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會丟棄一些傳統的文化符號,這是正常現象。但是,這種丟棄一定是有某種特定原因。否則人們一定是想方設法地保存歷史記憶。
中國具有悠久的文明歷史,留下了豐富多彩的歷史篇章。歷史有時間與空間這兩個維度,直白地說,歷史就是人們在一定的時間和特定空間創造的事件。時間是流動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空間卻相對的固化,“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張若虛《春江花月夜》)。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書中所見是歷史的時間地圖;路中所見是歷史的空間地理。而空間地理首先是從地名反映出來的。
年輕的時候讀書,有機會到河南、陜西、山西、甘肅等地考察,每每見到《史記》、《資治通鑒》中常見的歷史地名,在現實中就呈現在我走過的這條路旁的界標上,總是感慨萬千,油然升起一種穿越歷史時空的蒼茫感。中國悠久的歷史和文化仿佛就在身邊,并不那么遙遠。
地名是故鄉的第一記憶。西晉末年,永嘉南渡,不少北方士民,被戰爭所驅迫,離鄉背井,遷徙到遙遠的南方去,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到故土。于是,設置了很多僑置的州縣,沿用北方故土的名字。用地名保留故鄉記憶是人類共同的感情。大航海之后的殖民擴張時代,歐洲人到了美洲、澳洲,給自己新的居住地,安上故鄉的舊地名,這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司空見慣。
由此想到,當下的中國,許多地名是否能很好地保留祖先的歷史記憶,傳導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值得我們反思。
比如說,今天許多省域的簡稱。安徽,境內有皖江,簡稱皖,自有其道理,其實安徽最深刻的記憶是徽。陜西簡稱陜,其實陜縣在河南,陜之西并不是陜,而“秦”恰恰是陜西最深刻的記憶。再如湖北簡稱鄂,或可簡稱“楚”,河北簡稱冀(古有冀州),或可簡稱“趙”,四川簡稱川,或可簡稱“蜀”。
又如,縣級機構的設立是秦漢創建郡縣制國家體制的基礎要素之一。而郡縣制是中國悠久歷史中最具特色的制度。相反,區與市,卻是很晚近的行政體制,中國歷史上的市不是行政區劃,現在作為行政區劃的市是從日本移植過來的。可是,隨著我國城市化的擴大,縣改為市,成為普遍的事情,也許將來有一天,中國最古老的文化符號之一—“縣”,就會逐漸消失。改的原因,據說是因為財政留成不一樣,還有的說,是叫市長比縣長好聽。
縣改市,丟棄的不僅是縣,還有地名。比如,把徽州改成黃山市,就沒有了徽州。北京的城區合并,就沒有了崇文區、宣武區,舍棄最代表京城的地名,變成了最沒有特色的東城區、西城區。在快餐文化大行其道的今天,京滬穗都懶得說,流行的直白叫法是北上廣深(深圳有簡稱鵬城)。其間道理大約相同。
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會丟棄一些傳統的文化符號,這是正常現象。但是,這種丟棄一定是有某種特定原因。否則人們一定是想方設法地保存歷史記憶。聯合國的非物質遺產申遺,大約就是鼓勵這種行為。而地名的歷史文化深度和廣度,甚至要超過許多被保護的物質文化遺產。可惜,我們的一些主事者,缺乏對歷史的敬畏感。
究其原因,在一段時期內,與歷史與文化虛無主義有關。民國初年,北洋政府甚至禁止中醫公開營業,許多中國傳統的節日也被取消,包括正旦(俗稱過年),代之以陽歷新年。后來大約群眾的習慣力量太強大,才改成了春節。現在我們都把過年叫春節。許多地名的更改,改得越沒有歷史味道,就顯得越進步、越新潮,就跟這種思潮有關。
近幾年來,國家恢復了許多傳統節日。其實,你不恢復傳統節日,老百姓還在過節。但是,國家把這些傳統節日定為法定假日,這就是一種提倡,一種態度。過節也是人的需求,一種文化和情感的需求。若沒有提倡,有的過傳統節日,有的就過“洋節日”了。比如,中國的七夕節沒有了,西方的情人節卻越來越紅火。
就像節日的問題一樣,我覺得有些被歷史與文化虛無主義所妄改的地名,也應該正本清源,還其歷史面目。對于各地的歷史地名,進行一次撥亂反正,也許正當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