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志華
川網隊長謝君嗣說,他心里急呀,他的主力隊員余阿根老婆亡故已三年,按海島風俗,滿三年可以再娶,可他一連給阿根介紹了三個對象就是不成,不是人家嫌阿根家徒四壁,就是說他有三個男孩像三只雛燕啾聲張嘴,有一戶女方的父母還說,有女不嫁海島郎,怕渡船顛覆淹死人。阿根呢,像姑娘一樣靦腆,又不肯主動出擊。
最近嘛,阿根的表現更糟,不是將川網隊的賬給算錯了,就是在賣貨時與顧客爭執了,面紅耳赤的;海島川網人夜間捕鯔魚是裸體的,這樣可以免穿濕褲。那次做夜潮,凌晨三點挑上鯔魚擔趕往大盂菜市場,起初我們沒在意,夏夜涼風倒也送爽,只顧裸著身子奔路,到大蒼山嶺時,天色放光,我們趕緊將纏在草帽頂的短褲穿上,別人穿上了,唯獨阿根找不到褲子,估計心不在焉在途中丟失了,這時隱約聽到不遠處有一男一女朝我們這邊走來,阿根傻眼了,我急中生智,忙將自己上衣脫下,纏繞阿根下身,才避免一場尷尬;最讓謝君嗣擔心的是前幾天村支部書記找他談話,說是入黨申請書寫得不錯,要求入黨態度懇切,支部會已作研究,同意列為考察發展對象,說是重在看今后的工作表現,尤其是川網隊的團隊政績。
說團隊,川網隊好比一臺發動機,阿根就是發動機的氣缸與活塞,謝君嗣心里清楚阿根的能量,他得點燃阿根的那個火花塞。他設計了一個方案,也叫激勵機制吧,提議讓阿根擔任川網隊的副隊長,但想了想,給否認了;他又想扯塊布料給阿根,讓他做件新衣,因為阿根已經三年沒添新衣了,可他把頭搖得似貨郎鼓——物質刺激不是最佳方案,因為作為男人,他懂得阿根情緒低落出差錯的其中的奧秘所在,他得想一個兩全的辦法。
他愛讀書,家里有許多祖傳的書籍,胡亂從書架上抓來一本,“世上存在的東西都是合理的,合理的東西才會存在。”嘿!這是黑格爾說的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自己對自己一笑。
這天一早,謝君嗣拿著木匠用的木鉆和一枚小鐵釘,輕手輕腳地來到阿根家,二話沒說就將門閂頭縮進,在門檔處鉆了一個小孔,又將門閂頭伸出,也在門檔處鉆一小孔。然后用細繩將小鐵釘拴住,細繩一頭系在門撲處,小鐵釘插入剛剛鉆的那個小孔。阿根拎不清謝君嗣在搞啥名堂,但沒問。
干完這些,謝君嗣用手捂著自己的嘴,在阿根耳根嘀咕了幾句。
“這不好吧?”阿根臉一紅。
“你這大活人,怕啥?試試!”謝君嗣壓低聲音,說話有點像是隊長在下命令。
君嗣人稱軍師,一是“君嗣”與“軍師”土話讀音相似,二是君嗣有點足智多謀。
