對己人生的審視目光下,對此真義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其“獨善”之情寄托禪宗愈發明顯:“中心一調伏,外累盡空虛。名宦意已矣,林泉計何如?”“如是用身心,無乃自傷殘?坐輪憂惱便,安得形神全?”?譿?訛此二詩分作于元和十一年和十二年的江州。佛教講求通過“調伏、調和、降伏”控御身心、制伏諸惡行。詩人通過習禪兼效維摩詰來自宗,將其作為調伏自心,平衡自身心理天平傾斜的一種方法。
從《維摩詰·入不二法門品》中:“空即無相,無相即無作,若空無相無作,則無心意識……是為入不二法門。”“無縛無解,不燃不滅,如是解者,是為入不二法門。”他漸悟“不二門”之真諦:“只有解脫門,能度衰苦厄。”“唯有不二門,其間無夭壽。”?讀?訛白居易正希冀從《維摩詰經》中獲得更多超越現實的啟示,在人生的起伏中從佛道玄理處得到支撐,擺脫煩惱,入更高的輪回:“亦如恩愛緣,乃是憂惱姿。舉世同此累,吾安能去之。”“舊游成夢寐,往事隨陽焱。”
三、唯是名銜人不會,毗耶長者白尚書
從杭州刺史到致仕還鄉,白居易漸入其人生的夕陽紅。長慶四年詩:“來去三四年,塵土登者稀。”可見詩人約長慶元年、二年已赴任杭州。其作詩述在杭生活:“松下軒廊竹下房,暖檐晴日滿繩床。凈名居士經三卷,榮啟先生琴一張。”?讁?訛(《東院》)
心境隨悠悠歲月變遷。詩中的閑適已不同于丁憂時那分效仿欽羨“陶淵明式”的不求,而是老來對仕途平穩的一種樂天知命,明哲保身的無所求:“無戀亦無厭,始是逍遙人。”(《逍遙詠》)《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碑文》中詩人述其信向之深:“證無生忍,造不二門,住不可思議解脫,莫極于《維摩詰經》。”大和元年,皇帝降誕日在朝廷舉行了“三教論衡”,白居易正是用《維摩詰經》中的“芥子納須彌”之義與安國寺僧法本論衡,為世人所稱道。
“正傳金粟如來偈,何用錢塘太守詩?”?輥?輮?訛(《內道場永歡上人就郡見訪善說〈維摩經〉臨別請詩因以此贈》),金粟如來正指維摩詰。正因為尋求安舒樂知,于維摩詰處詩人有了更深的體會。白居易對維摩詰的理解,與自身生活相聯系,同世俗瑣碎的人生畫上類似的符號,并轉化為安時處順、充滿詩意、“心安是歸處”的人生態度。尤其明顯的是,他常常自比維摩詰:“有室同摩詰,無兒比鄧攸。”?輥?輯?訛六朝以來維摩詰家庭的傳說,維摩詰乃“法喜以為妻,慈悲以為女”。此處白居易用此來自喻,是把自己的悠游閑放等同于維摩詰的游戲人間。大和七年詩人《自詠》:“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今日維摩兼飲酒,當時綺季不請錢。”?輥?輰?訛白衣居士,本指維摩詰,詩人于此自比。又自比為漢初的隱士綺里季。習禪居士與隱士等同比對,可見白居易所理解的維摩詰更加寬泛。一年后作《早服云母散》:“曉服云英漱井華,廖然身若在煙霞。……凈名事理人難解,身不出家心出家。”?輥?輱?訛凈名居士,亦指維摩詰。此處既寫道教“服食”長生,又將習禪、歌酒行樂相等列。表明自己盡管“放浪形骸之外”,但是同維摩詰一般“身不出家心出家”的人生態度。難怪劉禹錫《酬樂天醉后狂吟十韻》中稱他為:“散誕人間樂,逍遙地上仙。詩家登逸品,釋氏悟正筌……吏隱情兼遂,儒玄道兩全。”
會昌二年,詩人以刑部尚書致仕并作《刑部尚書致仕》:“全家遁世曾無悶,半俸資身亦有余。……唯是名銜人不會,毗耶長者白尚書。”“毗耶長者”,即維摩詰,住毗耶離國。同年作《病中看經贈諸道侶》:“右眼昏花左足風,金篦石水用無功。……何煩更請僧為侶,月上新婦伴病翁。”?輥?輲?訛除了用“金篦刮眼病”“磁石水治風”等出自《涅■經》《外臺方》的佛籍典故來形容,更將老年的哀疾之身比為維摩詰(維摩詰有女名月上),表明自己以世俗的天倫之樂來排遣老病的愁苦。
白居易晚年所作自比為維摩詰諸詩,將自身的遭際與維摩詰的人生相聯系,將自身“放浪于形骸之外”態度與維摩詰的世俗游戲人生、在家修行觀念畫上等號。由此,維摩詰居士于白居易已不是金粟如來的前生。觀白居易一生之詩,他始終效仿維摩詰居士,效仿維摩詰對人生的超脫曠達的境界而“以忘懷處順為事”“放心于自得之場”。白居易一生起伏,但相較其他文人而言,他更加隨緣自適,處之泰然,“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正因為維摩詰始終能給他精神上的指引和慰藉,更安然不憂,樂知天命。這正體現了維摩詰形象在唐朝的重要之變——逐漸世俗化。六朝以來,維摩詰菩薩的形象深入人心,《維摩詰經》在唐代的傳習之廣,得力于禪宗的發達。在唐士大夫間,《維摩詰經》和信仰禪宗是密不可分的。王維李白等大家亦熱衷于研習維摩詰。但將維摩詰以此種方式同自身密切聯系,將維摩詰理解為普通居士,將之作為社會矛盾叢生、政治混亂腐敗的條件下應付世事和安置身心的獨特方式,確是此類白詩的特點所在。這種樂天、曠達的人生觀與安時處順的人生態度,作為社會矛盾叢生、政治混亂腐敗的條件下應付世事和安置身心的獨特方式,對詩人的人生和他的創作具有的證明意義應予以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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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儲楚,浙江工業大學人文學院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