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高司諫書（節選）

〔宋〕歐陽修

前日范希文貶官后b，與足下相見于安道家c。足下詆誚希文為人。予始聞之，疑是戲言；及見師魯d，亦說足下深非希文所為，然后其疑遂決。希文平生剛正，好學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觸宰相得罪e。足下既不能為辨其非辜，又畏有識者之責己，遂隨而詆之，以為當黜。是可怪也。

夫人之性，剛果懦軟，稟之于天，不可勉強。雖圣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懼饑寒而顧利祿，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此乃庸人之常情，不過作一不才諫官爾。雖朝廷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而不責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無愧畏，便毀其賢，以為當黜，庶乎飾己不言之過。夫力所不敢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過，此君子之賊也。

……

伏以今皇帝即位已來f，進用諫臣，容納言論。如曹修古、劉越g，雖歿猶被褒稱。今希文與孔道輔h，皆自諫諍擢用。足下幸生此時，遇納諫之圣主如此，猶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聞御史臺榜朝堂i，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是可言者惟諫臣爾。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無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當去之，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貶官，師魯待罪，足下猶能以面目見士大夫，出入朝中稱諫官，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爾！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諫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書在史冊，他日為朝廷羞者，足下也。

（《歐陽修全集》）

注釋：

a 高司諫：高若訥，字敏之。時任左司諫，掌諷喻規諫。

b 范希文：范仲淹，字希文。仁宗時曾任陜西經略副使，抵御西夏侵擾。慶歷中，主張革新，但未能成功。

c 安道：余靖，字安道。時任集賢校理。范仲淹坐事被貶知饒州（今江西鄱陽），余靖上書為其辯護，也遭貶斥。

d 師魯：尹洙，字師魯，官河南府戶曹參軍。

e 以言事觸宰相得罪：指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上《帝王好尚》《選賢任能》等四論批評朝政，指責宰相呂夷簡任人唯親，遂為其所恨，以“越職言事，離間君臣，薦引朋黨”的罪名將范仲淹貶為饒州知州。

f 今皇帝：指宋仁宗趙禎。

g 曹修古：字述之，累官殿中侍御史、刑部員外郎。仁宗即為之初，章獻太后聽政，權幸用事，曹修古直諫被貶。仁宗親政時，曹修古已死，追贈右諫議大夫。 劉越：字子長，官至秘書丞。曾與滕宗諒上書請章獻太后還政，遭貶。仁宗親政后，追贈左司諫。

h 孔道輔：字原魯，宋仁宗時以直諫著稱。

i 御史臺榜朝堂：范仲淹被貶饒州后，御史韓縝仰合呂夷簡之意，以范仲淹“朋黨”張榜朝廷，禁止百官“越職言事”。御史臺，官署名，為中央最高監察機關。

大意：

前幾天范仲淹被貶官之后，我和您在余安道家中會面，您當時極力詆毀譏笑范仲淹的為人。我剛聽到這些話，還懷疑您是講著玩的；但等到碰見尹師魯，他也說您極力否定范仲淹的所作所為，我這才確信無疑了。范仲淹平生剛正不阿，精于學問，博古通今。他在朝為官，立身處事善始善終，秉持正義，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如今又因直言進諫觸怒了宰相而獲罪。您既不能為他辨明無罪，又害怕持有那種見地的人會責備自己，于是就跟著他們一起來詆毀范仲淹，認為他應當受到貶斥。這真是太奇怪了。

說起人的性格，或剛正果敢，或怯懦軟弱，都秉承天性，不可勉強改變。即使是圣人，也不會用辦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別人一定辦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舍不得官位，害怕挨餓受凍，一心追求利益俸祿，因而不敢冒犯宰相以致受刑遭禍。這也是平庸之輩的常情，只不過是做了一個不稱職的諫官罷了。就是朝廷中品德高尚的人，也會同情憐憫您的無能為力，而不會強求您要去做您做不到的事。如今您卻不是這樣，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沒有一絲一毫的羞愧，隨意詆毀賢能之人，認為他應當遭受貶斥，希望以此掩蓋自己不據理力爭的過錯。應該說，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罷了；而用小聰明來掩飾自己的過錯，那就成了混在君子中的敗類了。

……

我恭敬地以為，當今皇帝即位以來，能夠進用諫官，采納言論，如曹修古、劉越雖然已經去世，還是受到了褒揚。如今范仲淹與孔道輔都是由于敢于進諫而被提拔任用的。您幸運地生于此時，碰到如此能聽取意見的圣主，尚且不敢說一句話，這是為什么呢？前幾天又聽說御史臺在朝廷中貼出布告，告誡百官不可超越本職談論政事，這樣，能夠進諫提意見的就只有諫官了。如果您又不說話，那么天下就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您在諫官這個職位卻不說話，就應該辭去這個官職，不要妨礙能勝任諫官之職的人來擔任。

昨天余安道遭到貶謫，尹師魯也等待被治罪，您竟然還有臉面去見士大夫們，出入朝廷聲稱自己是諫官，這只能說明您不再知道人世間竟還有羞恥一事了。令人痛惜的是，當今圣朝有事情，諫官不說話卻讓別人去說，這種事情如果被記載到史書上，那么以后使朝廷蒙受羞辱的，就是您了！

【點評】

宋仁宗時期，政事積弊甚多，當時的宰相呂夷簡不顧大局而任人唯親。為此，范仲淹多次上書主張革新，并指斥呂夷簡的不作為，因而得罪了呂夷簡，被貶知饒州。當時朝臣紛紛論救，而身為左司諫的高若訥非但不救，反而在友人家中詆毀范仲淹。歐陽修怒不可遏，便寫了這封譴責信痛斥高若訥。

據史料記載，高若訥“畏惕少過”“強學善記”，還精于天文、醫學。然而，在面對范仲淹被貶這一問題上，他卻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時人皆知，范仲淹被貶并非政績不佳，只因直陳社會的弊病得罪了宰相，為當權者所不容，實屬冤枉。高若訥身為諫官，理應向皇帝據理力爭，維持正義；孰料他卻為了保全自己的祿位，喪失原則，對范仲淹進行詆毀，且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與他的身份和職位極不相稱。歐陽修將他定性為“君子之賊”，可謂尖銳痛快，入木三分。文中，作者還以仁宗的開言納諫，顯示了高若訥的有悖君國、喪失職守，并通過與余安道、尹師魯兩人秉公直諫的凜然行為作對比，反照其“不復知人間有羞愧事”的事實，將他的偽善暴露無遺。（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