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芳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三重文獻相結合應成為先唐文學研究的主要范式
——以徐正英教授著《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為例
馬 芳
(安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安陽 455000)
徐正英教授的《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是先唐文學及文學思想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術成果。書中對先唐文學及文學思想中的基礎學說、前沿問題進行了專題探討。其中,出土文獻的文學性研究拓寬了出土文獻研究領域,深化了先秦文學及文論研究;先秦文論佚文及其文藝思想研究,修正并補充了先秦文論研究;先唐文論中的重要理論研究,如比興說、詩言志等見解獨到。本書特別重視文獻在文學及文學思想研究中的重要作用,多有創見。
先唐文學,文學思想,出土文獻,佚文獻,傳世文獻
先唐文學指唐代以前的文學,也就是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與以后各個歷史時段相比,這一時段的文學和文學思想研究所面對的文獻自有其明顯特點,那就是傳世文獻相對較少,出土文獻相對較多;同時因印刷術尚未發明,還處在抄本時代,自然副本少,散失嚴重,故從后代傳世文獻中輯錄出來的佚文獻也相對較多。因此,筆者以為,若要盡可能地揭示唐前文學與文學思想的全貌,必須傳世文獻、出土文獻、佚文獻三者結合研究;加之甲骨文、銅器銘文的早期性,簡帛文獻的原態化,又決定著三重文獻結合研究中應以出土文獻為起點。而徐正英教授的論文集《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正是這一嘗試的成功范例。該書2015年12月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共收錄了徐正英教授1994年~~2013年二十年間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研究方面的學術論文31篇,依次分為出土文獻編、佚文獻編、傳世文獻編,下面按三編順序探討其學術貢獻。
本書“出土文獻編”所收11篇論文探討的內容有甲骨文、銅器銘文、上博簡《孔子詩論》、《孝經》等,多是20世紀發現的新材料。甲骨文、銅器銘文雖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文學作品,但不乏帶有文學色彩的文字,所以從文學角度對其展開研究,是可行且必要的。但出土文獻研究素以文字、歷史、文化為主,從文學角度的研究遠遠滯后。徐正英教授以其深厚的文學及文論素養,在出土文獻研究中發揚自己的研究專長,無論是甲骨文、銅器銘文,還是《孔子詩論》,作者始終堅持文學本位立場,因此,他的出土文獻研究能夠特色獨具。
在《殷商甲骨刻辭中的文藝思想因素》一文中,作者分別從濃厚的尚文意識、初步的文體意識、明晰的寫作意識和創作意識三個方面,考察了甲骨文中蘊含的文藝思想因素。其中“從甲骨文看商人的文體意識”部分,認為“占”“譜”“表”“令(命)”“冊”“祝”“誥”“典”等古代文體及文體雛形皆源于殷商時期,而非劉勰所說的源于五經。作者的這一觀點得到了曹道衡先生的認可,曹先生評價說:
關于各種文體的起源問題,他(指徐正英教授,筆者注)就大量地閱讀了許多已經發現的甲骨文和金文,論證像“表”“譜”“誥”等文體實始于殷商。這個論點就是過去很少有人談到的。過去的學者往往說:各種文體,多源于“五經”。這種說法除了囿于古人“尊經”的偏見,也自有原因,那就是他們所見的古籍,最早無過《詩經》《尚書》,而現在的事實證明殷商的甲骨文顯然早于《尚書》和《詩經》(《尚書》中的“虞夏書”和多數“商書”,大部出于后人的追記)。因此,推論文體起源應該上溯甲骨文、金文,這是完全合理的。[1]
曹先生所評極是。在徐正英教授之前,偶有文體起源非全歸于五經的說法,可惜沒有切實的文獻佐證。徐正英教授以甲骨文獻為據,將部分文體起源溯至殷商時期,證實文體起源于五經的習慣看法的局限性,這對文學發生學來講意義重大。
