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道德是尊嚴的,真誠的,高尚的,寬容的。在它支配下的行動,無不帶著人性中向善向好的本意,都是發自內在的德心仁心。所以,以道德之名行功利之事,是該受到質疑和批評的。但是,這個話題不是道德審判,而是在講述自己的經歷中共同自省。
【被采訪者言論不代表本刊主持人觀點】
大姐,對不起
劉女士 47歲 銀行高管
【訴說】2001年9月,我和丈夫的婚姻走到了盡頭。幾次協商未果后,我們走上法庭提起離婚訴訟。在法官的主持下,我倆出于對女兒的愛,最終達成一致意見,女兒隨爸爸生活,房子歸女兒所有。
親友們都不理解,說哪有你這樣當媽的,居然不要女兒,把她交給一個小后媽。說到這個小后媽,我好像沒覺得有多痛。那個女人當年才23歲,沒心沒肺的性格,不計條件地跟前夫,是個讓人恨不起來的小三。她既不漂亮,也沒什么過硬的職業本領,唯一的優勢就是年輕聽話。為了討好前夫,她用盡全力,甚至調動自己的家人,她媽媽就曾給我女兒織過一條毛褲。女兒剛滿8歲,童心純凈,誰能跟她玩,誰能送她花花綠綠的禮物,誰就是她最心愛的人。
當時,我正在職場爬坡。一個考入銀行、在儲蓄所窗口工作的小職員,要想立住腳并有個好前程,我一方面要努力工作,在業績考核上力爭上游;另一方面要投入各種職務考試,包括高等教育學歷。我用了近10年時間,才完成小職員到大客戶經理,再到分理處經理的兩級跳,學歷也從大專考取了MBA,代價則是疏于對女兒的照顧和陪伴,也疏于對丈夫的關注和交流,致使小三乘虛而入。
女兒是由爺爺奶奶和爸爸帶大的。面對法官的詢問,她回答的毫不遲疑,一聲“跟爸爸”像鞭子狠抽我的心。說心里話,丟了男人不可怕,那個傻愣的小三更不足掛齒。只是,我心愛的女兒,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剝離出去,我欲哭無淚。我們住的房子原是夫妻共同財產,我有一半所有權。我和前夫決定以贈與形式,等女兒滿18歲時,將房子過戶到她名下。
從此,我離開了那個家,跟女兒天各一方,一個月能見一兩次面。我用瘋狂工作來填充時間,用給女兒大把花錢來自我心理治療。時間一晃就過去,轉眼女兒出落成婷婷玉立的美麗姑娘,后媽對她不錯,還給她添了個弟弟。隨著年齡一天天長大,血緣開始顯現力量,她不像小時候那樣總是躲我、排斥我了。我跟前夫商量好了,等她高考結束,就去辦產權過戶手續。
可是,2009年6月的一個晚上,女兒在回家的路上遭遇車禍,我得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她已永遠閉上了眼睛。女兒走了,帶走母親對生活的希望,我跟前夫再無瓜葛。正好,銀行要在某三線城市建立分行,我主動請纓,高層批準后,我以分行行長助理之職到崗,隨即投入繁忙的工作。一年后,我的現任丈夫出現,我在工作和戀愛中,慢慢修補喪女之痛。至于那個尚有我一半產權的舊房,都淡忘了。