當天傍晚,軍師串門趙朵珠家,這趙朵珠是村里有名的趙多嘴,腸子直,傳話急。她見軍師推門進來,一陣暗喜,因為她喜歡他。
“軍師哥,啥風把你吹過來啦?”趙多嘴幾分嗲聲嗲氣的。
“你不知道吧,阿根家昨晚竄進一只不知是誰家的老母豬,把門閂給撞斷了,現在阿根夜里睡覺門沒法關,你看好笑伐?”軍師臉上一本的正經。
“哦呀呀!原來是介樣子來,這位阿根啊,敦地生起的,腰圓膀又粗,人是老好的,可三十還不到的人呀,就成了杠棍頭啦,俗話講頭料杠棍還可過,二料杠棍實難過,總總是罪過哉。” 趙多嘴邊說邊啃著瓜子,瓜子殼飛滿一地。
吃罷晚飯,趙多嘴將一幫中多嘴姐妹拉來,嘀咕嘀咕地私下講一通,一批中多嘴姐妹也如法炮制,傳至小多嘴姐妹。頓時,整個山岙的女人們私下里統統曉得啦,阿根夜里睡覺門沒關。
絕大多數女的出自好奇,想驗證一下這傳言的真偽,夜里躡手躡腳地去,用手指悄悄一推,哦,是開著的,沒錯,沒錯,印證了,鼻子一笑就離開了。有極個別的是老公那活兒不會干或功夫不到家,就偷偷地上門去,一推,哈!是能進的,傳言真的,猶豫一會,伸頭看看四周,便進入了。
軍師這一招,使阿根渡過了暫時的困難時期,阿根的情緒漸漸好轉,川網隊的生產和銷售恢復了昔日的和諧,川網魚貨收入總產值不斷地提升。
一天上午,阿根一人從“大盂菜市場”賣完魚貨來到小蒼山的嶺腳下,見一位少婦坐在路邊的亂石上揉著腳腕,臉色很是痛苦。旁邊放著貨擔,仰口朝上竹篾蓋子置有油繩、桃酥、冬米胖、糖果等食品。阿根知道這是開小店的,六十年代初能開小店,應該算是國供戶。
“妹子!怎么啦,腳腕扭傷了?”
那女的抿動了一下嘴角,皺了皺眉心,算是回答。
“來,我幫你挑上嶺崗。” 阿根把她的貨籮放入自已空部籃,唰的一聲,扁擔挎上肩膀。
剛想開步,阿根一忖這不好,人家疑我搶她貨擔。于是,另一手鏟入該女子上臂,將她扶起。那女的經阿根一扶,自感到一股從沒接觸過的電流自她心田竄過——這股力量很強。說來也怪,這腳傷經阿根一扶竟然好了一大截,能走路了。于是,阿根在前,女的在后,阿根走得慢,女的跟得緊,默默地上得嶺來,雙雙話語不多,只聽得遠處的山鵲傳來聲聲啼叫。
約一支煙工夫,到了嶺崗,崗上有一涼亭,朝南的開有小窗,小窗無亮格,蛛網纏繞一角。
阿根撂下擔子。
女的眼尖,阿根撂擔時,屁股一扭,補著的布丁綻了口,白肉依稀。
“這位大哥,你這褲子誰補的呀?”
“我自己縫的。”
“來,我給你扎幾針,大白天的穿著露肉的褲衩弗好看。”這位女的話語直爽。
“那我穿在身上就這么一條短褲,咋得能縫呢?”
