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座沈葆楨雕像。他頂戴花翎,身披長袍,手執(zhí)一卷文書,許是新船的設(shè)計圖,或者是將要上奏的船政方案。海風拂動他的長袍,他挺身眺望著碧浪滔滔的大海。他看見了什么?看見了150年來海面上滔滔不絕的巨浪,看到了頭上的天空詭譎多變的風云。他還在翹首瞭望,他放不下這顆赤子心。而在他的右后方,就是那棵新栽的“壯士斷臂榕”,主干有一抱之粗,上面的細枝已吐出翠綠的葉片和團團的氣根。整個樹形,昂首向東,指向古鐘樓,如一匹伏櫪的老馬,隨時準備飛騰上陣
(接15期)
四、最遺憾,未能狠揍日人一棒,歷史隨成糜爛之局100年
正當沈葆楨全力以赴造船強軍,冀為病弱的大清帝國快快生肌長肉、補氣壯骨之時,列強也加快了對中國的挑釁蠶食。
與馬尾一水之隔的臺灣,歷經(jīng)荷蘭人侵占,鄭成功收復,后又與祖國大陸統(tǒng)一。島上只有薄弱的清兵守備,管理松散。日本早就對臺灣垂涎三尺。日本是一個島國,其傳統(tǒng)文化中的海盜基因、擴張本性難改。無時不在尋機挑釁,總想咬鄰居一口。
1871年冬,時屬中國藩國的琉球派69人往廣東中山府納貢。返途遇風暴漂至臺灣,淹死3人。余66人誤入當?shù)馗呱阶宓囊恢А澳档ど纭弊〉亍r高山族還未開化,有殺人取頭之習,多者愈受尊敬,推為酋長。又有54人被追殺。余12人被知縣保護,送至省城福州。修養(yǎng)一段時間后,送回琉球。此事與日本毫無干系。1873年日派員到華交換通商條約。借機質(zhì)詢兩年前的殺人之事。中方答:“臺、琉二島皆屬我土。殺人之事,裁決在我,與貴國何干?”但日人已鐵心要侵臺,繼續(xù)大做文章。1874年3月,日照會清政府:“前年冬,我國人漂流其地,被殺戮者數(shù)十名,我政府將出師問罪。”這種強找借口,占你一地,甚至滅你一國,向來是帝國主義的本性。就像一條狼對一只羊說:“你的鄰居吃了我窩邊的一棵草,所以我要吃掉你。”即使沒有借口,它也可以隨便制造一個。1937年的盧溝橋事件,就是日軍假說它在訓練中走失一個士兵,要強入宛平城尋人。接著就開槍開炮,占北京,占華北。1874年4月,日本斷定清政府不敢抵抗,正式宣布組織遠征軍侵臺。5月17日,日軍3500人在臺灣南部登陸。清政府反應遲鈍,到5月底才連忙下旨“沈葆楨著授為欽差,辦理臺灣等處海防兼理各國事務大臣。” 沈接任后提出,一邊辦外交,以理屈敵;一邊“儲利器”積極戰(zhàn)備。要求速購兩艘鐵甲艦,并召回馬尾船廠經(jīng)年所造的,已在天津、山東、浙江、廣東等沿海服役的各艦備用。又建議速鋪廈門到臺灣的海底電纜,以通軍情。他擺出決戰(zhàn)之勢,以震懾日本之野心。隨后沈于6月19日到達臺灣,坐鎮(zhèn)指揮。而這時日軍已控制了臺南的地盤。所到之處一如后來侵華時的三光政策,到處奸淫燒殺。日人之本性原本如此,國策以侵略為本,治軍以獸性為綱,育人用武士道精神。我高山族同胞一面以原始刀矛奮起抵抗,一面請求沈葆楨保護,愿協(xié)同官軍一致抗日。
