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棕
即將開始的這一年,嚴格地說只有不到十個月,老師們早就說了,它是至關重要的一年,是接受檢閱的一年,是改變命運的一年。仿佛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你的努力程度,將決定你以后的出路。
高三提前開學了。姜明與好友張可喜、黃梁互相打量,每個人都是黑不溜秋的樣子,看來暑假沒少幫家里干農活,幾個人不由得笑起來。黃梁提議:“開學第一天,我們去下館子吧。”
張可喜笑道:“‘莫非米,暑假在哪兒賺了錢?”
“莫非米”是黃梁的綽號。黃梁這個名字,容易讓人聯想到成語“黃梁美夢”。一開始有人就給他取了個綽號叫“美夢”。黃梁說:“錯了,我這個梁是棟梁的梁,下面是個木字,不是米字,木也,非米也。”有人便順著他的話,借了“木”的諧音字“莫”,給他取名叫“莫非米”。
姜明接過話說:“用米做點心賺了錢。”
黃梁白了他一眼,說:“賺你個頭,我又沒說要請客,AA制。”
黃梁話音未落,兩人趕緊抱住他。姜明說:“不請我倆,就不放你走。”張可喜一手幫姜明抱著他,一手在他身上胳肢,癢得黃梁直求饒。
學校大門外有一排門面,分別開著理發店、餐飲店、小賣部、服裝店和書店等。他們沒有在門口的餐飲店就餐,而是多走了幾步路,到了學校對面的一家店子。穿著白色連衣裙的胡曉萍笑吟吟地來到他們面前。黃梁請她坐到自己身邊。有女生坐在一旁,剛剛還在說個不停的張可喜和姜明有所收斂。
胡曉萍問:“說什么呢?這么熱鬧。”
姜明回答:“沒說什么呀,等你一塊兒吃飯。”
黃梁笑道:“你們倆也就這能耐,只知道欺負我,見到女生就不敢說話了。”
張可喜的臉刷地紅了,不敢看胡曉萍,小聲嘟噥著:“誰說不敢說話了?我正要問她,過了一個暑假,大家都曬黑了,她為什么還這么白?”
他的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人雖坐在教室里,但心還沒有收回來,晚自習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同學們多日不見,心里存了無數的話要交流,即使班主任吳錦仁老師親自在教室里坐鎮,也阻止不了大家竊竊私語。吳老師索性說:“你們有什么話,今天就說個夠吧。”
吳老師這么一說,教室里反倒安靜下來。吳老師點名了:“向輝,你來說說暑假的收獲。”
向輝是坐在第二排的一個女生,長得和胡曉萍一樣漂亮,但是對人冷淡,神情高傲,是學校有名的“冷美人”。她慢悠悠地說:“我看了韓劇啊。”
吳老師盯著向輝繼續說:“你頭發那么長……不曉得把頭發扎起來?”
向輝搖一搖披散的烏發,仿佛故意向吳老師示威,辯解道:“我剛洗了頭發,還沒干。”
“你總是有理。”吳老師不滿地提高聲調。
向輝不吭聲了,頭一扭,目光轉向窗外,仿佛不屑于跟他討論留長發的必要性。吳老師也沒了聽學生們談收獲的興致,搖搖頭,嘆道:“高三啊,你們已經高三了畦。”然后,他叫了一聲“夏立恒”。夏立恒是班長。他讓夏立恒維護好班上的紀律,不要讓大家把教室“抬”起來,就提前走了。
吳老師前腳剛走,有些同學就開溜,這其中就包括黃梁。剛進高中的時候,胡曉萍跟他們一個班,后來文理分科,才將黃梁和胡曉萍分開了。黃梁溜出教室,把胡曉萍叫出來,兩人來到操場上。
她看定他問:“你到底準備怎么辦?”
