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慶
自20世紀80年代發表處女作《十八歲出門遠行》開始,余華的作品就一直在描寫苦難。不管是在先鋒時期以死亡為寫作主題,還是后期轉型后在苦難中加入溫情的因素,苦難作為余華作品的主要描寫對象,未曾變過。那么余華緣何對苦難如此執著?本文將從余華的童年經歷、文革時期的成長記憶及受外國文學的影響這三個方面入手,去細細探究余華如此鐘情于苦難的原因。
余華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從20世紀80年代發表處女作《十八歲出門遠行》開始,進入先鋒作家行列,并且以其獨特的題材、荒誕的風格、暴力的敘事內容成為先鋒文學的代表。作為精神的先驅者,先鋒作家具有高度的自我覺醒意識和超前的審視眼光,他們對于人類的苦難有著敏銳的省察和感悟。在先鋒小說的文本中,苦難成為一種美學因素,它本身就是一種獨立自足的生存景觀,并以一種純自然的狀態鑲嵌于故事的紋理中,構成了小說真正的中心和籠罩性的精神氛圍。苦難正是余華小說創作的永恒主題。然而,余華的創作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前期余華作品苦難主題表現為暴力與死亡,展現的是無法擺脫的壓抑和沉重;后期余華作品中苦難主題表現為溫情與悲憫,作品開始回歸現實,苦難中的溫情更加溫暖動人。苦難主題的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也為余華作品賦予了更深厚的意義。
一、苦難情結緣起
童年經驗對作家而言是刻骨銘心的,會影響其一生的創作。童年經歷記載著一段特殊的歷史,每當作家回望這段歷史,心頭就會涌起無邊的眷戀之情。在作家的創作歷程中,童年生活體驗不僅僅是一種獨特的素材來源,更重要的是童年的創傷給整個生命歷程造成心靈的反差,那童年滴血的傷口并未因后來的幸福而愈合結痂,反而越來越增強其痛苦和悲傷的情感力度。為了擺脫這種情感的困境和心靈的重負,作家找到了情感釋放的途徑,這個途徑就是寫作。
二、童年的記憶
記憶是人腦對過去經歷的心理復現,與藝術創作有著天然的聯系。童年經歷是作家創作的重要經歷,是作家創作的源泉。心理學研究表明:童年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發展階段,人的知識儲備和學習能力都是在童年時期形成的,童年對一個人的人生至關重要,對一個人的素質、個性、思維方式等的形成和發展起著巨大的作用。研究實驗證明,一個人的童年經歷是他整個人生的基礎,他的性格形成、興趣愛好以及發展方向都是由童年時期的經歷決定的,童年在人生發展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余華也曾談過自己走上文學道路的原因:“一個人的記憶決定了他的寫作方向。”這里所指的記憶并非指生活經歷在大腦中的復現,對作家來說,更重要的是其精神歷程或心理經歷,特別是其童年經歷對作家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它在作家的人生道路上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并深深地影響著作家的文學創作。
余華的童年過得并不快樂,他經常感到孤獨和憂郁。余華于1960年出生在杭州,這一年中國遭遇三年自然災害,之后余華因父親工作要求隨家人遷往偏僻的江南古鎮海鹽。余華的父親是充滿雄心壯志的,他立志要成為一名出色的外科醫生,母親是醫院的護士。余華在作品中描述他小時候的場景,在他的記憶中,父母總是不在家,父母一出去工作就將門反鎖著,家里只有他和哥哥兩個人,他倆要么扒著窗子往外望,或者和哥哥在屋子里將椅子什么的搬來搬去,和哥哥打架,一打架他就哭泣,想等著爸爸媽媽回來跟他們告狀,但是每當他聲音都哭啞了,爸爸還沒有回來,他只好睡著了。小時候,余華的母親送他去幼兒園,他坐在位子上目送母親離去,晚上母親來接他回家的時候,他仍坐在早上母親離開的位置上,而其余的小伙伴都在一邊玩耍,唯獨他孤獨地坐在位子上等待母親的到來。童年對于余華來說并不快樂,也不完整甚至還有絲絲苦澀。缺乏父母關愛,又總是被哥哥欺負的余華在單調和屈辱的感覺中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養成了他孤僻和古怪的性格。當人們通過文本閱讀,了解了余華單調無色彩的童年經歷對他造成的對外界的不信任與隔膜之后,就不難理解余華作品中穿插的對成年世界的懷疑,對未知的恐懼了。
童年經歷的索然無味使余華養成了孤僻內向、膽小敏感的性格,進而影響到他未來的創作,余華飽受壓抑和折磨的敏感心靈在經歷生活的酸甜苦辣之后對人生的思考和感悟更是敏感,這種敏感一旦有了傾訴的條件就會噴薄而出。這個條件就是寫作,寫作使余華找到了傾訴對象,余華人生經歷都變成創作素材,敏感心靈更是創作的源頭活水,于是死亡、災難和暴力源源不斷地從筆端流出。
三、文革夢魘的記憶再現
