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志強
一
余志剛多年潛入中華歷史的長河中,打撈和探尋被人忽視的碎片,然后,他的指尖流淌出被稱為歷史散文的文字。2008年,他上岸。一個人不可能兩次涉入同一條河。但隔了八年,他以另一種姿態另一種視角,再度涉入河中。這一組《斯人》便是他的發現和收獲。
余志剛是一位潛入型讀者。他說:我充其量是一個深度閱讀者。沒有潛入就談不上深度。不過,那條長河其實已有很多人潛入,這就有個視角的問題。視角關系著作家的發現。由什么角度去發現?能夠發現什么?同樣一條河中的東西——歷史典籍、資料、知識。每一代人總是從所處時代的需要出發,憑借持有的價值觀念、知識結構,去看待歷史長河中漂浮或沉淀的東西。余志剛則將過去的歷史放在未來和現在的維度之中去考量。
于是,就打通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他的筆,猶如梭子,穿梭古今,編織起一副拼圖——活顯著古人的身影、命運。《斯人》里,一系列人物,均為古代的圣人賢士。余志剛拂其光環,將圣人賢士視為凡人——普通的人性角度去考量,由此,揭示人的存在狀況。正是這一點普遍的永恒的人性,接應了古人,連通了讀者。所謂的真實性,因為視角,帶有明顯的主觀性,而且,他還用現在的語言去敘述和議論,那是一種調侃的語氣,主觀色彩頗濃。他發現了他認為的真實。
這一組歷史散文,主人公已是被不同朝代反復塑造和關注的古人:孔子、莊子、朱熹、竹林七賢等。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備忘錄》里,預測未來的文學發展方向,提出了一條可行的途徑:利用庫存資源。文學的表達有多種方式和方向,站在過去、現在、未來的時間維度上,分別生成不同的文學樣式。展望未來,有科幻文學以及烏托邦式的寓言;跟時代同步,是所謂的現實主義文學;而回望過去的現實,則是歷史題材的文學。難道歷史題材的文學就不是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特點,必須跟時間保持一定的距離,讓題材沉淀、冷卻一段時間,作家能夠更為客觀和冷靜地發現真實。現在隨時成為過去,而過去的過去也是一種現實。關鍵是怎么連通過去跟當下,對作家而言,用什么方式撥亮歷史的那一盞燈,怎么讓歷史的光照亮當下?這就是所謂的現實意義吧。疏通過去與現在,余志剛鎖定了人性。光環處于高處,但余志剛打量低處——人性的隱秘。如魯迅所說那“皮袍下面的‘小來”。
二
寫孔子很難。漫長的歷史中,“城頭變幻大王旗”。每個朝代都拿孔子說事,都有孔子的形象。每一個時代都會重新塑造孔子形象,每一個朝代都有一個不同的孔子形象。孔子在被看被寫被用的過程中,已經生成多重形象,但主題形象是圣人。孔子逝后,其本人要是得知,沉沉浮浮,榮榮辱辱,會怎么笑后人?
有時,我想,后人看前人,很似盲人摸象,觸摸一個局部,以為那是整體,于是,就生成了一個形象。如果把孔子放在時間的長河里,我們不是可以看見一系列孔子形象的輪廓嗎?當然,孔子的形象已相對固定,或說穩定。
我一直不敢涉足歷史題材的寫作,因為,搜集、查證歷史文獻(正史、野史)很費事很嚴謹。《斯人》里,余志剛作了扎實的功課,邊閱讀邊筆記,可以看出他句句有出處的努力,也能看出他發現歷史人物幽暗微妙的人性時的謹慎。比如《陌生的孔子》第二節斯人好色,那樁“失禮”的公案,在典籍中出處,因為散文這種體裁的制約,他沒有輕率地展開想象,而是發問。讀者自會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補。
我閱讀有個習慣,面對一個文本,騰空自己,然后進入。我持有雙重的閱讀心理,既敬畏,也起疑。細究起來,可能源于我對文學盛行的血統論的厭惡。對歷史題材《斯人》文本,我是讀者的讀者。余志剛先是讀者再為作者,他得刨根探底,然后,提取一個作為凡人的孔子形象。
將孔子放在《好看》欄目,這跟余志剛的關注重點與表達方式吻合。所謂的好看,就是要有趣味、有品味,不是一本正經地板著嚴肅的表情。余志剛以扎實的史料打底,注入現代元素,讓素材輕盈地飛翔。他不但寫了活著時的孔子,而且延伸,不經意寫了死后的孔子。孔子已成為一種學科,文革時,孔子被“示眾”,以孔老二的形象作為批判的對象,我們都知道,批孔老二,影射的是今人,古時的光輝照的是現實。現如今,孔學復寵。