“你躲到亭子的背面(外圍)去,用自己頭上的草帽擋一擋下身,從窗口將褲衩提給我,我縫好就還你,好伐?”阿根聞言,知其聰慧。
女的從貨擔里掏出所配的針與線,穿上針眼,打好尾結,往自己頭發上劃了劃,嚓嚓嚓,手起針落,沒幾下就將開口處縫得嚴嚴實實,嗒的一聲,牙齒咬斷縫線。
“縫好了,穿上吧。”
“嗯!”阿根一臉的感激,望她臉龐,女子生得清秀。
阿根挑著,女的在旁走著,兩人下得嶺來。
這時候他倆的話就多了,阿根問了女的名字,女的告訴他,我叫阿花。
阿根一五一十將自己老婆如何在集體生產撿泥螺時,為給姐妹們撐傘避雷雨,遭雷擊身亡;而后如何抹淚葬亡妻及扶養三個男孩;三年后,軍師又如何施計叫他開著門。他還說,他的家在島中部的某村,家門口前有個石碾子,阿根講得細致,阿花聽得仔細。
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阿花說左拐往前走三里半路,再左轉彎有一圓河,圓河旁開小店的就是我家,有店牌的。
要分手了,阿根有些猶豫,阿花說,我能挑得了,你就放心地回去吧。于是,阿根將貨擔還她肩上。
到家了,阿花整理小店貨架,將配來的物品一一補充,排齊。待整理到針與線那兩件物品,阿花心頭如針一觸,忙將針線單獨放入自己床邊的那個小抽屜。
幾天過去,阿根的影子時時在她眼前晃動,抹去不了,阿根那雙粗糙的手是那么有力,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咸泥味,仿佛仍在她的鼻腔蕩漾,那股味道是那么的讓她尋味,猶如磁石,吸引著她。阿根居住的那個海島,十幾前她曾跟一幫同學去過,他描繪的他家的地址,腦海里似乎依稀見過。
夜八九點了,阿花店鋪打烊,洗刷完畢回到睡床,她的丈夫身體多病,他們未育子女,她與丈夫分床已多年,丈夫在另一間。她拿出針與線偷偷地看,她感到眼前的針線就是綻著布丁、養著三個男孩、既當爹又當娘的阿根,她流下了眼淚,她可憐阿根。
那一夜,阿花翻來覆去沒睡著。
夏去冬來,某一冬日傍晚,阿花托付丈夫管好店,說自己去鄰鄉走一戶親戚。
阿花沿河岸小路,借夕陽匆匆地趕路,她無心欣賞岸邊那搖曳多姿的蘆影。
到了渡口,渡船剛開走,望著江面遠處的船影,阿花幾分失落,她郁悶起來,下意識地搓了搓雙手在嘴邊呵呵。渡船埠是一條矸浦,浦邊上砌有一米左右寬的石路,呈斜坡狀,石路的路面隨潮水的退落漸漸露顯出濕漉漉濃毯似的涂泥。這時正值落潮時分,潮水一個勁地嘩嘩地向東流著,幾只海鷗好樣總是與江浪有什么糾結,盯住江面的浪尖不放。抑或在尋找什么獵物吧?阿花好生奇怪,移動腳步踏上石路想看個究竟,正待收腿,忽然雙腳打滑,一個踉蹌,阿花一屁股坐在石路上,混濁不清的泥漿沾滿了股部與手臂,阿花一臉紅暈,手托石路慢慢地爬起,用絹布擦擦手,所幸渡口無人,未生窘境。
阿花性格極好,這一摔沒打落她的情緒,倒使她一番清醒。古人言,一渡載千緣,也許這一渡不屬于我,渡公菩薩教我別過江去,于是賜我一摔,也許下渡便是我阿花尋找的緣,阿花相信緣分,她略略擦掉身上的淤泥,并無介意地回到家中。
過了一周,也是傍晚時分,這次,阿花在日歷上找一個黃道吉日,帶上糖果餅干等禮品出發了,過渡登島,一切順利,趁著夜幕行走在海島的田間小路上。冬日,農村的田野空曠,田間小路邊,麥苗兒郁郁蔥蔥。嘰嘰喳喳的麻雀,邀夜色叫個歡快。
一扇杉木門,插板式子做的,門前有石碾子,阿花上下打量著這扇門,應該是阿根家了。阿花不敢重敲,只是輕輕地敲了一下門,屋內沒見動靜,她用手輕輕地一推,門確實沒關。這時,旁邊走過路人,見阿花在敲門,隨口說道:阿根家全家人到村會堂看戲文去了。
