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鎮干部在忙什么？

龍在宇

過 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人們總結鄉鎮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催糧要款，刮宮引產。如今，中國已全面免除農業稅，計劃生育政策也做出重大調整。在這樣的背景下，鄉鎮干部每天究竟在忙什么？

2009年，廉政瞭望曾派出多路記者，走訪了十余個鄉鎮的上百名干部，并推出策劃報道《虛弱的鄉鎮》。8年過去，廉政瞭望再次將目光聚焦鄉鎮。記者分赴各地，其中既有重走故地，也有新到訪的鄉鎮。

數名受訪的鄉鎮干部向廉政瞭望記者道出了自己的感受：“過去的主要工作是從農民手里收錢，如今是向農民發錢。但是，發錢或許比收錢更考手藝。”

責任狀滿天飛

一名鄉長與廉政瞭望記者交流目前的工作狀態時，碰巧工作人員走進來，拿出一份文件請鄉長簽收。鄉長簽完后，笑著說：“鄉鎮干部的工作有多少，看這些文件就知道。這些文件都是上級機關發來，部署落實某項工作的，一年估計有近千份。”

記者好奇道：“準確數字究竟有多少份？”

鄉長說自己沒認真統計過，隨即回到辦公室，認真統計了一番。得出的結果令人驚訝，這名鄉長在2016年收到過1762份文件。他說：“平均到每天，大概就是5件。也就是說，上級機關每天通過書面形式交代我要做5件事，這還不包括那些領導打電話安排的工作。而且，往往那些電話布置的工作，比文件來得更急，更要抓緊處理。”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事，上面交代的事又如何落實？這名鄉長直言相告：“如今國家的惠農力度大了，工作要求也高，事情自然就多起來。比如醫保、補助等等，過去的農民想都不敢想，干部自然不會有這方面的工作，現在卻需要一一落實。”

一名鄉黨委書記坦言，現在最忙的就是脫貧攻堅。“這里面鄉鎮自主權、話語權很小，基本所有的項目都直接到村，但我們的責任一點沒小。僅就上面要求的各種數據來說，上面一個電話，我們就要跑半個月，稍有差錯，就可能被問責。”

責任狀和文件是督促工作落實的方式之一，但多了就流于形式主義了。

一名鎮黨委書記舉例說，有一項關于山地環境的專項治理，可鄉鎮既沒有配套資金，又沒有一個懂相關專業技術的人員。上面把活兒派下來，他們一樣簽責任狀，還迎接過一次檢查。

這名鎮黨委書記深有感觸地說，簽責任狀以及各種各樣的文件，有不少就是用來推卸責任的。上面明知下面負不了責，還硬讓下面負責。如果僅僅是簽責任狀，還是形式主義的初級表現，有些高級形式主義，不僅簽責任狀，還要組織檢查督促。“為了應付檢查組，下面要作假，上面也知道我們在作假。但是，所有形式走完，責任就卸掉了。”

另一方面來看，責任狀“滿天飛”的另一個原因是壓力層層傳遞下鄉鎮權責不對等。

一名鄉黨委書記稱治超治限就是其中之一。去年以來，本來人手就緊張，他們安排了5個干部專抓治超，還撥經費。“實際我們能做的事情很少，沒權上路查非法改裝車輛、也沒權處罰超載車輛，只能做點標語，印點宣傳資料，配合一下工作。”但考核落在他們頭上，不達標或連續兩年排名末位的就要被通報問責。

去年下半年，這名鄉黨委書記所在鄉所有工作人員，基本沒有晚上10點之前下班的。

找錢的事，就是各顯神通

廉政瞭望此前報道中，曾梳理出鄉鎮干部的典型性痛苦，其中第一條就是“拿什么來發展你，鄉村經濟”。8年時間過去，這樣的痛苦依舊存在。

一名曾有20多年鄉鎮工作經驗、后擔任過縣建設局長以及副縣長的干部介紹，過去幾年，農村經濟發展較快，尤其是基礎設施建設效果明顯。但是橫向比較，城鄉經濟的差距并未縮小，甚至是擴大了。從這一點來說，發展還是硬道理。鄉鎮干部有這樣那樣的痛苦，說到底根子還在經濟上。