2013年4月,前夫的妻子突然找到我。原來,她的丈夫得了食管癌,手術和后續治療已花掉10多萬。兩年后癌細胞轉移,治療費用缺口巨大。為了籌錢,他們想到賣房,但那套房子里有我的產權,所以不得不向我求助。從離婚到現在,13年過去了。曾經的小三還不到40歲,但已老得面目全非。她叫我一聲“大姐”,眼淚斷珠一樣地落,“我知道,我對不起你,我倆都對不起你。這樣行不,你幫我賣房,你的那份錢,我每月從收入里分期還你。當年你就沒有恨我整我,我一直記著你的開恩。現在,求姐再開恩一次,畢竟你們也是夫妻一場,還有,我們共同的那個女兒……”
我事業順遂、家庭幸福,對前夫早已無感,形同陌路人。但對這場病,還是覺得意外和心痛。這個女人的一聲“對不起”,一串串止不住的淚,尤其提到逝去的女兒,一下把我推到了情感的噴口、道德的高地。那套140平方米的房子,現在市值100多萬。也就是說,我要把50多萬或借或讓給曾經傷害我的人。可是,面對癌魔,面對一條活生生的命,一個我死去孩子的父親,我還能怎么辦呢?不情愿也好,良心上過不去也罷,反正,這個女人用眼淚、用我最最舍不掉的母性,給我架了起來,讓我欲罷不能。最后,在丈夫的支持下,我同意協助賣房,并跟前夫兩口子說:“先治病吧,我的那份錢,是借還是讓給你們,等病情穩定了再說吧。”
冰桶澆身好玩嗎
關女士 38歲 國企職工
【訴說】兒子出生時就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稍大點做了手術,效果不錯,基本沒影響身體的成長。但是,當父母的不敢掉以輕心,尤其是我,十幾年來看遍醫書,精心呵護兒子的生活。
轉眼13年過去了,兒子成了裝在套子里的人,愛看書學習,考試成績一直在班里數一數二,但其他方面的表現,連一般都算不上。老師多次找我談話,我一直隱瞞兒子心臟做過手術,怕公開后遭同學歧視,就輕描淡寫地批評他幾句,再敷衍一下老師。
2014年夏天,“冰桶挑戰”席卷中國。兒子的同學高飛(化名)在父母的幫助下,向全校同學發出倡議:一起投入這個活動,向漸凍人獻愛心,并向校方提供了自己用涼水澆身的視頻。校領導很興奮,大力支持,以“愛心從少年做起”為主題的系列活動潮水般涌起。媒體記者都來了,高飛在他們面前再次涼水灌頂。這些人就是專業,那照片拍的、視頻做的,比手機弄出來的強百倍。高飛被樹為典型,挨個年級演講,在他的號召下,“熱血少年筑愛心”全校學生集體挑戰冰桶活動啟動。
我和老公本能地反對兒子參加,但又不能說出實情。兒子不解,一個勁問獻愛心不好嗎?為有病的人做點小事不行嗎?我們無言以對,只能簡單粗暴地說“不行,就是不行”。兒子只好轉變思路,說:“這么熱的天,就當大家一起洗個澡了,多有意思呀。高飛說,漸凍人可好玩了,身體會像冰塊一樣,一點一點地凍上,先是凍嗓子,不能吃東西;然后凍內臟,不能喘氣了;最后把眼睛凍上變成僵尸,太酷了,就讓我參加唄。”
兒子講的津津有味,我卻聽得像冰水澆身,透著心的涼啊。這樣一種讓醫生束手無策的病,這樣一種讓生命緩慢消失的殘酷,在一個13歲孩子眼中,竟像僵尸游戲一樣有趣。孩子的世界簡單干凈,是成人世界給弄成這種扭曲樣子。那些爭先恐后把一桶桶水兜頭澆下的人,到底有幾個秉承“為慈善獻身”的理念?集體濕身里,接力式狂歡中,公益的成色又有多少呢?
