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如果沒有那次春游,如果沒有和她的那一路長談,我想,我一定仍然還是那個冷漠嚴厲的班主任,整天為一堆瑣事忙忙碌碌,卻不知自己努力的目標何在,就象這么多年來一樣。
她是我的學生。是學生中頂不起眼的那一類。沉默寡言。成績中等偏下,智力一般,外表也沒什么特點。偏偏又格外地聽話和努力,下課也在埋頭苦讀,走路都乖巧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這樣的學生大概每個班都能找出幾個,他們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一群。作為班主任,我當然最關(guān)注那些優(yōu)良生:得指望他們上重點啊。其次就要盯緊幾個活躍分子,警惕這些不學無術(shù)的家伙把班上攪得烏煙瘴氣。這兩項重大任務(wù)就足以讓我心力交瘁。所以,對于包括她在內(nèi)的差生,我多半是“無為而治”。
那天春游回來,我一上車她就讓座,自己準備跟別人擠,我隨口說了句:“算了,就和我坐一起吧!”她猛地愣在那里,臉漲得通紅。要知道,這可是尖子生獨享的待遇,來時的路上,我就和英語課代表擠在一個位子上,有說有笑,一路聊來,吸引了不少羨慕的眼神,其中就有她的。
我示意她過來,她卻躲躲閃閃。好容易拉她坐下,又只肯側(cè)坐了半邊身子,惟恐擠著了我。初春的天氣乍暖猶寒,她的鼻尖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掌心不時地在褲子上擦著,想必也是一手的汗。
于是,我拍拍她的肩,問,“你冷嗎?中午吃的什么?”
這種反常的和顏悅色讓她放松了些,她的話慢慢多了起來。她主動說起她的家人,她養(yǎng)的小貓,上個星期買的新鞋子。我時不時加了幾句“啊?”“哦。”“真的呀?”思緒卻不知飛去了哪里。
忽然她問我:“老師,你會不會唱這首歌:As Long as you love me?”那幾個單詞她讀得異樣地字正腔圓。“什么?”我茫然問道。“是westlife西城男孩唱的。”我有些羞愧了,“哦,我不知道什么西城男孩。”“特好聽的歌。老師你真的沒聽過?”她言若甚憾,卻掩飾不住興奮得意的神情,“那你聽過琳賽羅罕的Thats girl嗎?”“羅漢?”“是羅罕,不是羅漢。”她加重語氣糾正我,“她是現(xiàn)在頂有名的歌星。還有艾薇兒,她的歌也唱得非常好……”她一口氣說了一串我不知道的名字,最后還強調(diào)一句:“這些歌我都會唱!”
我簡直為自己的落伍感到無地自容了。她卻又談起了唯美卻凄涼的英文原聲電影《剪刀手愛德華》,講述著敏感羞澀的機器人愛德華的故事。還有《歌劇魅影》里天賦好歌喉的作曲家,因容貌丑陋,只能終生帶著假面具,像幽靈一樣生活在歌劇院的地底……說起那些我聞所未聞的英文影片,她如數(shù)家珍,臉上洋溢自信的,甚至是智慧的光彩。
我不禁問自己:眼前這個神采飛揚的她果真是那個畏縮寡言的女孩嗎?是那個每次背不出課文,答不對問題的女孩嗎?是那個我一直認為沒什么見識和潛力的女孩嗎?
臨下車時,她又回頭加了一句:“老師,我推薦的電影和歌你可一定要到網(wǎng)上去找啊!”
這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入眠!我為自己有這樣的學生而驕傲,但更多的是自責!耳邊仿佛有個聲音在責問我:“你認為我成績不好,不聰明,我就樣樣都比別人差嗎?”
多年以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以分數(shù)高低來衡量學生的能力,發(fā)展?jié)摿ι踔辽娴膬r值。記得傳說中有一個農(nóng)夫,拿著竹箍去買雞蛋,比竹箍小的他不要,比竹箍大的也不要。我曾為他的愚蠢而發(fā)笑。其實,我們一直用來評定學生優(yōu)與劣的標準,又比農(nóng)夫的竹箍進步多少呢?
第二個星期的班會課,我特意叫她去給其他老師幫忙。回到教室時,她怔住了:講臺上,手提電腦正放著那首As Long as you love me;黑板上,“Jane(她的英文名)的舞臺”幾個字閃閃發(fā)光。而全班同學的目光全落在她的身上。“Jane,教我們唱這首歌吧!”“是啊,真的很好聽,我們都想學!”是誰的聲音?是嘲笑過她做不出數(shù)學題的同桌,還是呵斥她作業(yè)交晚了的組長?這一刻,他們的目光都同樣真誠。
我想,這一刻她的心情一定如燭火般跳躍,因為剎那間紅霞飛滿了她的雙頰。她慢慢垂下頭去,開始輕聲哭泣。教室里從來沒有這樣安靜過,仿佛每個人都理解了她從前的孤獨和此時的淚水。幾個女生偷偷擦拭著眼角,我感覺鼻子也在一陣陣發(fā)酸。
從她低聲唱出第一個音符起,每個同學,哪怕是平時最調(diào)皮的都危襟正坐,表情嚴肅地跟學著。我看到她的眼里波光閃閃。我想,那一定是窗外的湖水在輕輕和唱。
印度有一句佛教箴言:“盡管牛行走很慢,但地球有耐心。”而教師常常被比作太陽,那么,我們可不可以說,“盡管地球走得很慢,但太陽有耐心。”呢?可是,大多數(shù)人卻忘記了,即使無私如太陽,其光芒也不能灑遍地球上每一寸土地。極地苦寒的冰層下,是否有被殘酷凍結(jié)的希望,被冷漠忽視的心靈,被粗暴否定的夢想?真應該俯下身去,傾聽土壤深處,每一顆種子的囈語:“如果有陽光,再多一點信任,我們能把荒原也變成溫暖的天堂……”
不是每一棵種子都能成為參天大樹,不是每一個蟲蛹都能長出蝴蝶的翅膀。也許,窮其一生也無法變得偉岸和美麗,可它們同樣應該擁有自己的春天,享受展翅飛舞的權(quán)利。給它們帶來更多的陽光,讓我們在熱淚盈眶的感動中領(lǐng)悟自己職業(yè)的偉大。為此,我們即使筋骨勞累,嘔心瀝血又何怨何悔。更何況,點燃自己,照亮他人,又豈止是一種奉獻?在給他人帶來光明的同時,我們不也照亮了自己,得到了一次靈魂的升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