對作家而言,童年經歷是特殊的,它是作家人生觀的一種認知方式和認知體驗,它對創作會產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余華的童年正好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和文革時期,當時生活的困難、人情的冷漠、人性的泯滅、世事的無常給后來的作家帶來了深刻的影響。大字報是余華首先接觸的所謂文學。余華在談及自己的少年時代說道:“在大字報的時代,人的想象力被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來,文學的一切手段都得到了發揮,什么虛構、夸張、比喻、諷刺等應有盡有,這是我最早接觸的文學,在大街上,在越貼越厚的大字報前,我開始喜歡文學了。”從余華的小說中,人們看到了文革是如何與余華的幼年時代緊密相連,文革既教會了他所謂的創作手法,更讓他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它憑著記憶滲透到作者人生的點點滴滴,并且支配著他的創作思維和寫作素材。余華對文革的記憶不僅僅來自于童年經歷,更來自于之后的文獻閱讀,文獻深化了他對文革的理解和文革的影響。例如,他的作品《河邊的錯誤》中瘋子幾次殺人,而且每次都采用不同的殘忍方式,然而撫養他的么四婆婆總是縱容他,最終么四婆婆也被瘋子殺害。《一九八六》中歷史教師因為對歷史的各種刑罰非常熟悉,于是在因文革精神受刺激后在自己身上使用了所有殘忍的刑罰,終至丟掉性命,而他的妻子對這些只是默然,害怕他會影響到她現在的家庭,一直躲起來不肯見他,直到他死后才松了一口氣。《許三觀賣血記》中許玉蘭無緣無故被說成是破鞋,并且被剃成陰陽頭,每天都要在家里開她的批斗會。《兄弟》中宋凡平被紅衛兵殘忍地暴打致死,并且在裝進棺材的時候由于棺材尺寸小,生生地打斷他的小腿放在他的大腿上,將整個人折疊放進棺材。這些都是余華在文革中的記憶及后天的資料閱讀帶給他對文革深深的感悟,在文革中,人與人之間是沒有信任感可言的,人與人之間互相揭發、互相傷害,冷漠、暴力充斥著這個世界,文革的記憶對他后來描寫苦難和暴力有著直接的深刻影響,也影響了作家的創作態度。
四、外國文學的滋潤
要想清楚了解作家的創作觀,不僅要了解作家的人生經歷,更重要的是了解作家的閱讀歷程。學習和借鑒古今中外名作家的寫作手法,勤于實踐和作家的創作天分,會讓作家逐漸形成成熟的小說創作觀。少年時期是人一生中最好的受教育機會,而余華的少年時期是在文革中度過的,動蕩的社會現實、敏感的政治使他喪失了接受優質教育的機會,余華雖然閱讀了當時廣為流傳的紅色書籍,如《艷陽天》《金光大道》《虹南作戰史》等,但是這些書并沒有對余華產生真切的影響。然而正是因為歷史,80年代中國出現了外國文學譯介高潮,余華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走向文壇。余華在紛繁繚繞的文學中選擇了外國文學。余華自由選擇喜歡的文學作品,外國文學給余華帶來的影響是不可估量的。他首先選擇了川端康成,川端康成的敘述方式讓他著迷不已。他自己也借鑒了川端康成的敘述方法。余華最早發表在《海鹽文藝》上的作品《瘋孩子》(又名《星星》),寫一個叫星星的孩子因為缺乏關愛,將兩根枯樹枝當成小提琴,后來變成一個瘋孩子。懵懂的兒童也要承受生活的無奈與苦難,體現的正是川端式的心緒。在《世事如煙》中,余華細膩地描述瞎子對少女聲音的感覺;在《現實一種》里,他詳細地描述了司機幾次接受新娘遞送擦臉毛巾的感覺:第一次是如沐春風,非常舒服,第二次是勉強還能忍受,第三次就是如磨木屑般刺疼的感覺。這些都帶有川端康成的細膩與玄妙。川端康成對物體細膩入微的感知,讓余華在描寫客觀物體時增添了更多的主觀感受,而川端康成式的玄妙細膩在余華小說中表現為奇特的幻覺。川端康成使余華的感覺觸角更加靈敏,但他的文風是唯美、清麗典雅的,而余華更多的表現人性默然、丑陋、罪惡的一面,與川端康成截然不同。余華小說就像一個寓言系統,以言說“命運”“死亡”“欲望”“災難”為主題,他在作品中所表現的對世界的絕望感還受到另一導師卡夫卡的影響。當余華在一個冬夜的晚上閱讀了《鄉村醫生》后,豁然開朗,靈感迸發,《鄉村醫生》讓他明白作家在面對形式時可以是自由自在的,作家可以根據自己的風格拋棄形式的束縛。卡夫卡在敘述形式上的隨心所欲讓作者明白,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對余華影響最大的除川端康成和卡夫卡之外,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教會了余華在生活面前勇敢地直面苦難。
童年的記憶和后天的閱讀是余華創作的心靈活水,他在寫作的過程中找到了抒發心中積郁的方式,也展現了深重的苦難意識。余華在作品中主要是表現苦難與死亡的話題,他獨特的作品風格與藝術特色在文壇產生了廣泛的影響,也顛覆了傳統意義上文學的審美傾向,他表現了人的血腥殘忍,表現了人性惡,表現了人在面對苦難和死亡時的無助,也表現了最求新生的堅韌和頑強。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