沈一面?zhèn)鋺?zhàn),一面撫民、修路、練兵。“結(jié)民心,通番情,審地利”“全臺屹若長城”。他始終以軟硬兩手對敵。先派人談判,以理屈兵。他在照會中說:“琉球雖弱,亦儼然一國,盡可自鳴不平。”“即貴國專意恤鄰,亦何妨照會總理衙門商辦。”為何要出兵?再說,當時只“牡丹社”一社殺人,而今天日軍報復,卻在整個臺灣南部殺人掠土,波及無辜。嚴正聲明“無論中國版圖,尺寸不敢與人”,并指出“你軍后勤補給已出現(xiàn)困難,糧運已為我控制,就不想想后路?”“本大臣心有所危,何敢不開誠布公,以效愚者之一得”,我真替你捏一把汗呀。這義正辭嚴,軟中帶硬的照會,使敵一時不敢妄動。
他深知日本人是在訛詐,一再吁請朝廷切不可退讓。他說:“倭奴雖有悔心,然窺我軍械之不精,營頭之不厚,貪贄之心,積久難消。退后不甘,因求貼費,貼費不允,必求通商。此皆不可開之端,且有不可勝窮之弊。非益嚴儆備,斷難望轉(zhuǎn)圜。”
他積極調(diào)兵,又請日意格雇來洋匠在臺灣安平修筑了巨大炮臺,基隆、澎湖等地也加筑炮臺。馬尾船廠這幾年建造的“揚武”“飛云”“萬年清”等十多艘兵艦全部調(diào)來臺海。又請日意格出面租借外輪,從大陸運來當時中國最精銳的陸軍——淮軍。清軍漸成絕對優(yōu)勢。而這時日軍后勤補給困難,師老兵疲,士兵思鄉(xiāng)厭戰(zhàn)。到七月疾病開始流行,每天運來之兵不抵送回之病號。侵臺高峰時士兵、民夫4600人,病死者達560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對日方愈加不利。沈又托日意格物色到一艘丹麥鐵甲船,并交了定金,清軍更如虎添翼。
當時中日的軍力對比,日并不比我強多少。日本是1867年開始明治維新的,到1877年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前后10年維新才正式完成。它也曾經(jīng)歷了閉關(guān)鎖國,被西方欺侮,訂立不平等條約等和中國一樣的過程。而這10年也正是中國覺醒,大辦洋務自強的10年。歷史巧合,1867年日本頒布維新令,這年中國馬尾船廠開工、洋學堂開學。中日兩國同時睜開眼向西方學習,在圖強路上賽跑。但是,雙方文化背景不同,一個是謙謙君子,學習是為了自衛(wèi);一個是海盜本性,學習是為了擴張。而明治維新除了發(fā)展工業(yè)外,在體制上還埋下了天皇制和軍國主義的種子。李鴻章評價日人“其外貌恭謹,性情狙詐深險,變幻百瑞,與西洋迥異”“日人情同無賴,武勇自矜,深知中國虛實,乃敢下此險著”。日本看準了中國官場的腐敗、偷安、避戰(zhàn),如狼伺羊,不咬一口,總覺吃虧。
這時候沈葆楨的頭腦最清醒。他認為,最好的辦法是當其未成氣候之時,猛擊一棒,打斷脊梁,滅其野心,一除后患。他的計劃是,在臺灣一舉殲滅侵臺日軍,然后我艦隊在琉球登陸,揮師長崎港,聚殲鹿兒島艦隊,迫敵訂城下之盟。一戰(zhàn)懾敵,使之數(shù)十年之內(nèi)再不敢妄動。自古凡有戰(zhàn)事,總會有投降派跳出來,這時“各路勸勿開仗之信,紛至沓來”。沈一邊應付日本人的侵略,一邊還得應付國內(nèi)投降派的掣肘。槍桿子、筆桿子,他一手提槍對日備戰(zhàn),一手握筆與投降派論戰(zhàn)。他說“倭備日頓,倭情漸怯”“倭營貌為整暇,實有不可終日之勢”“雖勉強支持,決不能持久也”“若欲速了而遷就之,恐愈遷就,愈葛藤矣”“臣等汲汲于備戰(zhàn),非為臺灣一戰(zhàn)計,實為海疆全局計。愿國家勿惜目前之巨費,以杜后患于未形。”否則“急欲銷兵,轉(zhuǎn)成滋蔓”。正當沈葆楨秣馬厲兵,要直搗黃龍之時,北京傳來議和消息。清政府賠銀50萬兩,換取日本撤兵。侵略者未得到懲罰,志得意滿,體面收兵。