《西周銅器銘文中的文學功能觀》一文,將西周銅器銘文的文學功能總結為“贊頌美德說”“記彰功烈說”“宣揚孝道說”,這三個方面既揭示出文學的社會功能,也表明文學的明志特征。作者認為,“贊頌美德說”與《詩經》“美刺”說具有首創之功;后世“詩言志”的形成也顯然受銅器銘文中所表現出的明志特征的影響。實際是將“美刺說”與“言志說”的源頭推至西周銅器銘文,而傳統看法認為其源頭是《詩經》。《詩經》中“美刺”所包含的文學批判功能,顯然比單純的“贊頌美德說”豐富復雜。作者認為,由銅器銘文的“贊頌美德說”至《詩經》的“美刺說”,反映了詩學理論中的兩大命題“美刺說”和“詩言志說”的早期發展軌跡,揭示了西周人對文學社會功能的認識水平由低到高的發展過程。
除甲骨文、銅器銘文外,本書探討《孔子詩論》的文章計8篇,所占比重最大。孔子與《詩經》關系密切,但其論詩的材料,在傳世文獻中留存有限,目前傳世文獻中僅《論語》《孔叢子》等稍有保存。所以上博簡《孔子詩論》2001年的公布,在學界引起極大震動。《上博簡〈詩論〉作者復議》和《上博簡〈孔子詩論〉簡序復排與簡文釋讀》兩文,分別刊發于2003年和2004年,距《孔子詩論》的面世不過一二年的時間。可見《孔子詩論》一經發布,徐教授便對其投入了熱切的關注,并且將之作為自己的主要研究課題。他的《孔子詩論》研究不是只言片章,而是做了系統整體的研究規劃的,其研究規劃為:
授《詩》者考辨,簡序編排,簡文隸定與釋讀,孔子對《詩經》作品的評論,孔子對風雅頌內容和風格的分類研究,孔子對文藝本質的揭示,《孔子詩論》的獨特理論貢獻。[2]
其中前三項屬于基礎性研究,為詩學理論研究做準備;后四項是孔子詩學理論研究,是《孔子詩論》研究的最終歸宿。《上博簡〈詩論〉作者復議》和《上博簡〈孔子詩論〉簡序復排與簡文釋讀》屬于基礎研究,另外6篇則是孔子詩學理論研究。

在作者考辨、簡序復排、簡文釋讀等基本問題解決的基礎上,徐教授對《孔子詩論》中孔子的《詩經》具體作品評論進行了逐一考察。書中所收6篇文章中分別討論了第九、十七、二十三、二十五、二十六簡內容,具體涉及《小雅·天保》《小雅·祈父》《小雅·黃鳥》《齊風·東方未明》《鄭風·將仲子》《王風·揚之水》《王風·采葛》《小雅·菁菁者莪》《小雅·將大車》《小雅·鹿鳴》《周南·兔罝》《王風·君子陽陽》《王風·有兔(兔爰)》《小雅·大田》《小雅·少(小)明》《小雅·蓼莪》《檜風·隰有萇楚》,共17篇《詩經》作品。《孔子詩論》中的論詩大多關于詩旨,另有對詩歌語言藝術(如評《齊風·東方未明》),或詩中所論情、事的態度、看法的評價(如評《鄭風·將仲子》《小雅·將大車》),有的也借題發揮(如評《周南·兔罝》《王風·君子陽陽》),或以禮解詩(如評《小雅·大田》《小雅·蓼莪》)等。
在這一研究過程中,作者主要做了兩項工作:一、以簡文釋讀為基礎、結合詩文本、梳理各家考證結論,詳析孔子對這些詩歌的評論意見及評論特點,使簡奧難懂的簡文,順暢可讀,使孔子之晦澀見解,明晰易曉;二、結合歷代各家解詩意見,對孔子評詩價值進行評估。作者認為,《孔子詩論》在正確把握《詩經》作品主旨、辨證漢儒以來的誤讀問題上提供了依據。
另外,在評論過程中作者展現了很高的治學素養,在難以定說的地方,不妄下斷語;意見不一的地方,存疑備考,可見其治學態度之嚴謹,足為后學效法。
《先秦文論佚文考輯》和《先秦佚文中的文藝思想》兩文,是對佚文獻的探討。前文輯錄先秦文論佚文20則,考辨其創作時間、作者等問題。后文對所輯佚文中的文藝思想進行詳析,對其意義與價值進行評定。
《先秦佚文中的文藝思想》一文通過對先秦佚文的考察,提出了兩點新見:其一,顛覆了學術界所認為的先秦兩漢文學理論以探討文學外部規律為主的看法。作者通過分析先秦佚文文獻,認為在先秦佚文中存在探討文學內部規律比探討文學外部規律更多內容的現象,這有力地說明了先秦文學理論已發展到了較高水平;其二,揭示了文學界長期忽略的一個特殊現象,即雖然先秦諸子各派的文章風格文學理念具有強烈的趨異化特征,但其言辭觀卻表現出“慎用語言、尚實崇信,修飾規范化等理性化追求”的大致趨同的傾向。
另外,文中關于戰國中期惠施對譬喻本義闡釋價值的認識獨具慧眼。作者認為惠施用“以其所知論諭其所不知”為譬喻所下的定義,無關乎經學“比”的釋義,漢儒至劉勰對“比”原義之解皆由《周禮·春官·大師》針對《詩經》提出的命題生發開來,但他們都未能超越惠施,不如惠施之解簡潔準確,能夠抓住譬喻的要害。這一認識,使古代文論中“比”這一修辭手法的含義得以還原、擴充。該文還發現了法家“文學本質”理論和名家“文學以類相動”原理。
