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人群

對他們說“你必須讀書，你的子女才愛讀書”——這是荒謬的

陳思呈：專欄作家，已出版《我虛度的那部分世界》《神仙太寂寞，妖怪很癡情》《每一眼風景都是愉快的邀請》等著作

近來參加了幾場親子閱讀講座。座中談及孩子閱讀習慣的問題，多數人認為，要讓孩子愛上閱讀，首先父母要愛上閱讀。如果父母成天拿著手機或者打著麻將，就不要期待孩子愛讀書。

這個觀點政治上很正確，如果在以前我也會無限同意。最近，因為工作原因我經常到鄉下小住，得以了解一個以前從未有機會了解的廣闊人群。多數農村人的家里，是連一本書也沒有的。在城里，一個孩子的教育和培養有多重要我無須多言，周末和課余的時間學這學那，時間都是以半天計算的，但多數農村孩子在課余的時間就都是漫無目的地看電視，玩電腦游戲，或者騎著單車在村里無聊地到處轉

我問過村里某個十歲孩子的父親，他的孩子學校有沒有上英語課，他爽快地回答我，不知道。連課內的科目都不知道，要關心他的課外閱讀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讓他們的父母陪伴他們成長，讓他們的父母陪他們親子閱讀——只要在村里，親眼看看他們的生活場景，就知道關于親子閱讀的想象是何等荒謬。

慢慢地，我也意識到，很多的教育觀念里面體現出來的精英意識和優越感——這種精英意識和優越感從另一個角度看，仿佛有這樣的潛臺詞：有一些人，從出世開始，就注定沒有機會了。

——你沒有一個愛讀書的習慣，所以你注定沒有一個愛閱讀的孩子。按照精英理論，是如此。同樣的理論也包括，你沒有一個好的婚姻，所以你沒有一個心理健康的孩子。因為，夫妻相愛是孩子快樂健康的前提。

這個理論，站在婚姻失敗者的立場上，會覺得自己雙重失敗。事實上沒有人在能夠夫妻相愛的情況下故意不相愛。但這些年來類似的言論甚囂塵上，這也或許是因為，擁有發言權的人，多數是成功者、幸福者、精英者。

我們很難意識到，對“弱”的真正理解是多么不容易，這件事的難，在于人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思考。但有時候反而是孩子來教會我們什么是真正的、對他者的理解。

前不久網上有一個視頻，有一個胖胖的小男孩在聲情并茂地朗讀劉胡蘭的故事片斷，讀到劉胡蘭犧牲的時候，他哭了起來，旁邊的小孩子一起爆發出大笑。我的微信各種群里都在轉發這個視頻，轉發者大多說，這個孩子入戲太深，是被洗腦了。

小兒看到這個視頻之后很同情這個胖胖的小男孩，他完全沒覺得他“入戲太深”之類。他只同情他真誠的哭泣被周圍孩子嘲笑之后的茫然。他覺得這個胖男孩的情感被嘲笑之后，還被廣為流傳，是一件悲哀的事。

我們小時候，也不會認為為烈士哭泣是一件被洗腦的事。那個時候的淚水，也不見得比不上為一棵樹一朵花流的淚水高貴。被視為洗腦之后不高貴的，正是因為少了那種見山是山的赤誠。

虛心、哀慟、溫柔、憐惜，在成年人身上，已經是所剩無幾的品質。

想想那些生長于父母不讀書的家庭的孩子，他們家里一本書也沒有，物質上的貧瘠可能會慢慢地改變，但精神上的貧瘠確實是常常陪伴終生的。在鄉村，我看到很多人茶余飯后賭博、打麻將、玩六合彩，看著冗長而拙劣的電視節目。這構成了鄉村最常見的夜晚。

對他們說“你必須讀書，你的子女才愛讀書”——這是荒謬的。理解他們“何以如此”和“不得不如此”的命運是起碼的憐惜，也許需要更多的人知道世界還有這樣廣袤的人群。

他們是沉默的，他們命運是被生活推動的，每一天，每一夜，重復著自己與生俱來的命運，只要能像身邊大多數人那樣平安地活下去，對于他們來說就是很大的福報。他們操勞而空虛，臟舊而殘破，他們像這世界的另一面。我真希望，當我們談教育，談親子，談理想與人生的世界，有更多的聲音，能談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