從1866年沈葆楨接手辦船政,到1874年10月日侵臺罷兵。8年間,沈從無到有,打造了一支中國海軍,在當時的世界上已進入十強之列。正因為有了這支海軍,才鎮(zhèn)住了日本的侵臺野心。但正當他要揮起這把利劍,剁敵魔爪時,清政府議和了。1875年7月他遺憾地從臺灣返回。
八年洋務,八年蓄勢。功虧一簣,一朝放棄。臣子恨,恨難平。
沈葆楨郁郁不樂,回到了他的馬尾船政衙門,猛抬頭看到了柱子上手書的對聯(lián):
以一簣為始基,從古天下無難事。
致九譯之新法,于今中國有圣人。
新法已學到手,圣人卻寸步難行。沒有技術(shù)不行,只靠技術(shù),政治不強也不行。日本是一個搬不走的壞鄰居,中國失去了一次震懾惡鄰的機會。而從此,日本漸漸坐大,野心更加膨脹,日后給中華民族造成的麻煩,如沈所言“愈遷就,愈葛藤”“急欲銷兵,轉(zhuǎn)成滋蔓”,一直葛藤不斷,滋蔓了一百年。先是20年后,1894年的甲午海戰(zhàn),中國大敗。日本不忘在臺敗于沈的舊恨,立逼清政府割讓臺灣。1931年又發(fā)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了大半個中國,我艱苦抗戰(zhàn)14年,犧牲軍民3500萬。至今日還在東海尋釁、南海挑事,一如當年。這國際關(guān)系就和人與人一樣,你一回示軟,人家欺侮你100年。
五、壯士斷臂,華麗轉(zhuǎn)身求再生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文章的開頭,當年馬尾廠區(qū)的那棵老榕樹,橫空斷枝,留下了一個凸兀的樹身。這斷下的一枝哪里去了?
老榕斷枝,是馬尾廠史上的一件奇事、大事。
到了本世紀初,馬尾船廠早已不是150年前跟著洋人學造船,而已是訂單遍五洲,洋人上門來買大船了。船廠已擴大成集團公司,老廠區(qū)再裝不下這個大攤子。近年來,他們在海邊選址,建起了更大的船塢、碼頭和辦公樓,只等150年慶典一過就搬新家。搬廠房、搬船塢、搬設(shè)備,這些都好說。就連那個法式的老鐘樓,也都已按原樣在新廠區(qū)復建了一座。但是,那棵巨大的沈公榕怎么辦?它連著馬尾人的心,難割舍,卻移不走。
還有一年了,搬家工作開始倒計時。正當大家苦無良策,一籌莫展之時,七月的一個晚上雷聲大作,風狂雨驟。一道閃電劃破夜空,轟隆一聲,有如隕石落地,震得廠區(qū)都輕輕一動。第二天起來一看,沈公榕之一枝齊齊地斷裂于地,青枝綠葉,團團氣根,整整蓋滿了半個院子。而樹梢在地上伸展開去,直撫著老鐘樓的墻根。雨停了,榕樹的葉片被洗得潔凈油綠,在橘紅色的晨暉中愈發(fā)光彩照人。平時如一團亂麻的氣根,也被雨水漂洗得干干凈凈,梳理得齊齊整整,就像船甲板上一盤備用的新纜繩。正是上班時分,人愈聚愈多,大家圍過來看著斷枝,都不說話,像是在肅穆地行著注目禮。誰都知道沈公榕是馬尾廠的魂。當此船廠更新?lián)Q代之際,老榕有靈,高呼出門。壯士斷臂,要華麗轉(zhuǎn)身!