余志剛僅僅是蜻蜓點水一般點過,他把握著筆墨的方向:幽暗的人性。由圣人臉上一個痦子的細節切入,引出一件公案。孔子與少正卯交惡。為“臉面”而戰,揭示出“陰陽人格”。
作者截取了孔子生前有趣的三個截面:官、色、游。閱讀中,我漸漸地察覺,有一種主調彌漫在文本中,這種主調起著穿越、穿透的功能(也籠罩著斯人系列),一是帶有強勁的主觀色彩,還攜帶著議論;二是形成了可通的現實感,具有可讀性。其主要方式是將古典轉換為現代已經流行的詞語,甚至,引入了網絡語言,調侃中含有類比、戲仿,這跟余志剛的初衷有關,無意中,顛覆了我們習慣固定的圣人形象。將圣人降為凡人。那是余志剛視角中的孔子。在語言的轉換中,現代的語言成了安置古代孔子的土壤。
三
我曾打算以小說的形式寫莊子。假設莊子被追捕(卡夫卡小說人物式的境遇,莊子不知犯了什么罪),那個捕手始終找不著莊子的蹤跡。這其實是關于心境的故事,追捕者與被追者,如果心靈不在一個層次,而是錯位懸殊,那么怎么能追得上?莊子是“逍遙游”呀。就如同與瘋子交流,你先得變成瘋子,起碼要裝瘋。大人與小孩親近,要消除身高的落差,大人彎腰或蹲下,降低高度。類似智利作家波拉尼奧小說《遙遠的星辰》,一個警察尋找一位詩人,不得不邀請另一位詩人參與,因為詩人之間有相通的心境。
博爾赫斯、卡夫卡等外國作家,之所以能與中國古代的莊子心心相通,也是達到了莊子的境界。歷史留給我們關于莊子的身世、經歷的資料稀少,只能通過歷史上他人的記載和莊子的作品發現影子式的莊子。這就是作家應有的姿態:隱在作品背后,讓作品說話。莊子說,其實是莊子的作品在說。而余志剛是說之后的說。
余志剛擱筆八年,2016年重拾寫作,已是另一番心境了。可從他選擇的表現對象反映出他當下的心境。寫古人,實為寫自己,自己的狀態,他已撥開浮躁的喧嘩,不帶功利地沉靜下來。他追蹤的是古人的影子。《斯人》里的人物,均為過去時的古人背影,他力圖用現在時讓古人現形。余志剛仿佛是個捕手。他自有方式:通過“街坊們”來發現莊子。他人是一面鏡子。某種意義上,《莊子》街坊們中的莊子,是莊子的影子的影子的影子的莊子。多道折射、反映。莊子所居住過的小鎮也有影子的故事,一個害怕踏著自己的影子的居士,甚至,莊子在《漁文》篇里,還提到一個害怕影子的人,采取狂奔的方式擺脫影子,結果是吐血身亡。莊子點評也點出了莊子人生的態度:不知處陰似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
中外文學,多有身和影的故事,小說探索的是雙重性。散文在乎的是人活個怎樣的狀態。莊子散文里(其很多散文,像小說),記述了孔子師徒數次到訪小鎮。孔子與莊子人生的境界不在一個層面:活法各異。如果《陌生的孔子》是寫圣與凡的關系的話,那么,《莊子的街坊們》,則是動與靜的關系,動對靜的探訪,以及《向天長嘯》鬧與靜的關系,鬧中求靜。
到了《向天長嘯》,啟頭一句:說起魏晉風度,總繞不開玄學發展史上的那篇“竹林”。這里有懸疑。展開“竹林七賢”的故事中,時不時會有“需要附帶說明的是”,“說到……”,“再就是……”,“文章做到這個份上,自然是兇多吉少了”,“按現在的流行說法”,“包袱一抖開,該是……出場……”,“時逢六辰值守”,“筆者好奇……”,結尾是“正是深秋”。《千年惆悵》也多有同類句式。
這一系列句子,在情節展開中,有著起承轉合的功能,制懸念、設伏筆、造氣勢。作者時不時介入,時間靈活在過去、現在之間轉換。甚至帶著說書的腔調。回味《斯人》系列散文,作者寫了許多歷史公案。從而揭開歷史人物人性的面紗。可讀性的效果,是套著講故事之殼,穿了探懸案之衣,揣有好奇之心。逐漸加強了故事性。
中國古代有隱士的傳統。余志剛的創作也“隱”了八年。《斯人》系列歷史散文,主要對象是隱士。只不過“隱”的方式各異。隱和影諧音,作者多處寫到影子。孔子的游,可視為一種特別的隱。阮籍由睡和醉的方式隱,然后隱到極致——死亡也是一種隱。我偏愛莊子的逍遙隱。余志剛表達的過程,用特別的方式:讓隱轉為顯,讓影浮現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