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漢
佩英進門前,望著門楣上同豐大藥房肥碩的顏體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跨進了充滿藥味道的店堂。她從西藥柜臺這么走過去,立馬有營業員湊上來熱情招徠:想買點啥呀?接著是滋補品柜臺,又是一連串的熱情招徠。佩英笑而不答,目光低低地從玻璃柜內掃過去,順著柜臺看似毫無目的閑逛般往前走去,把店堂繞了大半圈,來到中藥柜臺前。這里才是她今天進來的目的地。
中藥柜臺不同于西藥柜,不是透亮的玻璃柜臺,是漆成荸薺色的老式木柜臺,靠墻還有盡是小抽屜的高高藥柜。一位老先生正戴著老花鏡在看剛到的晚報。佩英在此站定,準確地說,是小舟??看a頭般地蕩漾,往前走了一步又倒回來兩個半步。她用食指尖在柜臺上輕輕地劃來劃去。
柜臺內的老先生放下了手中的報紙,眼睛從老花鏡上方看著她。
佩英開口,嗓子卻沒發出預想中的聲響,她清清嗓子,說,師傅我想配點中藥。
老先生瘦瘦脖頸上的喉結滾動了一下,說,有方子嗎?
佩英就從拎包中掏出一張單位的信箋,頂端的單位紅字已被細心地裁去了。
鎖陽。老先生接過方子看了半天,喉結又一滾動,輕輕地讀出聲來,又從老花鏡上方看著她問,吃的人年齡多大呢?
佩英覺得他的目光如兩把錐子,刺破了她貌似平靜的外表,瞬間已了解了她的全部,臉便從耳根處熱起。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臉紅,臉就更熱了。她說,三十來歲吧。
老先生起身,從身后的藥柜內拉開幾個小抽屜往外抓藥。用精巧的戥子往攤開的紙上稱藥。稱罷藥,又從老花鏡上方看了她一眼,佩英趕緊低下臉來佯作看結算單,匆匆到賬臺付清了款拿了藥就往外走,怕老先生會再進一步問什么。
佩英走出藥房,乍一看,似乎滿大街的人都盯著她看。她下意識將盛放藥的無紡布口袋的袋口拽緊了,騎上電動車回家去。回到西河頭的家里,就按著方子將一味味藥放入大肚磨口瓶內,最后放入鎖陽,然后開了兩瓶洋河夢之藍,灌入磨口瓶內,輕輕搖動瓶體,瓶底的藥材就冒出一連串泡,一個,二個,三個,四個……佩英臉上就有了幾分欣喜,這是事先想好的,如果酒傾倒入瓶,瓶底若有泡冒出,又恰是偶數的話,那么這藥酒一定會起效的。她把盛放藥酒的磨口瓶放在餐廳酒柜里,做完這些她就在沙發上坐下來,給何晨發了條短信,問他今晚是否回家吃晚飯?如果回家吃晚飯,她就要開始準備晚飯了。
2
她和何晨結婚大半年來,除了那個事不盡如意和他每晚回來太晚外,應該說他們的婚姻是令她滿意的。她和何晨是中學的同學,但他倆的結合并不是在校時設定計劃、拍板定局的。她和他都經歷了各自不幸的婚姻后才走到一起的。
她與陳士度結婚前兩個月,不知誰操辦起中學同學聚會,她正忙著籌辦婚事,與之要結婚的陳士度不是她心目中的理想人選,只是年齡不饒人,家中長輩催著她趕緊成親,覺得陳士度人還算忠厚本分,給人有安全感,比起其他介紹的對象要好得多,想想不管怎么樣,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她才與他一起走進民政局婚姻登記處登記,領了結婚證。所以,雖籌辦婚事卻沒有常人應有的喜悅,接到同學會的電話通知,本不想去的,也因那婚事不是令人很爽,她想就權作一次散心吧。就這樣,佩英去了。
同學會是在油泵研究院的招待所進行的,選這地方,是因為有位同學在招待所當負責人。大家陸續到了那里,寒暄一番,時間也到了該吃飯的時辰了,于是就入席,稀里嘩啦地落座,組織者就是那位招待所的負責人說,還要留個位子的,把上座留出來吧,有人公務纏身要遲到一會的。
大家就問,誰呀?
