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瑜
現在年輕干部雖然一人多崗,但多是坐在辦公室里對上,到田間地頭對下的比較少。
“剛 來的時候,看到這幾排歪歪斜斜、舊舊的辦公樓,我嚇了一跳。”從省會城市乘車4小時到西部某縣城,厲菁菁又坐車在望不到頭的山間彎道上晃悠了1個多小時。映入眼簾的柏楊鄉政府辦公樓讓她傻了眼。
柏楊鄉面積約50平方公里,人口不到4000人,是當地傳統農業鄉鎮之一,地處偏遠,距縣城34公里。“當時我沒想那么多。畢業后在省會上了一年班,實在不喜歡,便辭職考公務員了。先前也不知道柏楊鄉是什么情況。”
厲菁菁“沒想那么多”的情況不止于此。2014年,中央辦公廳印發《關于加強鄉鎮干部隊伍建設的若干意見》中明確規定,新錄用鄉鎮公務員在鄉鎮機關最低服務年限為5年。厲菁菁屬定向考錄,服務期限又多了3年。
鄉鎮干部老齡化、斷層、青黃不接……關于鄉鎮干部隊伍的描述各種各樣,都直指鄉鎮年輕干部,他們是鄉鎮的“香餑餑”。與厲菁菁相似,這個縣25個鄉鎮2014年以來,2次招了21名年輕干部,其中18名還未到崗。
12年前,我們曾發問,“基層干部,您在鄉村還好嗎?”今天,我們聚焦鄉鎮年輕干部,你們還好嗎?
尷尬的主戰場
厲菁菁到柏楊鄉后,很快被分到了黨政辦的文秘崗。這讓原只有一個人的黨政辦活躍起來,或者說解放了原來那名年過50、文件靠手寫的老干部。
現在凡是需要用電腦的工作、凡是黨政辦材料工作,厲菁菁基本全包了。
“全鄉22名干部,有2人今年即將退休,剩下20人中多是四五十歲的,撰寫文件和使用電腦能力較差。”39歲的柏楊鄉黨委副書記張連稱,厲菁菁一來就被委以重任,除了黨政辦工作,還要協調黨建方面的事務。
這是絕大多數鄉鎮新進年輕人的縮影。由于文山會海并未得到根治、鄉鎮機關化趨勢加劇,他們多是圍著材料轉。
這些崗位,能讓年輕人快速熟悉黨政系統、鄉鎮運行,“也能發揮他們的長處——筆頭的可塑性強,又坐得下來。”一名鄉鎮黨委書記稱。
同樣一到鄉鎮就被放到黨政辦的還有黃愷。去年換屆時,29歲的他升任當地林業大鄉副鄉長。一時間,“年輕有為”“文采飛揚”“敢闖敢干”這樣的標簽貼到了他身上。但已在黨政辦工作近5年的黃愷不認為自己有多厲害。
作為“211”高校畢業生,黃愷在二線城市工作了2年。但父母希望他離家更近,不斷要求他考公務員,黃愷便聽從了父母的意見。
黨政辦工作就是辦文、辦會、辦事。“寫材料是重頭,各種工作計劃、報告、總結等文件撰寫。其次是安排黨委會議和辦公會議,還有接待領導和群眾以及各類信息的上傳下達。”黃愷大學專業是旅游管理,寫東西一度讓他很煩惱。
他成長很快。一方面,他此前的領導是秘書出身,對文件質量要求高、指導也多。另一方面,鄉鎮缺乏寫手,一把手交給副書記寫的稿子,副書記沒空就會轉手讓他寫,這類稿子比較鍛煉人。
但副書記張連比較惋惜的是,年輕干部多是坐在辦公室里對上,到田間地頭對下的比較少。能把鄉鎮工作做好的,需要既“能文”、也“能武”。如果僅僅是寫材料,那在鄉鎮工作與“坐機關”區別不大。
“與文字相比,田間地頭的經驗更需要時間磨礪。”張連稱。
敖潔對此感受頗深。兩年前,她作為“三支一扶”人員,服務期一直被借調到縣直部門工作。“起初接手工作的時候不懂,幾次實踐,就慢慢掌握了。”但每天收費、開票、轉移信息、接線……不是她想要的工作。
服務期一滿,她毅然考到鄉鎮,希望“可以見識到更多、與更多人打交道,鍛煉應對突發狀況和待人接物的實戰能力”。但被分到鄉黨政辦后,她主要工作仍然是政務信息的采寫和更新、文件材料撰寫等等。
碰撞中的困惑
2年前,劉虹從代課教師考入上述林業大鄉的林業站。由于崗位原因,她一開始就與群眾打交道比較多。
身份轉換的同時,工作內容和工作節奏的差異讓她不太適應。除了完成林業站的本職工作,鄉上還給她安排了計生辦和水務站的業務。“這幾個板塊的工作專業性都比較強,事情又多又雜,剛來接手時非常惱火,也很擔心自己做不好。”
經過2年鍛煉,現在談起業務,劉虹能按照類別和時間,清楚地說出哪個階段該做什么工作,以及如何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正常上班時,三五個村民來辦事,一上午甚至一天的時間就沒了。但我負責的信息統計、電子錄入類工作比較多,必須要利用零散的時間完成。”
“在鄉鎮,沒有哪個干部只負責一方面工作。年輕干部可能要負責三四個方面的工作,做的事多,而且雜。”張連坦言,鄉鎮年輕干部很累。
但在累的同時,他們更困惑,尤其是在處理具體事務時能提升能力,但也難免與體制和群眾碰撞,間或感到矛盾。
黃愷自稱,進入體制前是一個憤青,“經常批評這、批判那。”在鄉鎮呆了5年,除了寫材料得心應手外,處理具體事務時,他明顯變得更油了,有時候還很“硬”。
他解釋“油”是落實政策不再那么死板,甚至甘愿違一點規。他舉了個簡單的事例,縣上有時下放某種特定類型的家庭補助,名額只有幾個。為避免產生矛盾,他會干脆選擇放棄申報,不讓鄉親們知道這項政策,或者把補助門檻提高,一個名額得不到也在所不惜。
他坦承,“這樣有點不講規矩”,立馬又辯解道,“在鄉鎮工作,你不會變通,工作怎么開展?”
