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定
道教的源頭之一是神仙傳說和方仙道。最早的神仙家史料,保存在《史記·封禪書》中。那里面說,大約在戰國中期,燕齊一帶出現了一批神仙方士。他們宣傳人可以得道成仙,長生不老,自由遨游于人世之外。燕國人宋毋忌、正伯僑、羨門子高等正是修仙得道的仙人。燕齊東臨大海。海市蜃樓的幻影,又促使方士們編造出海上三神山——蓬萊、方丈、瀛洲的神話,說三神山上的宮殿都是用黃金、白銀打造的,有白色的飛禽和走獸,住著許多仙人;更重要的是藏著一種吃了會不死的仙藥……這就是所謂的仙話。可是,當時齊國的威王、宣王,燕國的昭王卻信以為真而不斷派出能干的探險家入海求仙。這個求仙不死信仰,從公元前4世紀的前半葉一直盛行到兩漢之際,勞民傷財,曠日持久,在華夏大地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荒誕絕頂的求仙不死浪潮;即使連秦皇、漢武這些曠世英主、一代天驕也未能免俗而投身其間。在這些個浪潮中,本無系統理論的神仙方士們得以借助戰國末齊人鄒衍的五德終始之運的陰陽學說來解釋、完善他們的方術,從而形成了所謂的神仙家,即方仙道。
盡管燕齊方士們的“仙話”或稱“神仙家言”荒誕不經,他們中的許多人還因此丟掉了性命(或入海求仙遇難,或被君王遷怒處死),但是,卻反映出上古人對永生的渴望與自我意識的覺醒。后來的道教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而接過“神仙家言”大張其辭,使之成為道教神仙傳說的重要藍本之一。正是有了這個藍本,葛洪才能在《抱樸子·對俗》里為人們描繪出一個集長生、享樂、尊貴于一體的美麗天堂,并代表道教喊出“我命在我不在天,還丹成金億萬年” (《抱樸子·黃白》)的沖天呼聲,樹立起道教把握自我、反抗死亡的人文主義的生命旗幟。
道教在上古中國人不死信仰的基礎上,建構起自己的長生—神仙之道。這應該說是道教信仰的基礎,或者說是最基本的信仰。如果不信仰神仙、神仙境界以及人可成仙并進入神仙的境界,那么也就是不承認創世主——“道”的浩然與無所不達,從而祈禳齋醮符箓等等也就沒有必要了;更為重要的是道教也便失去了立教的根基。所以,道教教義的核心就在于弘揚長生久視之道,就在于張揚得道成仙的理論,就在于宣揚人與仙界的聯系。道教為此還引經據典,羅列出一大串長生不死的人——真人、神人、仙人。這些真人、神人、仙人——上自黃帝、老子,下至彭祖、八仙——原來都是凡人,爾后又都得道成仙(成為地仙、尸解仙一類),既可在天國里飄來飄去,又可在人世間自由往來,“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莊子·逍遙游》),是何等的快意瀟灑,何等的風流倜儻!直令處于紛紛擾擾、爾虞我詐的塵世里的人們欽羨死了!因而人們也稱道教為神仙道。
什么叫神仙?《釋名·釋長幼》:“老而不死曰仙。”《抱樸子·對俗》說,仙人的基本特征就是長生。聞一多先生在《神仙考》里則換了個角度說:神仙“實即因靈魂不死觀念逐漸具體化而產生出來的想象的或半想象的人物”。憧憬長生和成仙,乃是道教神仙理論的首要特點。那么,如何實現長生和成仙呢?葛洪在《抱樸子·論仙》里說:只要做到“以藥物養身,以術數延命”就行。為此,道教徒們在方仙道的基礎上,尋藥、煉丹、行氣、導游、遠游、飲露、餐霞,傾全身心地忙個不停,從漢代一直忙碌到明代,在中國社會發展史上寫下了最為荒誕離奇而又神秘詭譎的一章,并留下了諸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類的許許多多撩撥人心的美妙杜撰。雖然如此,道教的長生和成仙之求,仍蕩漾著人文主義的理性精神,體現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以貫之的人定勝天、把握自我的樸素唯物論思想。這在世界其他宗教中是絕對沒有的,也是幾千年間在中國占統治地位的儒家主流思想難望項背的。誠如日人洼德忠在《道教史》第一章里所言:“在地球上使自己生命無限延長,這就是神仙說的主張。似乎可以認為現實的人們所具有的使天生的肉體生命無限延長并永遠享受快樂的欲望,便產生了神仙說這樣的特異思想。這種思想在其他國家是沒有的。”我國第一部道教史——《中國道教史》的作者傅勤家先生對此亦有深刻體會。他將儒、道、釋三教的生死觀加以比較,指出:“蓋道家之言,足以清心寡欲,有益修養,儒家所不及。儒謂天命,修身以俟;佛亦謂此身根塵幻化,業不可逃,壽終有盡。道教獨欲長生不死,變化飛升,其不信天命,不信業果,力抗自然,勇猛何如耶!”這是道教對人、對自我、對生活、對生命的自信之所在,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之所在!所以趙有聲等在《生死·享樂·自由》一書里總結道:“道教的奇特就在于它保留了這種‘不屈不撓的原始生命信仰,保留了這種‘人類最早的最大的反抗——反抗死亡!”
道教神仙理論還有一個重要特點,這就是張揚神仙法術的威力無比,無所不達,無所不克。《抱樸子》描繪這種神仙法術說,它不僅能將神仙本人化形為飛禽走獸及金木玉石,可以隱身易形,而且還能夠變化創造出自己所需的各種東西,乃至畫地為河,撮壤成山,興云致雨……《抱樸子》的幻想,其實是上古中國人世代追求的企圖最大限度地控制自然、主宰世界的理想愿望的體現。這些幻想,瑰麗而浪漫,優美而動人;其中有一些,譬如說在空中自由飛行,以人工興云致雨,今天來看,當屬科學幻想之列,現代科學技術已將它們變為現實。而有些幻想雖屬離奇得近乎荒誕,可是道教認為“有生最靈,莫過乎人” (《抱樸子·論仙》),相信人的能力最終可以達到“無所不作”的地步,這卻無疑是富有積極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