組織者就說,他呀,算是我們同學中混得最好的一位了。以前基本沒參加過同學會,這次我給他打了幾次電話,我說你不來,是不是嫌棄我們這批沒你混得好的同學哇!給他把話都說死了,他保證肯定到的。
說的是何晨吧?聽說他在給市委領導當秘書。
哎,聽說他生活上不是很順利,前幾年和大學的學妹結了婚,生了個兒子,兒子還才上幼兒園,終因那個女的是北方人,生活習慣和性格上有許多不和諧處,兩人離了婚。那個女的回北方老家去了,兒子歸他,他也真不容易的,既當爹,又當媽,事業上倒是蒸蒸日上的。
說話間,組織者又給何晨打了電話,催他趕快過來。電話那頭何晨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什么,這邊沒聽清,電話就擱了。組織者就慌了,說不該又不來了吧!片刻后,就收到何晨發來的一條短信:會議還沒結束,會爭取過來的,你們先開始吧。
大家就舉杯動箸,嘻嘻哈哈地調侃、敬酒,也聊到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同學們大多已經成家育子,為人父母。而席間問到佩英時,她沒有如實說起不久就要舉行的婚禮。除了對這段姻緣的不中意外,主要是她沒請在座同學赴宴的打算。她含糊其辭地說了一句,慢慢再說吧。
有女同學就說,是你眼界高吧,越是條件好的人越容易揀僵。
哪里呀!佩英有點后悔來參加同學會了。
組織者識時務地舉起酒杯說,這樣吧,我們在座的帥哥男同學敬敬在座的全體美女同學,來,走一個!正在這時候,組織者的手機響了。他拿起一聽,說啊呀呀,全體同學都在翹首以盼哇,我下來接你。他放下手機,趕緊要服務員整理一下空著座位的桌面,又關照再加幾個時鮮蔬菜。他就跑下樓去,一會笑呵呵地就把何晨接上來了。
組織者說,領導工作繁忙,能來已是我們的榮幸了,但規矩要有的,你先填點肚皮,再獎勵一杯酒吧。
何晨倒也爽快,端起酒杯說,我先認罰一杯吧,敬敬各位同學!說罷,一飲而盡。
組織者用公筷給他夾菜,說快吃點菜填填肚皮。何主任,我要給你出題了,在座的同學你是否都認識,能否都叫出名字來?
有男同學起哄:叫不出名字的,罰一杯酒。
何晨微微一笑,我試試吧。他順時針方向一個一個試著指認同學,基本都對了,但有兩位同學張冠李戴口誤了,為此又喝了一杯。喝完這杯,何晨沒按座位的次序來,就直接跳到佩英那兒,說這位我一直記得的,束佩英!不僅能叫出你姓名,而且清楚記得你那時梳兩根刷子辮,你那時乒乓打得特別好,我在出黑板報時經常偷偷看你打乒乓的。
同學們都歡叫起來,說怎么今天才知道有這段戀情哇!
佩英沒一點準備,鬧了個大紅臉。她回想不起任何一點有關他示愛的蛛絲馬跡。那時中學生談戀愛是視作思想品質問題絕對封煞的。
同學們就鬧騰起來,要求他倆喝一個交杯酒。佩英將頭埋在兩條胳膊中間,堅決不從。
何晨就說,這樣吧,如果喝交杯酒呢,我今晚就只能喝這么一杯了,交杯酒是感情酒,是要從一而終的。但如果不喝交杯酒呢,今晚我還能陪同學們多喝幾杯,你們看吧!我看還是不要為難束佩英了。
他一下就掌控了場面,同學們都愿意選擇讓他多喝幾杯,這樣喝交杯酒的事就擱下來了。佩英從難堪中輕易解脫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熱絡的同學會,因添了這段說笑而更熱鬧了。有道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酒足飯飽,該說的話也說得差不多了,還是何晨打止了話頭:怎么樣,你們繼續談?我要先走一步了。邊說邊已作起身狀。
組織者接過話頭說,你是大忙人,其他同學要留下繼續說說話的就再坐一會。
這么一說,就有幾位同學也紛紛起身,說時間也不早了,該是回家了,家里要等的。佩英也在起身的人數中。組織者就說了,束佩英你也急著回去?
佩英淺淺一笑說,家里有事的。
組織者是拎得清的人物,說,何主任,你方便捎束佩英一段?
何晨說可以哇,城市不大,不管到哪,車輪一滾都很方便的。
那么何主任,我們就把佩英交給你嘍,你可要負責到底了。
何晨也爽直地笑說,放心放心,我保證完璧歸趙。
開始佩英還堅持要自己乘公交回去的,但拗不過送她上車的同學們,也不好辜負何晨的熱情,坐進了那輛黑色的皇冠小號牌公務車。前排有司機在,他倆坐在后排。佩英開始還擔心何晨會問她家庭孩子之類令人頭痛的問題,有些提心吊膽地扭頭看著車窗外。何晨似乎知道她的心病,只字不問她的情況,隨口說起他上幼兒園的兒子如何乖巧可愛,并把手機中的照片遞給佩英看。佩英繃著的心就松弛下來,偏轉臉去看手機,說,這是你兒子嗎?虎頭虎腦的,一定也很聰明!