現實的悖謬讓我不再說“不”了,而是支持兒子迎接挑戰。我向他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得了重病,得到公眾捐助。為了報答,父母承諾孩子離世后捐出遺體。小男孩最終走了,但父母沒有踐諾。因為,他們看到那些器官采集單位,像搶白菜一樣搶兒子遺體,甚至大打出手,甚至像拍賣那樣喊價。當“冰桶挑戰”出現時,小男孩父母都參加了,并向公眾道歉。我對兒子說:“你一旦決定做了,就一定要專注,滿心想的就是去幫助得病的人。這種病很可怕,得病的人非常不幸,一點也不好玩。你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助他們,媽媽支持你。”
兒子參加了7月的澆身,身體并無大礙。現在回顧那股風潮,可謂全民參與,像兒子這樣被裹挾的人肯定不占少數,誰不加入誰就有可能受到道德審判。慈善的大旗,酷時尚的體驗,自虐式的狂歡,那公益的初心,還有幾人記得呢?
半生價值的肯定
于先生 67歲 退休職工
【訴說】1974年我24歲,跟妻子相戀,一年后結婚。她家家境很差,岳父患精神病,長年神志模糊、意識不清;岳母又因操勞過度,患嚴重的偏頭疼;她還有一弟一妹,年齡都小,生活相當拮據。娘家負擔這么重,親人們都勸阻,我卻沒有半點遲疑和退縮。跟妻子商量完,就頂著壓力入贅,既當女婿又當兒子,和妻子一起支撐著這個艱難的家庭。
我和妻子都有工作,收入穩定,雙職工在當時,是讓人羨慕的家庭組合。但關上家門,承受的東西外人是想象不到的。岳父長年冷暖不知、晝夜不分,我是白天黑夜連軸轉,白天忙完工作,晚上照料他起居,一天睡一兩個小時是常事。
有一年冬天,妻子因突發事情不能趕回家做午飯,打電話讓我請假回去。我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跟領導打個招呼,蹬上“28大杠”就往家趕。打開門,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岳父只穿了一件單薄的汗衫,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見我回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蓋臉一通吼:“飯呢?你想餓死我呀?我死了你想吞家產是不?”我真是一肚子的氣呀,但跟病人能計較個啥呢?只能一聲不吭,拿來棉衣棉褲幫他穿上,說:“您先坐會兒,飯馬上就好。”然后跑進廚房忙活起來。
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飯菜做好了,可我端到岳父面前時,他卻擺手說:“我不餓,不想吃。”明白了,他這是身上癢,不舒服,耍脾氣,想擦洗了。我馬上拿來熱水、香皂和毛巾進行洗擦,他舒服了,來了興致,想吃了。可飯菜已涼,我忙熱好端到他面前,他終于動起筷。吃著吃著,突然他大叫道:“這是什么菜,太熱了,你想燙死呀!”說完,一把掀翻了餐桌。
我委屈極了,想向天大喊,想叩地痛哭。但是,面對一個老人,一個患病多年的老人,我能嗎?不能啊,于是默默地清理完地上的飯菜,再從鍋里盛一碗,端到他面前:“爸,這回正好了,吃吧。”他終于安靜地吃起來,我這才劃拉兩口,然后匆匆趕回單位上班。
就這樣,我和妻子悉心照料老人、全力持家,但還是做不到處處周全,精神和肉體承受的苦痛,多少次都到了崩潰邊緣。說我沒怨言和牢騷,沒脾氣和不平衡,那是假話。但是,我很會化解負面情緒,也就是俗話講的“想得開”。
30多年過下來,岳父像健康人一樣活到85歲才離世,岳母逢人便說:“多虧了女婿,比兒子強一百倍,我和老伴上輩子積德了,現世才有這么大的福分。”鄰里們也說我心眼好,老實本分,是個好人、善人。我多次被所在單位評為“精神文明先進分子”,還當選過市級“十佳孝子”。
這些榮譽讓我成為道德典型,但我沒有被綁架感,而是覺得這是對我半生價值的肯定,是對我的三觀和做人信念的肯定。從和妻子結婚那天起,我就在內心深處發誓:夫妻恩愛,孝敬岳父母,將妻弟妻妹撫養成人。我做到了,還做的很不錯。別的方面我不敢說啥,但在孝敬老人這一點上,我敢自夸——我是一個在道德上立得住且問心無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