阿花想進去,剛推開那扇木門,一只虎紋花貓呼的一下躥出來,撞在阿花的胸口上,貓的尾巴打在她的臉上,毛茸茸的。阿花吃了一驚,稍許定了定神,坐在屋內木椅上等候。
阿花想,這樣等下去不行,他們看完戲文不知要待何時,再說我一陌生女子,活生生地在屋內待著,不成體統,就是阿根不說,他家的孩子也會生疑團。于是想留下隨帶的禮物準備返家,禮物該放何處呢,她找到火柴點燃油燈,屋內的家當呈現在阿花眼前:坐向朝北的兩間三架屋,墻體為石頭墻,內有泥土涂石灰封刷,東首的一間前面居室,有小窗,放有一張木板床,床鋪上發黃的被面子已經看不出它當初的模樣,床單上留有尿漬,這大概是阿根孩子的睡床;中間有腰壁。后面打灶,緊貼二眼灶放著一口水缸,水缸不大,缸口倒很大,像一個坐不直的駝子,斜著肩膀,水缸不是空的,挑得滿滿的,一只瓜瓢勺子隨屋內蕩風在水面晃悠。另一間,是阿根的居室,除了一張呆若木雞的四腳床,就是兩口老式衣柜,臨窗的放一把木桌,算是一家人就餐的地方,也算作會客廳了。一扇木門正對著靠窗的木椅,北風唏呼作響,阿花掩上木門,將糖果餅干放在桌上。阿花翻動阿根與孩子的衣衫,破襟碎袖,令她一陣心酸,苦澀涌上心扉。
阿花不忍看下去,出得門來,直奔渡口,坐上靠在埠邊的渡船,船不一會兒就開了。
自那次親歷阿根家,所視所見似電影一般每每在阿花腦海回放,阿花心儀的天平并非只是緣的生成,她的憫惜已經占據了全部的心房,她對孩子們無媽媽慈愛相暖的那種母愛天性,令她徹夜難眠。
又是一個冬日的傍晚,阿花又過渡奔路去阿根家。
這次阿花想抄近路,循著田塍路往阿根家走,大概天色昏暗,大概走得匆忙,大概田塍路不太熟,一不小心阿花的腳踩著了掏河掀上的爛泥,腳與鞋的縫隙進了污泥與水,走起路來一溜一滑的,當她摸到阿根家時,夜色已很濃了。
阿花抬起手想敲門,但將手縮了回來,阿花不敢敲,第六感覺告訴她——她生怕什么似的。阿花寧起神聽著,屋內有說話聲,是阿根,她聽清楚了。細聽,房內還有一女的,這不好,所幸沒敲。阿花等了一會,聽得屋內床鋪聲,阿花轉身就走,來到渡口,無奈渡船在對岸,她想討渡過江,只能呼叫渡工,她用手作喇叭狀呼喊,對岸沒回音,阿花一想不好,我一個女人家的,如此黑夜再度呼喚,單身獨影的討渡過江,不太合適吧。阿花折回阿根家的屋檐下,用耳貼門縫聽聽,屋內仍有兩人,阿花等著。
這時,讓阿花吃驚的事發生了,風夾著雨雪襲來了,雪花片一個勁地往阿花的脖子里鉆,阿花一陣寒冷,移步來到不遠處的另一戶人家的屋檐下,那戶人家的房子朝南,屋檐也大,正宜她避風躲雨,阿花心情些許的平穩。突然,有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地朝這邊走來,說話聲漸漸地聽得清楚,大概是這房子的主人,阿花趕緊地離開,去哪呢,阿花只能返回到阿根家。
此刻,雨夾雪越下越大,阿根家朝北,并且屋檐很小,根本不是避雨躲雪的地方,慢慢地,阿花成了雪人,腳下鞋面的泥水已經生成了冰花,阿花的肚子也餓了,不斷提著意見。阿花想流淚,想哭,但阿花忍住了,阿花堅持著,她想,這時候就是過渡過江也不行了,因為渡船遇上猛風是停航的。她只能等著那屋內的女人出來,她只能等著風雪雨能停止。所有這些,她也不怪阿根——阿根事前與她說得清楚。
她整個身子成了冰人,她直直地僵倚在阿根的木門前。
快五更了,門吱的一聲打開,阿花“砰”的一聲倒地入屋內,那女的“呀”的一聲尖叫,嚇得奪路而逃,雪地上留下一串長長的腳印。
阿根大吃一驚,忙將那冰人扶正抱起。“阿花!阿花!是你?是你呀?你果然來了?你怎么不敲門呀?”
