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松 主編
童 明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教授,博士生導師
規劃書評
《當代中國歷史保護讀本》導讀
張 松 主編
童 明 同濟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 教授,博士生導師

1956年在哈佛大學召開的城市設計會議上,面對二戰之后的城市邊緣擴張與城市中心衰退等現象,眾多與會者信心滿滿地憧憬著,如何通過專業之間的合作,責無旁貸地去為聯邦政府十數億美元的投入計劃創造出一種城市新環境、新秩序。而此刻的文化主義者劉易斯?芒福德卻似乎潑了一盆冷水,他說:“即便這次會議沒有取得什么成效,至少大家還可以回去說:為了建立一種物質結構,卻以摧毀一個親密社區生活的社會結構為代價,真是愚蠢至極。”
差不多就在同一時期的若干年前,梁思成在北京則為如何保住北京城墻而絞盡腦汁,因為這一有逆潮流的舉動實在難以提供說服力。城墻既不需要用于城防,也不利于交通,而且拆除之后,可以獲得地皮,甚至拆下來的城磚也可以移作他用。他總結了當時一種普遍性的態度:“留之無用,且有弊害,拆之不但不可惜,且有薄利可圖。”
梁思成當然不能直接采用芒福德“真是愚蠢至極”的說話方式進行回擊,而是“挖空心思”找出各種可以說服的理由:拆除城墻所需的勞動力可以積極生產許多有利于人民的果實,燒磚窯也可以比拆城磚更為省力,而且環繞的護城河也是天然的水源……
面對著時代狂瀾般的現實,既需要應對性的智慧,也需要內部性的反思。針對“自清末以后突來西式建筑之風,不但古物壽命更無保障,連整個城市,都受打擊了”的情形,梁思成在另外一種場合做了十分深刻的剖析:“一、在經濟力量之凋敝,許多寺觀衙署,已歸官有者,地方任其自然傾圮,無力保護;二、在藝術標準之一時失掉指南,公私宅第園館街樓,自西藝浸入后忽被輕視,拆毀劇烈;三、缺乏視建筑為文物遺產之認識,官民均少愛護舊建的熱心。”
時至七十年后的今日,經濟已經不再凋敝,藝術也相應有所共識,只是梁思成所謂的第三點,官民均少愛護舊建的熱心,依舊還是一個問題。事實上,對于歷史保護的意識,在經過眾多坎坷的歷程之后,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社會認同。大多數人都會贊同,一個沒有歷史建筑和舊城區的城市,就如同一個沒有記憶的人。
每一座城市都必須保護自身的文化遺產,保存真實的歷史環境,維護鮮明的地方特色,這樣的觀點說來容易,操作卻難。在歷史保護領域中,美學、歷史和技術層面上的價值沖突在所難免。這并不在于要不要的問題,而是在于如何去做的問題。這種互相沖突的態度和方法必然會在一個正在發展的學科中呈現,而這些差異性的存在反過來也會激發在技術、知識方面的探究。
其實這類針對更深層面的討論也并非始自今日,同一情形也可以追溯到梁思成的另一段史料。在“閑話文物建筑的重修與維護”一文中,當梁思成于三十年后重訪河北正定趙州橋時,曾經以同樣反諷的方式感慨道,“對于這些歷史圣地、千年文物來說,三十年僅似白駒過隙,但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這變化卻是多么大——天翻地覆的30年呀!這些文物建筑在這三十年的前半段遭受到令人痛心的摧殘、破壞。但在這三十年的后來——更準確地說,在這三十年的后十年,也和祖國的大地和人民一道,翻了身,獲得了新的‘生命’。其中有許多已經更加健康、壯實,而且也顯得‘年輕’了”。
梁思成在當時所陳述的“整舊如舊與煥然一新”、“涂脂抹粉與輸血打針”、“古為今用與文物保護”等問題,延伸至今日,可以理解為關于歷史建筑的復原問題、建筑修復的真實性問題、遺產旅游的原真性問題等,也可以延伸至有關新天地、田子坊等案例的空間經營與人文社會的問題。而這些不同觀點一旦付諸實踐,則在現實中產生各類效果。復旦大學教授于海就曾經感慨:“保護不僅可以不賠錢,還能賺錢,這一點被所有來參觀的市長們都一眼看明白了。當他們樂意通過保護性開發來更新城市時,新天地的模式可能比100個阮儀三更有力地推動城市歷史建筑和風貌保護的主張登堂入室。”
由此看來,中國的歷史遺產保護問題并非只為改革開放以來城市擴張大潮的背景所獨有,只要涉及時代更迭、空間發展,毀壞與保護就會成為爭議性的焦點。而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于2016年底出版的《當代中國歷史保護讀本》為我們提供了這樣的一種視景。