這名干部說，鄉鎮干部對于矛盾糾紛的調解都很頭疼，而如今的糾紛，幾乎八成以上和經濟利益有關。

欠發達地區的鄉鎮經濟如何發展？一名有過豐富基層經驗的官員認為，艱苦奮斗、自力更生的精神當然要弘揚，但對于絕大多數地區，短期內是缺乏造血機能的。找上面找錢，幾乎成為發展經濟最有效的手段。

一名鎮黨委書記介紹，如今讓鄉鎮主官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去上頭找錢。“如果不把重要精力放在這上面，僅靠財政預算以及轉移支付，不要說發展經濟，連正常工作都無法保證。”對于欠發達地區的鄉鎮來說，本地稅收少得可憐，也不具備引進大項目的條件，縣財政根據在編公務人員數量撥付工作經費，是按每人一萬元的標準。通常來說，一個鄉鎮也就20多萬，這筆錢自主權雖然在鄉鎮，但杯水車薪。

找錢的事情，幾乎就是各顯神通了。有的鄉鎮干部可以繞過縣里、市里，直接去省城要回項目，一個項目配套資金就數百萬元。有些鄉鎮干部為了向上爭取資金，甚至希望出現一點矛盾，引起縣領導重視，借機叫苦。

部分受訪的鄉鎮主官表示，假如不會找錢，當地經濟沒法發展，因此找錢就成為一項占用精力特別多的事。

發錢比收錢考手藝

談及鄉鎮干部工作內容的變化，最明顯的一條，就是過去忙著收錢，如今忙著發錢。一名鄉鎮干部介紹，過去曾有干部自己墊錢上繳國庫的事情。當時上頭催款很急，還有獎勵政策，先把錢收齊的鄉鎮，可以給予獎勵。鄉鎮干部就把自家錢交上去，把獎勵弄到手，接下來再去各家各戶催糧催款。現在，沒有糧款可催，干部們整日忙著把各種補貼發到農戶手中。

許多鄉鎮干部表示，當初免除農業稅時，許多人松了一口氣，認為以后的工作輕松多了，收錢都行，發錢難道還會有問題？但后來，許多人又感嘆，發錢的事一點不輕松。

之所以出現發錢比收錢考手藝，首先考的是鄉鎮整體工作的水平和方式。“工作方式變了，比方過去有鄉鎮干部收不到糧，就去農戶家里牽豬，現在誰敢？”一名鄉鎮黨委書記稱，現在鄉鎮強調服務能力建設，說白了就是發錢透不透明，敢把這些發錢的項目公開到什么程度。

他坦言，雖然這些項目國家都要求全公開，但有的鄉鎮受制于管理、利益等原因，并不愿意全公開。

其次，就是一種不患寡患不均的心態考驗著干部溝通協調的能力。收錢很簡單，按各家的地來算，誰該交多少，干部到時上門去收。現在改發錢了，誰家該享受什么政策，能領多少補貼，為何人家領了我沒領，新矛盾層出不窮。

這時候，如果之前干群關系相對好的、有良好溝通基礎和技巧的，出面解釋清楚，事情就過去了，不然只會越鬧越大。“最典型的就是去年貧困戶的確定和今年的脫貧，反反復復溝通，對貧困戶要講為什么是你，對非貧困戶要講為什么不是你。”一名鄉鎮干部稱，鄉鎮很多工作靠的不是文件，是一張嘴。這個時候發錢比收錢考手藝，考的其實是干部個人的口碑與魄力。

不僅工作內容從收錢變為發錢，而且近年來發錢的項目越來越多，因此許多鄉鎮干部覺得工作更忙碌了。一些經濟發達的鄉鎮，還會面臨征地拆遷等過去城市才會遇到的棘手難題。

一名鄉鎮干部說：“鄉鎮干部直面廣大群眾，在群眾中間，他們就代表著黨委政府。醫院急診室也是全科醫生，但他們看不好的病，立馬就轉送去專業科室。我們這些‘全科醫生，往往還得負責把‘病看好。如果群眾問題在我們這得不到滿意解決，又去找上級機關，那就是我們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