“阿花你還好吧?你還好吧?”阿根扶扶阿花額頭,摸摸她的手,感覺是受凍所致。
阿根趕緊抖去阿花身上的冰雪,拿出自己的外套先給阿花換上,并掀開被子讓她鉆入熱被窩。阿根急忙生火點灶,燒水,做吃的,烤烘阿花的衣服。
水開了,阿根將絞干的熱水毛巾在阿花臉上額上擦拭。給她喂了熱開水,阿花慢慢地回過神來,睜開了眼睛,阿根遞上熱湯面條,用筷子挑幾根讓阿花吃下。
“阿花,你昨晚什么時候來的?上一次是不是你來過?那糖果餅干我好像認得,在路上見過的,熟悉,我猜想是你,但你為何不等我呢?你以前沒說過來我家,我每次賣貨回來的路上,總盼碰見你,與你說說,但就是碰不到,我夜里好幾次夢到你。”阿根說完靠阿花身邊坐下。
阿花自床鋪上坐起,倚在阿根身旁,并用小拳頭擊著阿根的臂:“我在外面等你一長夜啦!”說完,眼淚嘩啦啦地淌下來。
阿根一臉的愧疚。
當天上午,阿花要出門了,阿根對她說:“你走后,我將門閂落閂,插上鐵釘,我只認準你一人,永遠的,你來了,在門扉敲三聲。”
過幾天,趙多嘴又在山岙傳話了,阿根家的門落閂了。
以后的日子里,阿花常來阿根家,給阿根家縫補漿洗,每次來了總不忘給阿根的孩子帶上吃的穿的,還有讀書用品,逢年過節給孩子們送來嶄新的衣棠,孩子讀書沒錢,阿花助他們上學。三個孩子挺乖巧,阿姨!阿姨的叫得很歡,很親,比親娘還親。
孩子們放學回家了,就下海涂捕捉魚蝦、撿泥螺、拾貝類,拾上透骨新鮮泥螺,捕到蹦跳的魚蝦,阿花阿姨來他家,選最好最大的往阿姨碗里夾,不停地說,阿姨你多吃一點,多吃一點。有吃剩的,還讓阿姨帶回家,讓阿花的家人也嘗嘗鮮。如果阿姨沒來,孩子就將泥螺、香螺鹽起來,還有,他們把魚兒曬成干,噴香的,藏起來,專等阿姨來了吃。阿姨三天不來,孩子就會在爹面前說,爹!快叫阿姨來啊,我們好想她呢。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孩子也在阿花的指導下,很快學會了自己燒飯、做菜,了理家務。
一次在睡床上,阿根對阿花說:我菜場賣貨與你配貨點相近,你腳腕常要扭出,這腳腕是一薄弱環節,千萬要注意保護,你小店要啥貨,只要列出賬單,并將執照讓我帶上,我會順路給你帶來,屆時你在三岔路口接我,阿花點點頭,每次來阿根家了,就把要配的貨單塞給他,并給他臉上一個深深的吻。
由于川網隊政績突出,阿根的鐵哥兄弟謝君嗣(軍師)黨員轉正后擔任了村黨支部委員、副書記,專管海涂等副業生產,阿根提升為川網隊長,阿根在多年川網實踐中發現“埋綱川”能夠有力地圍捕鯔魚群,提高川網整體產值,便與軍師商量,軍師說發展“埋綱川”很好,資金村里全力支持,問題主要是烏竹,因為烏竹竹肉厚,竹體圓滑、堅韌,竹節平直便于起竿移場,可這一烏竹難辦,附近一帶沒這種竹子啊。
某一天晚上,阿根與阿花說起該事,阿花說,我娘家就產這一竹子的,數量很多,你為何不早說呢。阿根像孩子似的興奮,緊緊摟住阿花。
過了兩天,選一晴朗天氣,由阿花帶路,阿根與軍師各自拉上一部手拉車,阿根叫阿花坐上他的手拉車,阿花爽直地坐上,哼起了山歌。三人直奔阿花娘家。
阿花娘家在鄰縣某一山岙里,路好遠,整整趕了一天,宿了一夜。
有阿花領路辦事,娘家生產隊自然一路綠燈。阿根清點烏竹數量,過秤,付錢,裝上車。兩部手拉車被裝得滿滿的,很沉。
