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組詩）

張利良

老 家

年紀一大

喜歡看看舊的東西

這棵古柏

我放牛時靠近它

就一直站在那里

絲毫不曾改變

它的蒼翠，使我懷疑時光的行進

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

離開過它的視線

田里的作物

應該有所輪回

但每一次出現

都仿佛久別重逢

我彎下腰來，想表達一份歉疚

它們在風的低語中

比我彎得更低

那些我曾經蒔弄的莖葉、塊根和稻粒

幾乎要從微濕的土壤中翻滾而出

覆蓋我半生的旅途

人之將老

并不希望村莊有太大的變化

沒有一片落葉愿意離開根的位置

老屋隱在林木處

山路趴在西風必經的拐角

竹林疏密，都無關緊要

只求能把我纖瘦的身影

一如既往地重疊在一起

臺風天過中秋

沒有什么恐懼可以記錄

盡管電視上有許多房屋、路橋坍塌

大樹被折斷后，倒向天空的另一面。

我們這里有驚無險。甚至

慶幸它的到來。

水源的枯竭已經影響到居民的生活，

初秋的燥熱也在臺風到來之后銷聲匿跡。

這樣的風雨剛好，

沒有什么恐懼可言。

我在屋子里待了一整天

現在只想下樓轉一圈

看看車庫有沒有進水，

看看今年黃山欒的新花

有沒有落滿河邊的草徑，

看看往日嘈雜的公園、廊亭、操場上

如何空無一人。更重要的

我想聽聽那些草地下

已經發不出聲的昆蟲

如何把它們的歌聲

傳遞到已經被風雨侵占的地面

外祖父

夢見自己來到水邊

外祖父遠遠地向我招手

外祖父是個沉默的老人

一生中

沒有與我說上十句話

夢見了他

我就去找他

可是村子的角角落落沒有他的人影

最后，有人在一個湖里發現外祖父

他像一條大魚仰在水面

黑色衣褲反襯著雪白的臉色

與周圍風景形成強烈的反差

就像他把沉默帶到了美麗的房間

決不吐露一聲贊美

我們摸遍他的口袋

找到一包干糧

好像生死的路程十分漫長

他要做好充分的準備

但他沒想到

在他神志不清的那一年

一不小心

一步就跨到了死亡的對岸

好在湖水雖然很深

外祖父最終還是浮在上面

那種表情

說不上嚴肅，談不上荒誕

只是一種能讓我們找到的形式

母 親

父親在墳墓里

已經休息二十余年。

他的遠去，并沒有使母親

放下追趕的腳步。

她只是

老得邁不開步子。

她像是

重新回到了童年。

——飯太硬。菜太生。

一顆半牙齒，

發出漏風的抗議

飯后，找個有陽光的墻角

她吃力地坐下，

想把一生的苦累，

安頓在一張靠背椅上。

坐下后

她毫無想法。她也許想過

抱著一把陽光

回到黑漆漆的小屋。

而此時，那根

上了年紀的拐棍

也趁勢倚在身旁。

兩個命運相同的老人

仿佛相依為命。

母親的耳朵，已經聽不清

兒女匆匆路過的問候，

她將歲月的大門緊緊關上。

母親的視力，

也加速撤回瞳孔的安全地帶，

拒絕一切色彩的撫慰和醫治。

只留一頭白發，

與頭頂依然深藍的天空

形成對峙

到了夜深人靜，

獨自把兒孫的面容

全部打包后

鎖進當年的嫁妝——

那只關在屋角的木板箱。

這時，我聽到她起床的動靜

一根拐棍，

緩慢而沉重地擊打地面：

——母親拒絕了兒女的問候，

但她依然會發出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