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臉上有一道疤,在嘴巴的上方,鼻子的下方。關于這道疤的來歷,那是我六歲時候的事了。
那時候我跟母親在她工作的醫院附近租房子住,走路二十來分鐘,母親很節約,平時都是步行上下班。
母親每周要上兩個夜班,留我一個人在家,有時我不愿意一個人睡,她只好把我帶到單位,讓我住在醫護人員的休息室,值班途中可以來看看我,下班再把我帶走。
醫院里長大的孩子,有著許多同齡人沒有的經歷:我拿大型號的注射器當過游戲水槍,拿裝滿熱水的吊針瓶當過暖水袋,拿筆芯扎破試管再裹上醫用膠布就是圓珠筆……樂在其中。
當然,最樂的是母親在婦產科工作的那些日子,我一到單位就有吃不完的糖果、餅干和紅殼雞蛋,都是剛生完寶寶的家庭送到值班室來的,這不是送禮,這是分享喜悅。
可是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吃過婦產科值班室的美食了。
那天母親下了晚班后把我叫醒,我因為起床氣而不愿意走路回家,執意要打車。母親拿我沒辦法,只好奢侈一回,帶我打車回家。
我和母親坐在出租車的車后座上,沒有完全睡醒的我暈乎乎的。那天真是個中彩票般的日子,司機師傅是個新手,那是他第一天開出租車,我們是他的第一單客人。
回家要經過一處窄路,窄路一邊是居民家的圍墻,一邊是條小河,大概是司機師傅太緊張了,經過這條窄路的時候,車子先是蹭到了圍墻,然后他大力打了一下方向盤,我們仨就連人帶車沖進河里了。
就在出事的那個瞬間,我被身旁的母親一把摟進懷里,她按住我的頭,佝僂著身體把我包裹住,抱得很緊,很緊。
“嘭”地一聲,整輛出租車翻身倒扣在河里,即便這樣,我依舊還在母親的懷里。
周圍的路人紛紛下水幫忙,把我們三人從車子里拽了出來,我什么事都沒有,就是有些“流鼻血”,司機師傅也沒啥大礙,只是母親的表情很痛苦。
母親被送往醫院,診斷結果是腰椎骨斷裂,這個結果真的把我嚇壞了,我以為母親從此就要臥床不起了,就要當“殘疾人”了,我大哭不止,覺得母親這樣完全是我害的。如果我不鬧著打車,如果車禍的瞬間她不選擇用身體護著我,也許,這樣的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后來醫生和母親都安慰我,說骨頭斷了沒有那么可怕,能治好的,我才漸漸好過一些。
聞訊趕來的親戚把我接了回去,大家都以為我只是流鼻血,其實不是的,我是鼻子下方被車窗玻璃劃傷了。
大概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媽媽那兒,所以皮肉擦傷的我沒有涂抹任何藥物,甚至沒有清理傷口,這也許是留下疤痕的原因吧。
母親結束了各種輸液后,就出院回家靜養了。為了養好骨頭,她每天躺在硬板床上一動不動,光是看著都替她感到無聊。
家里的電視在床頭的左上角,躺著看電視得仰著頭,很費勁,我在床上給母親支起了一面鏡子,她無聊的時候,可以通過鏡子看看電視。
漫長的臥床后,母親漸漸康復了,可以下床時,她幾乎不會走路,是啊,半年沒走路,肌肉都退化了。
我扶著她,靠著墻開始慢慢踱步,就像她當年教我走路一樣。母親臥床的日子,我成長了很多。
后來,母親重返工作崗位,調配去了別的部門,也因為這次車禍,爺爺奶奶搬到城里來跟我們一起住,我從此再也不用住醫院了。
六歲的那場車禍,漸漸地駛離我的生活軌跡,只剩下一道疤痕來留作紀念。
剛開始,我是很抗拒那道疤痕的,甚至為此感到自卑。
上小學時,我同桌的頑皮男孩,會在我課間睡覺的時候,拿橡皮擦來我臉上磨蹭,說是試試這個疤是不是假的。
我當時是很崩潰的,立馬就哭了,世界上難道會有女孩往臉上畫個假疤痕嗎?
有好心的同學,替我去跟老師告了狀,后來這位男同學還煞有介事地給我寫了道歉信,具體內容記不得了,只記得有一句“你的疤是真的,我不該不相信的。”唔,感覺我倆在意的點完全不是同一個。
八九歲的時候,我開始看《哈利·波特》,我發現書中的這位主人公的臉上,跟我一樣都有一道疤痕,而且居然也是在他遭受危險時,他的母親為了保護他而留下的紀念。
當時真的非常激動,感覺遇到了跟自己一樣經歷的人,他勇敢善良擁有奇幻人生,我甚至覺得,臉上同樣有疤痕的我,某天也會收到貓頭鷹叼來的魔法學校入學通知。
在我漫長的成長中,跟母親有著各種各樣、大小不一的沖突,有時我會覺得眼前這個女人非常不可理喻,我怎么會有個這么野蠻的老媽??墒强傇诔尺^后鬧過后的某個瞬間,不經意照鏡子時,看到那道疤,我也會忍不住有些晃神,這個不可理喻的野蠻女人,也是車禍關頭一把摟住我的那個女人呢,她是愛我的。
這個疤痕多次在我們鬧僵的母女關系中充當“和事老”,還挺謝謝它的。
隨著年齡漸漸增長,我關于疤痕的介意也漸漸淡去。我都快要忘記我臉上有道曾經讓我自卑的疤痕了,我早已容許它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那個會因為臉上的疤痕流淚自卑的小女孩,長成了膽大皮厚的大姑娘,“你臉上怎么有道疤”這樣的話語,再也傷害不到我了。
我會微笑著告訴別人這道疤痕的來歷,告訴他們母親有多愛我,甚至跟他們扯皮一下,我和魔法世界可能存在的某種微妙聯系。
我臉上有道疤,我還挺喜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