要開路了,阿花看看天空說,這天氣估計要下雨,趕忙奔進娘家借來雨傘雨衣。
軍師說:“阿花,你腳腕不好,你坐公交車去,車費村里報銷。”
“你們走兩個高嶺去路近,今天可趕回家,好及早安排生產,但前面那兩條高嶺坡很陡,是一個嶺關,你們拖著那么沉的東西,我得幫你們一把,蒼蠅也有四量力,推上坡了,我離開才放心。”
果然,陡坡嶺到了,幸好由阿花助勁,三人拼盡全力,終于翻過這兩道嶺關。
到家后,軍師傳言,叫阿花將車票拿來,做賬報銷。“這一點錢算什么,不要麻煩了,我自己小店報銷便是。”阿花微笑著托阿根回話。其實,小店是她個人開的一樣,因為每年繳供銷社的承包款是固定的,也就是報銷的是她口袋錢。
一次,阿根給阿花配好小店百雜貨,行至那個三岔路口等阿花接貨,左等右盼不見阿花身影,阿根川網隊有些事,心里有幾分急,就按照阿花以前說起過的地址,挑著貨擔上門來了。
走到小店門口,與阿花撞了個滿懷,阿花機敏,忙指著一位男人向阿根介紹:這是我老公。
阿根伸手與阿花老公握手,自我介紹。阿根感覺阿花老公的手不但瘦弱,而且寒冷,高顴骨,尖下巴,眼睛無光,微笑時露出鑲著的銀牙,銀牙間嵌著碎飯粒。阿根在阿花老公臉上停留的目光,阿花都看在眼里,察在心里。
阿根取出貨物急急地告辭了,阿花送他至村頭,低聲告訴阿根,我老公患有嚴重的支氣管炎,長年吃一種白毛夏枯草的中草藥。這種草藥采的人多,附近一帶都采摘光了,很難找到,我找了幾次就是找不到。
過了幾天,阿花去阿根家,也是晏渡去的,走到阿根家,敲三聲,沒開門,孩子睡在里間已熟睡,沒能聽到敲門聲,阿花再敲,還是沒見開門。阿花知道阿根平時不喜打撲克和留宿在外面,肯定在屋子里面。阿花聯想起上一次來他家,叫阿根用川網隊的那條船送她過江,阿根回絕得很干脆,這次門緊閉著不開,再說他現在當上了川網隊長,民兵連長,追求的,巴結的人肯定多了,百分之一百心中有另一個女人了。阿花越想越像,越像越氣,眼淚撲落撲落的滾下來。她看看那扇木門,轉身來到江邊那個渡口,幸好有人也過夜渡。回到家,鉆進被窩,她哭得甚傷心。
次日夜,小店剛打烊,阿花與老公在盤點小店當天的賬錢,忽聽得敲門聲,門一打開,原來是阿根。
阿根背著一只自制的大布袋。夫妻倆一臉詫異。阿根將袋口打開。捧著白毛夏枯草對阿花說:“你丈夫患支氣管炎需要白毛夏枯草的事,我與軍師說起,軍師說這種草藥離我們九海里的一個蛇島上有的,因為蛇多,人家不敢去采,那里的草藥是純原始狀態,質量特別的好。軍師說,你對川網隊貢獻很大,那次專程領我們去買烏竹,還考慮得很細致,那天如果沒你推車上嶺,以及雨衣,我們被淋得成了落湯雞。”
“軍師說,可以駕川網的小船去那島上采藥,我接著問他,村里有制度,不是不能私事動用川網船只,軍師說,幫阿花的事是公事,不是私事。于是,我倆昨天下午穿雨靴,帶蛇藥、手電筒及采挖工具,駕船去那個蛇島,不料由于不熟悉那個島的海灘地形,退潮時,船擱淺在亂石叢中,我們試圖推船,但船體被亂石卡得嚴實,硬推會損傷船只,我倆速速地采好夏枯草,就在那小船上睡覺。”
