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宇
鄭永年先生不久前發表《中國知識的悲歌時代》一文,認為中國知識分子漸失獨立性、追逐名利,在學術圈和社會上都引發不小的爭議。筆者敬重鄭先生的淵博學識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他的批評確有一定道理,確實中國知識界存在那么一種不良風氣。
需要承認,不少知識分子參與政治、社會活動的目的不太單純,有爭取經濟報酬、官位、提升知名度的考慮,“爭利于市、爭名于朝”的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然而這是社會轉型過程中不可避免的現象,并非局限于知識分子一個群體。企業家何嘗不是如此?我想鄭永年先生寫那篇文章的初衷是提醒中國知識分子保持一個尺度,而非簡單否定知識分子本身。
對于知識分子的社會使命,社會上有不同看法。這些看法有時是自相矛盾的。有些人強烈反對知識分子的社會政治參與,認為大學教授這些知識分子就應“為學術而學術”,不參與社會事務,以免被社會這個大染缸所污染,保持人格的獨立和純潔;或知識分子就應批評政府,只有批評政府才稱得上是知識分子。另一些人則認為大學教授,應順應時代發展的需要,除“教書育人、發展學術”的本職,也要履行“社會服務、文化引領”的社會使命;知識分子不僅應批評政府,更應提出建設性的意見建議,幫助政府改進完善工作。在批判與建設的交互式驅動中,推動社會向良性健康進步發展。
筆者這些年由一名純粹的教育史學大學教授逐漸轉型,同時擔任人大代表和立法官員等角色,對鄭永年先生提到的問題有些感觸。在當今知識專業化和中國社會轉型的時代背景下,簡單的“二元對立”“非此即彼”已無法解釋當今時代知識分子與社會政治關系的復雜性。
回顧歷史,中國社會對知識分子角色的看法就存在一定的矛盾性。一方面很多人主張無論知識分子在野還是在朝,都應先天下之憂而憂,主動為天下蒼生建言。“士大夫”本身就應“弘道”與“弘毅”,無論孔夫子、朱熹、王陽明等都是如此。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認為,知識分子的上述行為具有強烈的功利色彩。
鄭永年先生使用的“悲歌時代”一詞有點模糊和籠統,與其開頭“無論就中國歷史還是就世界歷史而言,這個時代無疑是一個偉大的時代”的定性形成鮮明反差。事實上,偉大的時代正是知識分子發揮作用的廣闊舞臺。在這個時代,知識分子不僅要有鄭永年先生主張的冷靜、慎獨,更應繼承發揚傳統士大夫弘道傳統,主動承擔社會責任,推動國家乃至整個時代的進步。
當前與發達國家相比較,中國知識分子作用的發揮遠遠不夠,突出表現為思想、學問和科學上都缺乏重大原創性成果,盲目崇拜和抄襲西方學說。在人文社科領域,我們缺乏有“大棋局”地緣政治思維的布熱津斯基,提出“文化軟實力”概念的約瑟夫·奈,以及基辛格這樣的卓越戰略家和實踐家。
況且,知識分子并非鐵板一塊的群體,內部分化比較嚴重,很難一概而論。例如,在一些當代學者筆下,民國時代大師輩出,嚴謹治學之風遠勝于當下,但這只是部分事實。在當時的社會和政治條件下,確實出現了陳寅恪等具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精神風骨的標桿性學者。但同時需要看到,除上述最優秀的代表,大多數知識分子被裹挾于亂世大潮中隨波逐流,甚至有的人在詭譎政局中投機專營、蠅營狗茍,國共兩黨的大分化背后不乏這些人的影子。
在這個時代,我們仍然不乏堅持自身觀點,并持續建設性地為公眾利益建言與實踐的標桿性學者。例如林毅夫,盡管社會上有不少人對他的轉型國家發展經濟學理論頗有微詞,認為他一貫偏幫政府,但他的學術成果終究為中國近三十多年的發展實踐所證明。而且,他在上世紀70年代末毅然放棄在臺灣的發展機會來到剛經歷“文革”浩劫的大陸,本身就是其人生追求的體現。
又如厲以寧老先生,雖然被一些媒體尊稱為“國師”,但年近九旬的他仍能針砭時弊,對政府某些不符合經濟規律的政策做法及時指出。看待這個時代時,我們同樣需要全面,既不能只看標桿性人物,也不能將眼光局限于一些趨炎附勢、爭名爭利的人。
在知識分子與政治、社會的關系上,我們應建立問題導向的意識,打破“批評政府就有風骨”的誤區,不能把問題簡單化。批評固然可貴,建設更應提倡。知識分子從政,應在學者的“求真”與官員的“務實”中找到平衡點、結合點和突破點。筆者2003年在全國人大提出“義務教育應免費”的建言時,也為某些教育官員所不滿,認為教師待遇尚未解決就談學生義務教育免費,“不合時宜”“脫離國情”,是給教育“添亂”,點名批評筆者,但筆者未曾退縮,認為理論正確,實踐可行,國外可鑒,條件具備,時機成熟,應該推動,遂繼續建言不止,直至成功。
用知識推動社會進步是學者應盡的責任。就當前社會環境來看,知識分子影響社會進程主要有三種方式:一是通過媒體直接公開發表自己的見解;二是通過所在智庫向政府建言;三是直接從政,在體制內推動變革。要客觀全面衡量知識分子的學術探究及社會活動是否具有價值,關鍵在于是否推進了具體改革和社會進步。從這些年中國多個領域的發展成就看,知識群體的努力應該得到認可。
我是一個務實的理想主義者,一直堅信,“民眾的立場,建設的態度,專業的視野”才應是每個知識分子所應秉持的基本準則。▲
(作者是華中師范大學教授、長江教育研究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