這么說著話,很快就到佩英的家門口。對于他倆來說,這次搭車不是終點,而是起點。從沒聯系和往來的他倆開始有了聯系。何晨無法按時下班幾乎是常態,平時都是靠他老母親去幼兒園接孩子的,但有次老人病倒了不能去接孩子,何晨試探著給佩英電話,問她是否能幫忙去幼兒園接他兒子,佩英爽快答應了。這成為他倆最終走向婚姻殿堂的開端。
3
佩英坐在沙發上給何晨發短信后過了十多分鐘,才接到他的回復:在接待任務上,有飯局,你接小老虎回家。佩英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況,就給娘家打電話,計劃著回娘家吃好晚飯后再去何晨母親家接小老虎。娘家的電話響了好一會,才有人接。一聽,是她妹妹呱呱脆的聲音:啊喲,阿姐呀,我正在給娘拔火罐呢,你回不回來呀?
佩英說,喲,你在家呀,你給娘說,我回來吃的。
這么說來,姐夫今晚肯定又有應酬,又不在家吃嘍!
佩英放下電話,到鏡子前梳洗了一番,做出門前的必修功課。鏡子里的自己竟有了雙下巴,真提前發福了?看來日子太安逸了,安逸得如玻璃魚缸里的熱帶魚。真的,除了那事,什么都安生。與前面那段不堪回首的短暫婚史相比反差太大了,在沒解脫前,她總是提心吊膽的,覺得即使是沿著街邊的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前行,沿街樓上不知哪個窗口總會突然將洗腳水傾倒下來,潑在面前,把她濺得滿身腥臭和污糟。
她與陳士度是通過媒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她對男人似難鼓起激情來,思忖凡男人都是大同小異的,既是這樣,不如找一個厚道老實的男人,有點安全感,過日子踏實。這樣就找了陳士度。陳士度在客運公司開蘇北的長途班車,自確立戀愛關系來,他們習慣每周碰一二次頭,碰頭無非是去剛開張的城市綜合體吃過一兩次肥?;疱仭⑺岵唆~,再去樓上的影院看幾場電影。戀愛談得清湯寡水的。陳士度有時從蘇北捎點山芋、草雞蛋之類的農產品來,中秋節送點月餅、老酒,過年送條大青魚一只豬大腿。就這樣,雙方父母都催著他們成婚,佩英猶猶豫豫的,勉強與陳士度結婚登記,婚事正在籌備中,婚姻之車雖缺失了動力,卻在各種外力推動下向前行駛,已無法剎車,也無法改變運行方向。恰在這時重逢了何晨,讓佩英看到了東方不亮西方亮的希望。
婚禮前幾天,單位組織職工獻血,佩英不顧同事們的勸阻,報了名,獻了血。新婚之夜,眼看著新郎新娘就要進入洞房了,娘心痛女兒,就淚光瑩瑩地對女婿說,士度哇,佩英剛獻過血,身體弱著呢,你要體貼一點的喔。
士度咧著嘴,聽話地點頭。
那個洞房的初夜,兩人一夜無話,各自睡各自的。士度本有點怕懼佩英的,加上奉了岳母大人的旨意,就更不敢冒犯她了。第二天一早,佩英起床梳洗罷了,就收拾一下包裹回了娘家。這一回,就是一二個月,起先陳士度來過岳母家幾次,請佩英回去,但佩英沒給他好臉色看,說,要回你回,我要冷靜一下,好好想想我倆的事。
士度只能是空手而歸。
新娘不住新房住娘家,此事引得好事者的好奇,就轉彎抹角地來打探。妹妹佩蕓就為姐姐鳴不平:這有什么好問的,我姐洞房等于沒進哇,還是黃花閨女的身子哇!
這話就此傳開去,待傳到陳士度耳里已是添油加醋成了“陳士度是個無能的男人,老婆還是黃花閨女”“陳士度不能滿足老婆,所以老婆住娘家”。陳士度周圍的兄弟不答應了,慫恿他:陳士度你人再老實厚道,也不能咽下這口氣哇!說你無能,你就要證明給她們看,你到底是不是有能力的。還有喜歡打抱不平的兄弟說,士度啊士度,你不覺得丟臉,我們還覺得臉上無光呢!我們不能袖手旁觀,你好心沒好報,我們必須為你討回這個公道。
那天輪休,中午一幫兄弟與他在小酒館喝酒,一邊為他鼓勁打氣,一邊在他火上澆油。酒一直喝到下午,已到了佩英下班的時間。兄弟們說,是雌是雄,索性就在今天見個分曉!
士度,別怕,有我們在一旁為你撐腰呢!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合法老婆,怕張卵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