“那夜是月夜,月光瀉在海面上,礁石背影分明。我們打開收音機聽天氣預報,當調鈕調至鹿市廣播臺頻道時,收音機喇叭傳來《東方紅》樂曲,奇怪的事發生了,只見小島上所有的蛇都爬出洞穴,探頭探腦地望著天上的明月,儼然是一幅《猴子望月》的年畫;收音機唱《我愛這藍色的海洋》,蛇兒隨樂曲扭動屁股,舞起秧歌來了;當收音機唱到《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所有的島蛇都慌不擇路地進了洞穴,不見蹤影。”
“軍師說,那蛇會聽音樂。”
“收音機音樂一停,蛇就東西南北的又爬出來了,咕咕咕、嗤嗤嗤,叫聲很嚇人,像是向我們挑釁。軍師說,我們口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試試,一唱,果然靈光,蛇兒不見了。當晚,我倆輪番大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直至天明,島蛇始終未露面。今天中午,待潮漲了,船體浮起,我們撐小船返回,靠岸已是黃昏,軍師回家中,我想草藥可以及早讓哥服用,就走路趕往你家來了。”
聽罷阿根一番話,阿花夫妻既激動又驚奇,尤其是阿花心頭的疑團頓時煙消云散。阿花內心贊阿根公私分明,使用公家船只照章辦事,贊阿根和軍師冒險蛇島露宿采藥,為她老公醫治頑疾。
阿花夫妻倆急忙燒水、炒菜、下面條,遞臉水,一陣忙碌。開飯了,本已吃過晚飯的阿花與老公陪阿根一起喝酒,阿花老公不能喝酒,就用白開水代酒,敬阿根酒。
酒醉飯飽,該睡覺了,阿根就宿在阿花家,阿根想想家里的孩子自己能做飯、穿衣、料理家務,也放心著,阿根就安心地在阿花家的西廂屋里躺下了。
阿花雙手捧著燙腳用的木盆移步阿根睡處,心里盤算著與阿根一陣親熱,此刻,她的心似盆內盛著的滾燙的開水,沸騰著,涌動著。
當洗腳水搬到阿根房間門前,見門關得嚴實,推不開,也敲不應。一會兒,門縫傳來阿根那甜甜的酣睡聲。
阿花木然。
阿花回到灶間,老公在熬夏枯草的藥,便問:“怎么?阿根弟沒燙腳?”
阿花話音很低:“他房間的門閂已落閂了。”
隨著川網和其他各類海涂產業的發展,阿根所在村的集體經濟不斷壯大。村里計劃購置五十噸機帆捕魚船,村里準備招收一批船員,去某海員培訓中心培訓,阿根由于有川網吊綱作業駕船的優勢條件,被村批準為駕駛操縱系統的培訓人員,阿根在培訓中心學習勤奮,很快考取了證書,不幾年升任為正操縱長。
歲月蹉跎,一晃十年,阿花那位多病的老公去世了,阿花與阿根結合。阿花在阿根家仍然開起了她的那個小店,只不過換了經營地址,阿花人緣好,生意做得實,上門買貨的顧客多。
阿花幫阿根翻起了樓房。
孩子已經成人,大孩已成家。阿根夫妻倆做起了爺爺和奶奶,生活過得非常溫馨。
這一年,村購入了一只八十噸的木質運輸船,阿根由捕魚船調入運輸船,擔任運輸船的老大(正舵手)。
農歷六月二十,運輸船載著滿滿的一船水泥(大概超載)由長濟市駛往阿根那個海島,途經貓頭洋遇強雷雨風暴,運輸船像柴葉一般在浪尖上顛簸,阿根全神貫注地操縱著舵桿。突然,嘎吱一聲,木質舵桿斷裂,運輸船失去控制,似一頭野馬闖入暗礁區,羊角尖一般的花崗巖暗礁觸破船底,海水循著水泥包漫灌船艙。
“老頭!船艙進水!”水手長(頭手)報告。
阿根下令:“多人(備用水手),放下救生小船,檢查救生圈,理順繩索,伙計們一個一個上船,莫慌張!”