自1982年施行《文物保護法》和國務院公布第一批歷史文化名城以來,中國文化遺產和名城保護實踐已經邁過三十多年的歷程。無論是在理論提煉還是在工程實踐中,圍繞名城保護與舊城更新、文物修繕與復古重建、街區保護與商業開發等問題所發生的探討和爭鳴從未停息過。另一方面,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工作在實踐領域也得到了較大發展,積累了一些富有中國特色的規劃管理經驗,從而也引導越來越多的人們對文化遺產、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投入更多的關注。
《當代中國歷史保護讀本》的主編張松教授,曾留學日本東京大學,師從國際保護理事會副主席西村幸夫教授,研究歷史遺產保護理論。1997年歸國后他一直從事中國和日本等國家的保護理論研究,已經成為中國在城市歷史保護領域中的重要人物。
在出版于2010年的《為誰保護城市》一書中,張松教授曾經發出了“救救城市!”的悲壯呼聲。“搶救城市,就是搶救人類的居住環境、生存環境和生態環境,保護城市,就是保護人類的歷史檔案、文化遺產和共同記憶。簡單一句話,搶救城市,就是搶救我們自己。”
這樣的呼喊,不僅來自張松教授在自己專業領域中的學識,也來自他在實踐中所要面對的現實。他在書中提到曾經在列車上偶遇到的一對上海老夫妻和一位到上海出差的大連人,并引用了他們之間的攀談:“老夫妻說,哎呀,你們大連近年來變化快呀!大連人也說,哎呀,還是你們上海變化大!老夫妻就說上海是越來越漂亮了,房子越建越多,可是跟我們沒什么關系,都是造給外國人看的,都是給有錢人去住的。大連人也說道是啊,我們大連也一樣……”這類的攀談很具有典型性,城市變得越來越現代,但城市也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無關。如果說“城市是記憶的藝術”,那么保留著歷史的城市則是維系人們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之間的紐帶,歷史城區的大量喪失,使居民的場所認同感和歸屬感嚴重缺失。
城市規劃建設,再不能沒有歷史文化之魂了。
然而,學者的呼吁和媒體的報道,是否能夠真正解決開發建設中出現的相應問題?如果不從價值觀念、行為方式、管理模式、法規制度、宣傳教育等各個層面進行認真的反思,恐怕也是難以奏效。這也是張松教授編撰這部讀本的主要目的。
《當代中國歷史保護讀本》所收錄的論文主要是基于過去30年來當代中國歷史文化保護理論學術領域的歷史脈絡、現狀特征、理論話語和實踐經驗,精選國內的代表性著述,研究對象范疇涉及歷史文化名城、歷史街區和歷史建筑保護,文化遺產理論和文物古跡保護實踐,國外或國際遺產保護思潮的影響,以及北京、上海、蘇州、紹興等重要名城的城市保護實踐探索等。
《讀本》的內容由“經典溯源”、“理論探索”和“學術論爭”3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為早期文物建筑和文化遺產保護先驅的遺產保護經典理論,挑選了梁思成和鄭振鐸兩位大家的重要文獻,是1949年前后有關歷史保護理論的代表性著作;第二部分主要有吳良鏞、周干峙、鄭孝燮、羅哲文、陳志華、阮儀三等專家學者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發表的,有關歷史文化名城和建筑遺產保護理論研究上的建設性探索,涉及國際保護理論、文物學基礎、歷史文化名城、歷史文化街區、古建筑、鄉土建筑和工業遺產保護等方面,是讀本全書的重點;第三部分是近年來的討論熱點,包括圍繞原真性原則的討論,以及圍繞新天地等實踐案例的學術批評等內容。
透過《讀本》可以看到,盡管歷史保護在制度層面上的設立已有時日,在各地轟轟烈烈的實踐活動中既有相當成功的實踐探索,也存在令各方均不滿意、甚至是失敗的案例。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到,盡管與歷史保護相關的論文每年都有大量發表,但更多集中于歷史文化名城、歷史文化街區或歷史建筑保護的案例介紹,理論探索性的文章比重較低,尤其是具有中國特色的保護理論文章相當有限。這也相應反映了編者在梳理中國歷史保護在發展線脈時的難度與艱辛。盡管《讀本》已經較為完整地匯聚了我國關于歷史保護方面的重要成果,同時也相應期待著,在未來會有更多、更好、更符合中國國情的歷史理論研究成果誕生。
無論怎樣,理論方面的爭鳴必將影響到實踐方面的導向。一座城市越能深刻地正視、體驗它在歷史傳統中所積累起來的文化精神財富,就越能正確地認識自身,就能夠以獨有的文化品格、地域風情、空間特色而成為它自己。就如張松教授在前言中所引用的法國著名建筑史和歷史保護理論家弗朗索瓦絲?蕭伊(Francois Choay)的倡議,“遺產財富在種類上、時間上及地理上三重維度的擴展……或許標志著對當代城市規劃的平庸的一種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