“詩言志”和“比興說”是文學思想史上影響深遠的學說,也是最為復雜、爭論不休的問題。如何見出其真正涵義,作者從原始資料出發,梳理了其早期發展軌跡,對這兩個學說中的“志”及“比興”含義進行了探源。
在《“詩言志”復議》一文中,作者首先確定詩言志產生的大體時代,然后考察同時代文獻中“志”的含義,得出“戰國以前人們既沒有純文學的觀念,也沒有從理論上認識到詩歌的抒情特征,……其“志”都主要是指作詩人或賦詩人的政治抱負、道德修養,或政治生活中的具體愿望,還沒有包括抒情詩章的喜怒哀樂的情感,尤其是個人的私情”的看法。此文章原刊發于1999年,2014年作者據上博簡《孔子詩論》,修正了對《尚書·堯典》“詩言志”一語產生時間的判斷,并對“詩言志”之“志”的含義有了新的看法。作者最終的修正結論是“詩言志”之“志”的含義應該以理性思想為主,非理性的情感為輔。
《先秦至唐代比興說述論》一文將先秦至唐代討論比興的資料作了系統梳理,描述了比興說的大體流變軌跡。評說各家“比興說”的特點、功過、影響。涉及到《周禮》、《詩大序》、毛亨、鄭眾、王逸、鄭玄、摯虞、劉勰、鐘嶸、孔穎達、陳子昂、杜甫、柳宗元、白居易等。其中,世人常常詬病的鄭玄定義,作者給予了肯定。他認為,鄭玄將表現手法與政治結合在一起的定義,這恰恰是鄭玄對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不小的貢獻:“鄭玄的貢獻正在于他為本屬修辭手法或表現手法的比興向中國古代文論中的重要理論‘風雅比興’說的演變提供了可能。”[3]除此以外,文中對摯虞“興者,有感之辭”價值的認識,對劉勰關于“比興”論述貢獻的認識,對鐘嶸“文有盡而意有余”影響的認識,都給后人以啟發。
在《從〈原道〉篇看劉勰的文學起源理論》中,作者通過分析《原道》篇原文,指出道有自然之道,神道,社會政治之道三種不同含義。作者認為這三種不同的含義在魏晉玄學的思想下統一起來,共同構成了劉勰完整的文學起源論。
《曹丕〈典論·論文〉創作動機新解》一文,運用歷史分析與作品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否認了曹丕《典論·論文》的創作動機在于提高文學的地位。作者分析了曹丕從立太子到登基后這段歷史時期的政治斗爭,認為曹丕說這番話的真正用意是向鄴下文人集團尤其是曹植一派提出的安撫與告誡。“文章,經國之大業”云云,是曹丕的違心之論。這就為客觀評估《典論·論文》的理論貢獻提供了新路徑。
《從〈世說新語〉看魏晉士人的生命意識》一文,將文學和歷史相結合,運用馬斯諾的需求層次理論從安全、社交和尊嚴三個層面闡釋魏晉士人生命意識中實現生命價值的意識,這一分析新穎透徹,加深了讀者對魏晉士人生命意識的理解和認識。
綜上可見,本書在學術領域的開拓、深化以及基礎理論學說的研究方面成績顯著,這得益于作者對文獻的重視,得益于堅持從原始資料出發與系統分析各種研究成果相結合的治學原則。
重視文獻資料是本書的顯著特點。本書用“以出土文獻為起點”作副題,全書31篇論文,依研究對象所屬文獻的性質分為出土文獻編、佚文獻編、傳世文獻編和附錄等四部分。這樣的命名與編排傳遞了三方面的信息:一、本書研究文獻的分類涵蓋了所有文獻類型,其對文獻的把握是全方位的;二、出土文獻在本階段文學研究中地位突出;三、作者對于文獻資料特別是第一手、原始資料的重視。實際上,細讀本書不難發現,本書在資料擇取、運用方面特點鮮明,可簡單概括為取新、溯源、詳梳。
1.取新指研究新材料。新材料的發現會帶來新的問題,對先唐學術研究的深入與拓展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一點作者在《先秦佚文中的文藝思想》中就明確談道:
隨著全編式先秦文論資料和集大成式先秦文學批評史著作的面世,先秦文藝思想研究的拓展空間越來越小。若要其有大的超越和突破,研究方法的創新或新材料的發現,便顯得異常重要。近幾年不少學者在研究方法創新方面,做了有益探索,筆者則主要致力于對新材料的搜尋。[4]
作者認為先唐文學或文學思想研究要想有大的超越和突破,有賴新材料的發現。
2.溯源指占據原始材料、考證原始材料、分析原始材料,不論是廓清學術爭論,還是解決學術問題一切以原始資料為據。上述關于“詩言志說”和“比興說”的論文即是這方面的代表。