多人松開吊繩,速將掛在船尾的救生船放下,放上大救生圈。
“老大,您先上!”伙計們喊著。
“別廢話,你們快上!快!”阿根抹去滿臉雨水,大聲呼叫著。
全船共七位船員,六位上救生船了,待阿根最后一個上船時,一個巨浪打來,救生船掙脫纜繩,隨巨浪漂流而去。
六位船員得救了,阿根不知去向,伙計們嚎啕大哭。
第二天,全村社員來到海邊,望著海面,流著眼淚,盼著阿根,有幾位老人在海埠頭擺上了香燭與供品,燒起了紙錢。趙多嘴在一旁無言,只是默默流淚。
阿根家每晚人流如潮。
第十天的一個深夜,阿花又淚水漫枕地在屋內哭泣著。
咚咚咚!寧靜夜聲音清脆。
誰呢,是阿根的孩子嗎?孩子已睡著了,阿花一陣遲疑。咚咚咚!又三下,阿花慢慢移步至門扉,手腕無力地抓動門閂,閂把上沾滿了斑斑淚痕,阿花抖巴巴地開著門,門開得很慢,吱吱的作聲。
“阿花!我是阿根!”
“阿根!阿根!你是阿根?不會吧!我是在做夢吧。”阿花自言自語地,阿花不相信這是真實的。
“我確實是阿根!阿花!”
阿花抹了抹眼淚,定神一看,啊!是阿根,確實是阿根。
阿花緊緊地抱住阿根,生怕他從手中逃脫。
這時,阿根從懷中拿出已經變了狀態的傷膏,遞給阿花,這是長濟市買來的專治腳傷的中成膏藥,我帶在懷里,落水時,錢夾子和傷膏一起浮出,我只抓了傷膏,讓它治好你的腳傷。
阿花猛然想起什么,立忙起身將門閂扣住。
阿花說,阿根!你別出海了,永遠別出海了,門閂已落閂了。
后記:
讀者會問,阿根是怎樣得救的?
原來落水后,憑著阿根他在川網隊高川吊網繩與海浪搏斗所練得一身好水性——阿根知道海水的性格,不能逆游或側游,只能順水流游,以保證體力,順水游約半小時后,前方一個二十多米高的小礁嶼出現在視線里,于是,阿根將游的姿勢作一小調整,循著小礁嶼游來,并登上礁石,阿根先將全身濕衣褲脫下,使勁地絞干,風曬在礁石頂部的樹枝上。
阿根肚子餓了,就抓礁石邊退潮露出的泥涂的沙蟹吃。夜里與風聲與星星作伴,幸好是夏天,夜晚的礁石上倒也涼爽。
白天了,他一邊抓沙蟹及蜊類充饑,一邊眼盯著過往的船只,三天后,某省通路縣岸安鄉的一只過往漁船,發現了礁石上使勁晃著白襯衣的阿根,將他救上船,好羹好飯待阿根。阿根在船上待三天,船靠埠阿根上岸,跪地謝過眾救命恩人,并接過他們給的盤纏錢(路費),阿根步行趕路回家。
于是,便有了結尾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