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士林:好的城市規劃,應當掌握“聚散”之道

劉士林,上海交通大學城市科學研究院院長、首席專家
城市如何才能規劃好?這是各界一直在熱議的話題。如果說,過去可以把失敗的原因歸結為規劃意識不強、規劃觀念和技術落后、規劃的法律地位不明確等,那么,當下這些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已被解決,但實際情況仍是“不做則已,一做也和過去差不多”。開始我們以為這主要是中國的問題,后來發現包括美國在內的西方國家,很多規劃也是“白做”的,或者實施效果與初衷差別很大。這就意味著,可能有一些基本的東西有問題,如我們城市的理解是否全面、政策和規劃制定者的理念和技術模式是否符合城市發展規律等。
從世界城市發展史的角度看,城市最突出的本質和最主要的規律是“集中”。
一方面,這是由城市的天性和本質決定的。馬克思指出,城市本身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樂和需求的集中,而在鄉村里所看到的都是完全相反的情況:孤立和分散。城市空間特有的集聚功能,被20世紀最偉大的城市史家芒福德稱為“容器”本質。但這本身也是一種深刻和無解的矛盾。
“容器”具有的集聚和裂變功能,可以極大提高城市生產生活的效率和效益。但任何“容器”都是有限的,一旦里面塞的東西太多,就會影響“容器”正常的功能和存在,甚至導致“容器”解體。
城市的形成離不開“集聚”,但過度“集聚”又會導致城市解體。這在深層次上表明,“集聚”只是城市總體規律中的一部分,與城市“集中”本質和規律相對立的,還應有另一個指導城市規劃的理念,這就是“分散”。如果只看到“集中”而無視“分散”,就不會完整認識和把握城市的本質和規律。我們今天的城市建設實踐,也恰恰證明:“只強調集中”是會出大問題的。
另一方面,這與我們把當代城市化稱為“都市化”相關。與人口流動相對均速、資源分布相對合理、社會變遷相對緩慢的城市化不同,以“國際化大都市”與“世界級城市群”為中心的都市化進程,已成為影響當今世界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發展的核心機制與主要力量。
我們研究團隊發布的《2016中國城市群發展報告》顯示,京津冀、長三角、珠三角、山東半島、中原、成渝、武漢城市圈、環長株潭、環鄱陽湖九個城市群的面積約占全國的13.3%,但人口和GDP總額分別占到46.6%和66%左右。這充分說明,都市化進程造成了人口、經濟、資本、信息、文化等方面更大規模的集聚與更高水平的集中。這同時也是人口與資源分布失衡、區域發展差距增大、城鄉與城市內部貧富分化以及都市生活環境、精神生態惡化的總根源。
可見,“集中”是一把“雙刃劍”。它帶來城市的發展和繁榮,也造成了過度擁擠和各種污染。從尊重城市發展規律的角度看,這是只知道“集中”而忽略“分散”的結果。由此帶來的一個覺醒是,在認識和利用城市發展自然規律時,除了充分考慮“集中”,同時也要高度尊重“分散”。
在我國區域和城市規劃中,一直占支配地位的是“點—軸系統”理論。1984年,陸大道吸取區位論和空間結構理論,提出“點—軸系統”理論,設計了國土開發和經濟布局的“T”字形戰略。其中,這個“點”主要是指城市,“軸”主要是指依托城市形成的交通線路。在區域戰略規劃上,先確定區位優勢明顯、經濟社會發展較好的“點”,再規劃建設大型交通運輸基礎設施把這些“點”串起來,由此形成具有帶動作用的經濟帶或城市群。在城市內部,也是先確定幾個基礎比較好的“點”,再以它們為節點布局交通和基礎設施建設,進而形成一個城市發展的骨架或新引擎。盡管這些戰略和規劃會有一些具體區別,但在緊緊圍繞“集中”做文章這一點上是高度一致的。這就是我國區域和城市規劃往往“驚人相似”的主要原因之一。
對“點—軸系統”理論和城市規劃“集中主義”,既要“一分為二”地來認識和評價,也要有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和態度。