3.詳梳指系統梳理前人研究成果,提出自己的創見。作者始論問題必先系統梳理各派各家觀點,細加考析,展現了作者的學術功力和文獻綜合分析能力。這一特征是書中所有文章的共性,此前所述諸文皆有此特點。如:《上博簡〈詩論〉作者復議》中“關于《詩論》授詩者的七種觀點”;《上博簡〈孔子詩論〉簡序復排與簡文釋讀》中對于學界已有的簡序排序法的征引等等;《上博簡〈孔子詩論〉第九簡新論》中有關《小雅·天保》的簡文釋讀意見,在注釋中逐個分析馬承源、龐仆、李零、廖名春、董蓮池、姜廣輝、黃懷信等人的觀點。綜述類文章《〈公莫舞〉古辭研究的歷史回顧與前瞻》《蔡琰作品研究的世紀回顧》《20世紀最后二十年江淹研究述評》等尤為如此。作者往往通過系統梳理各派意見,從中見出問題所在或解決問題的關鍵點之所在,作為自己的研究起點。作者既大量參考、吸收別人的研究成果,又能認真鑒別,絕不盲從,這是難能可貴的。
溯源與詳梳雖然是文獻擇取方面的特點,其實也是一種治學原則,即堅持從原始出發與系統梳理前人研究成果相結合的治學原則,這一原則是徐正英教授在《趙逵夫著〈屈騷探幽〉芻論》中對趙逵夫先生治學原則的總結。徐教授自己的研究很好地繼承了這一傳統,并獲得了優秀的研究成果。王運熙先生對他這方面的特點很是贊賞:
他(指徐正英教授,筆者注)的論文寫得認真細致,注意發掘搜集相關資料,進行仔細剖析,不作故意驚人之論,但論斷大致客觀合理,并往往有自己的使讀者獲得啟發的見解。總之,論文內容使人感到充實、合理并有新意,這應當說是很不容易的。[5]
綜上所述,《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一書從出土文獻、佚文獻、傳世文獻三個層面考察先唐文學及文學思想,其對出土文獻的文學性研究拓寬了出土文獻研究領域,深化了先秦文學及文論研究;對先秦文論佚文及其文藝思想的研究修正并補充了先秦文論研究;對先唐文論中的重要理論,如“比興說”“詩言志”等,追源溯流,見解獨到。與這種三重文獻相結合的研究范式相應的是對文學本位的堅持,和對原始文獻在文學及文學思想研究中的重要作用的重視。這是本書創見頗多,結論信實的主要原因。此書于徐正英教授而言,述往知來;于讀者而言,不僅可循前輩在學術道路上跋涉的腳印,更可獲得在觀點和方法論上的啟示;于先唐文學研究而言,他的研究豐富拓展了這一時段的文學研究,是先唐文學研究領域的一部重要著作。
[1]曹道衡.序[A].徐正英.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增補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2]徐正英.上博簡《詩論》作者復議[A].徐正英.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增補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3]徐正英.先秦至唐代比興說述論[A].徐正英.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增補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4]徐正英.先秦佚文中的文藝思想[A].徐正英.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增補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5]王運熙.序[A].徐正英.先唐文學與文學思想考論——以出土文獻為起點(增補本)[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責任編輯:舟舵]
2017-04-01
馬芳(1981—),女,河南安陽人,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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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7)02-008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