她問的是去省城參加培訓的事。胡曉萍是美術特長生,九月份要去美術培訓班學習,一直到春節后參加完專業考試才回來。在他們就讀的這所縣二中,憑文化成績很難考上理想的學校,學藝術不失為一條好出路。黃梁也有藝術特長,他小時候跟著叔叔拉二胡,現在已經拉得像模像樣了,但他的夢想在現實面前碰了壁。他老爸已經明確告訴他了,不要朝這方面動腦筋,認認真真學文化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胡曉萍聽了,不高興地說:“隨便你,反正我下個月就走了。”
說完,她轉身就走。黃梁抬起頭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鞋底像粘在了草地上,心虛得不敢跑上去追她。
縣二中坐落在青竹鎮上。青竹鎮離縣城約20千米。早些年,學校每年還有幾個學生能考上重點本科。隨著高中招生打破地域的界線,初中畢業生對“名校”趨之若騖,像縣二中這樣的學校,規模就越來越小。
剛剛過去的這個高考季,二中照例考得不理想。178班的數學老師生病,不能繼續帶他們了。柳校長只好給剛剛帶過高三的楊柳青老師做工作,讓他替補上去。楊老師答應了。
楊老師中等個子,眼睛很大,滿臉絡腮胡子,不笑的時候,眼睛鼓凸著,有點不怒而威。他宣布,下周考試,看看各位的數學基礎怎么樣。
考試如期而至,結果班上沒有幾個及格的。班長夏立恒當然是及格者中的一個,而且遙遙領先第二名近20分。
隨著胡曉萍去省城的日子臨近,黃梁的心情也越發低落。張可喜把他往籃球場上拉,想分散他的注意力。一個長著一臉粉刺的學弟跟黃梁比較熟,就湊到黃梁跟前,嘻嘻笑著問:“學長,你球打得這么好,傳授一點經驗咯。”
“主要是時機要把握好,起跳時機要準確。”黃梁也不隱瞞,坦率地傳授經驗,又謙虛地說,“我們學校最厲害的是前幾屆的馬繼承,那可算是一個傳奇。”
圍在他身邊的人都點著頭。對二中的籃球愛好者來說,馬繼承可以說是大名鼎鼎了,他們都聽說過他的“英雄事跡”。但是,對他們來說,馬繼承未免有些遙遠了,他們更愿意在黃梁面前獻上自己的崇拜。
赴省城培訓的藝術生一共十個,包括音樂和美術特長生。他們將在美術老師韓國清的帶領下坐火車去省城。胡曉萍沒有跟黃梁道別,搞得黃梁心情郁悶,上完課回到寢室就拉起了二胡,音調如泣如訴。
上了高三,周末仍然會休息一天。周六晚,張可喜因為幫爸爸張培根干活晚了,學校關了校門,進不去,只能跟爸爸擠一晚。
張培根對兒子說:“我要回家一趟。”
“你多待一些日子吧。”張可喜說,“就算你不來了,我也能自己供自己念書。”
“我知道的,”張培根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他說,“總有一天你會不需要我的。”
張培根說至少要在家里住三天,可是當天夜里就返回縣城了。張可喜看到他的左臉頰上多了兩條長長的血痕。
張可喜驚異地問道:“你怎么就回來了?你的臉被什么劃破了?”
張培根撥開兒子的手說:“可喜,下個星期天放不放假?放假了就回去看看你媽。”
爸爸躲躲閃閃的眼光讓他明白了些什么。“你們吵架了,是不是?”他問道,“你打我媽媽了?”
“我沒有打她。”張培根偏著頭,讓兒子更清楚地看他臉上的傷痕,“你又不是不清楚,在我們家,一直是誰騎在誰的頭上。”
“別在我面前說我媽的壞話。”張可喜氣憤地說。
高三就是不一樣,開學只有一個來月,桌上的資料就像吃了生長素,一天比一天高。這些資料擺在桌上可不是當擺設的,得一本一本把它們消滅掉。
上課鈴響后,兼任幾個班體育老師的柳夢奇校長走進教室。還未等他開口,膽大的同學已捏著嗓門搶先替他說了:“要玩球的去玩球,要理發的去理發。”柳校長聽了,也沒有生氣,只是補充了幾條要求:“不想出去的同學,就在教室里自習。注意不得喧嘩,不得影響別的班上課。”
向輝便利用體育課的時間去了理發店。也有沒有很好地利用體育課的時間理發的,姜明就是其中一個。他也說不清自己多久沒剪過頭發了,連柳校長也注意到了他。他走到姜明身邊,停下了腳步。
“頭發留那么長,是為了省錢?”柳校長笑著說,“學習抓得緊是對的,但是頭發還是得剪,這關系到形象問題。我就是考慮到有些同學忙得連理發時間都擠不出,才讓你們利用體育課的時間去剪頭發的。”
姜明只好起身,按照柳校長的建議去理發。站在理發店廊前的陽光里,他看見理發師林六梅左手撥弄著向輝濕漉漉的亂發,右手舉著蜂鳴的電吹風在她頭頂來來回回移動。
林六梅笑吟吟地招呼姜明:“理什么樣的發型?”
“你看著辦吧。”姜明說。
林六梅思忖了一下,說:“那就先洗吧,洗完給你剪個平頭,這樣簡單。”
向輝卻說:“別聽她的,你的臉瘦長瘦長的,剪平頭不好看,別剪短了。”
姜明臉紅了,咬著嘴唇怯怯地笑。他斜著眼睛看向鏡子,向輝也在鏡子里看著他。他求助似的問:“不剪短點?柳校長那里怎么辦?”
“你不曉得不讓他看見?”向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