作為我國區域和城市規劃的重要指導理論,“點—軸系統”對改革開放以來的國土開發和經濟社會發展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例如,1987年《全國國土總體規劃綱要》將長江流域列為全國國土開發的一級軸線,直接孕育和催生了30年后的長江經濟帶國家戰略。目前,長江經濟帶包括滬、蘇、浙、皖、贛、鄂、湘、渝、川、滇9省2市,面積約占全國的21%,人口和經濟總量均超過全國的40%。這是以長江沿線重要城市為“點”、以長江黃金水道為“軸”,實施“集中化”發展取得的巨大成就。
但在今天看來,“點—軸系統”理論和城市規劃“集中主義”也存在明顯的問題:一是由于高度強調“集聚”,必然造成區域和城市發展出現比較嚴重的兩極分化。被圈進“點—軸系統”或距離較近的,容易獲得豐富的政策、人力、資金、資源等;而沒有被圈入或距離較遠的,不僅很難獲得發展資源,相反還會面臨資源嚴重流失的壓力。二是片面強調“經濟發展”,沒有或很少考慮資源和環境的可承受度和可持續性。以長江經濟帶為例,在區域經濟學理論的主導下,長江經濟帶被定位于發展“內河產業帶”或“內河經濟帶”,這與以人為本、注重資源節約和環境友好的新型城鎮化,不僅相沖突而且背道而馳。很明顯,包括長江經濟帶在內的很多區域,不能再按照傳統“經濟區”的發展路子走了。
對“點—軸系統”理論進行反思和揚棄,基于城市分散發展本質和規律的“分散主義”規劃理念和模式。這里以西方的新城規劃和我國的城市群戰略為個案略加說明。
工業革命以后,西方大城市迅速發展。至19世紀下半葉,倫敦、曼徹斯特、紐約、芝加哥等均出現人口擁擠、環境污染、社會兩極分化等“城市病”。有學者認為,城市中各要素的過度集聚是“城市病”的根源,而應對“城市病”的主要手段是在母城旁邊另建“新城”,接納“老城中裝不下的東西”。
這是一種與城市規劃的“集中主義”完全不同的新思路。于是,“田園城市”“廣畝城市”等新城形態開始出現。芒福德還進一步提出了“靈妙化”的對策,這個新概念的意思是“變得精微小巧”。在城市過于龐大和復雜之后,只有通過“去集中化”,才能保持城市各種功能、各種勢力與各種需要的平衡。
以城市群為主體的新型城鎮化,則是一種針對“都市化”的分散發展模式。城市群意味著合理的城市層級關系和良好的分工體系,本質上是一種“分散主義”的發展模式。
現代城市化主要有兩種方式:一個是單體式的,另一個是組團式的。前者的目標是在空間、交通、人口、經濟、金融、文化等方面建成具有“寡頭”性質的大都市;后者是在區域內建成形態清晰、功能協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城市共同體”。與孤獨發展的“大都市”相比,城市群按照合理層級和分工體系,既可以防止“過度集中”,也可以防止“絕對不足”,是城市發展的更高境界。
總之,城市是一個“容器”,也是一個有機體。一旦“裝的東西過多”,超出了自身的承受極限,就必須學會“做減法”和“減負”。
需要指出的是,倡導“分散主義”,并不是要完全否定“集中主義”。理論上,城市的生命力在于集聚功能。實踐中,在城市化水平較低的區域,仍需要通過集中和集聚形成增長極和動力軸。“集中”和“分散”各有合理性。沒有“集中”就沒有城市,而沒有“分散”就沒有健康的城市。在這個容易走極端、非此即彼的時代,我們應當堅守一種持平之論。
作為“集中”最高代表的“大都市”雖然帶來了不平衡、不協調和“兩極化”等問題,但也刺激、帶動了中小城市和農村地區的經濟發展和生活方式現代化。一個關于中國新農村建設的發展報告顯示,凡是建設得好的新農村,無一例外分布在北京、上海等周邊。在我國中西部地區,人口和資源的集聚化水平總體偏低,是這些地區發展緩慢和乏力的主要原因,現階段仍需通過集聚形成發展骨架、獲取發展動力。
但也要看到,目前中西部、農村地區、大都市郊區的各種經濟社會問題,與一段時期以“都市化”為基本特征的集中發展息息相關。這種“極化”發展是不穩定和不可持續的,往往造成人口密度過高、人口總量過大、建設用地緊缺、房價飆升、交通擁堵、公共服務下降、文化特色缺乏等突出問題。因此,在規劃新一輪城市發展目標時,應適度按照“分散”的理念來謀篇布局。
最后要強調的是,“過度的分散”與“過度的集中”都不是城市理想的空間形態。但在“城市病”集中爆發的大背景下,適時放棄以集聚、集中、極化、中心化為目標的城市規劃和建設理念,更多考慮人口、資源的多點、多線、多面式的布局,對新型城鎮化的健康和可持續發展是非常重要和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