“這難道不是惰政嗎?”記者追問道。
他沒有直接回答。記者想起某縣紀委書記的一句話,在鄉鎮工作風險大,面對一些棘手的事情,某些干部干脆選擇不做,企圖搪塞過去。因為不做,就沒有風險。
他聊的另一件事是,前段時間,當地要求各鄉鎮開展環境整治和綠化美化工作,公路兩邊要留出一定的綠植空地。“上面文件一出,我就挨家挨戶給居民說,告訴他們門前哪塊地方要留出來,由鄉上統一栽種花樹,也留了時間讓他們清理。”
前幾天黃愷下去檢查,發現兩家人還是種上了蔬菜。“我帶人把菜拔了。都是剛發的芽,農戶花錢買的菜籽,但我不敢同情他們,這個口子一旦開了,后面怎么辦?”
“非得帶人拔嗎?不能再溝通一下?”記者反問道。
黃愷解釋稱反復溝通過,但也憂心忡忡,“這次我算是給自己埋了一個禍根。如果村民向上反映我行為不妥當,我也沒辦法。”
鄉鎮工作需要魄力和靈活,可一旦分寸把握不好,就容易成為霸道與懶政。鄉鎮干部,尤其是年輕干部,在鄉鎮轉型過程中,既面臨著上級層層壓力,又面臨部分群眾的不信任,上下碰撞中決不輕松。
“我變成了5年前我批評的那種人。”黃愷困惑,也很苦惱。
但他接著又告訴記者,之前一名年輕干部包村時,魄力不夠,村民間的矛盾沒處理好,不僅有村民時不時到村部罵罵咧咧發泄情緒,甚至將牛屎扔在村部大門上。“鄉鎮工作該紅臉就得紅臉,該坐在一起就得坐在一起。”
去留的抉擇
工作一年后,對絕大多數鄉鎮年輕干部而言,進入一個關鍵期——面臨很多去留抉擇,有外部的原因,也有自身的需要。
黃愷在黨政辦工作時,與上級部門聯絡比較多,相互就熟悉了。不到3年,“市上和縣上的部門就想調我去。”
他被鄉鎮黨委書記留了下來,但這幾年他送走十幾個年輕同事。“基本上都是工作兩三年,熟悉各項工作后,機會就來了。”這些人中,有為解決身份的,有為解決夫妻分居的,也有耐不住鄉鎮寂寞。“還有辭職的,他們覺得現實與理想差距實在太大,不適應體制,但這是少數。”
黃愷大致梳理了一下,這些人多是去宣傳、組織、發改等部門的辦公室,“他們都是熟手,拿來就能用,又肯干,上級機關也愿意調。”
最先離開基層的,多是那些有“家庭背景”的人。“‘背景不在于能幫他們調動,而是讓他們更現實,更清醒,對自己規劃更多,有些人一到鄉鎮就謀劃著走。”一名鄉鎮干部稱。
留下來的,要么更現實和理智,要么找到了一定的成就感。去年脫貧攻堅聯系村上貧困戶時,有一家人計劃貸款1.5萬進行維修房改造,加上房屋四周的院壩,至少要投入2萬元以上。黃愷給他們建議申請異地搬遷,按照政策,他們一家四口可以獲得8萬補助,重新蓋一個房子綽綽有余,生活也會得到改善。但這家人知識文化水平相對較低,不能理解政策,所以起初拒絕了黃愷的提議。
黃愷前后四次上門,向他們講道理、幫他們算賬,最后終于說通。
不過,黃愷走出去的念頭從未斷絕。他有點擔心自己變得過于“油”和“硬”。“再說,鄉鎮的空間畢竟有限。”
被黨委書記留下那次,同在黨政辦的同事被借調到縣委機關。“從我的觀察來看,只要能被借調走,能到更好的工作環境里去,沒人愿意回來。”
“人往高處走。”一名老鄉鎮干部感慨,時代不同了,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扎根基層的想法,想上升進步也是正常的,但部分鄉鎮干部青黃不接也令人擔憂。
一名縣人事局長介紹,新鮮血液少的癥結或許不僅在于招人難、留人難,有的地方根本沒法招人。如今年輕人就業壓力大,公務員的工作對許多人還是有吸引力的。國家新近出臺的政策,規定了鄉鎮公務員的服務年限,基本確保了新進公務員能在鄉鎮待上一段時間。但是,編制就那么多,年紀大的同志占了大多數,他們距離退休年齡又有十年左右。這樣一來,空不出編制,根本沒法進人。據了解,那些連續多年沒有補充新人的鄉鎮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