這意外的事件倒給廠領(lǐng)導帶來了靈感,雖說榕樹靠氣根繁植,我們能不能試一試整枝栽培呢。他們請來園林專家,把這枝合抱粗的斷榕小心清理,扶上卡車,護送到新區(qū),一年后居然成活。為我們紀念沈葆楨留下了一件活著的念想之物。
沈葆楨是一位很低調(diào)的人物,他的歷史貢獻與他的知名度很不相稱。他從左宗棠手中接辦船政,晚年又與李鴻章分管南北洋海軍,為朝廷重臣。他一生不忘強軍固海,1879年在生命垂危之時,仍口授奏折,要朝廷加強海軍,警惕日本,報此舊恨。“倭人夷我屬國,虎視眈眈,凡有血氣者,咸思滅此朝食。”“臣每飯不忘者,在購買鐵甲船一事……倭人萬不可輕視。……倘船械未備,兵勢一交,必成不可收拾之勢。”可惜天不假命,他只活了60歲。滅倭而后朝食的壯志未能實現(xiàn)。
沈葆楨是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很得林的家風。“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他只求報國,不求聞達,一生清貧。甚至在世時身為高官,常要借債度日。臨終也沒有給孩子留下一間房、一畝地,反而留下一份這樣的遺囑:“身后,如行狀、年譜、墓志銘、神道碑之類,切勿舉辦。”有點魯迅說的只求速朽。他本人的著作也不多。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海軍和造船事業(yè)的發(fā)展,及國際形勢似曾相識似的循環(huán)歸來,人們才又想起這位開拓者、預言者,近年才有了些對他的研究。
2016年12月20日,在150年慶典的前三日,我來到馬尾船廠新區(qū)。沿海邊的幾個大型船塢里停著十幾層樓高的在建大船。岸上滑動的巨型龍門吊,就像一道移動的彩虹。李廠長手指海邊,講解說,那一艘是在建的地質(zhì)采礦船,可直接從1500米的深海下采礦、粉碎、裝船。那一艘是科考船的生活船,本身就是一座七層樓的移動的大旅店。我們頭戴紅色安全帽,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要大聲喊話。人行走在這如山的大船旁和懸在半空的龍門吊下就像幾只正在蠕動的小甲蟲。
新區(qū)已建成了一座十二層高的辦公大樓。樓前廣場上刻意保留了有當年船政記憶的三件標志物:沈葆楨雕像、沈公榕和法式鐘樓。沈的雕像,背靠大樓,面向大門,雄偉高大。雕像高1.866米,寓意1866年,船政也即是近代中國海軍的開創(chuàng)年份。底座高4.7米,寓意他在47歲那年接此重任,肩動了中國近代海軍史的歷史車輪。雕像的底座上有這樣一段銘文:
沈葆楨(1820—1879),字翰宇,號幼丹。福建侯官人,清道光二十年進士。1866年得閩浙總督左宗棠力薦,出任總理船政欽差大臣。在福州馬尾船廠制造輪船,開辦新式學堂,不憚艱辛,為國圖強。開拓了中國造船工業(yè),并組建我國近代第一支海軍艦隊。
1874年臨危受命,率船政輪船水師,赴臺抗御日軍入侵,保衛(wèi)了寶島臺灣。1875年調(diào)任兩江總督,廣有惠政業(yè)績。公忠體國,盡瘁于任上。清廷追贈太子太保,入祀賢良祠。
感謝馬尾人,恐怕這是中國大地上僅有的幾座沈葆楨雕像了。
只見他頂戴花翎,身披長袍,手執(zhí)一卷文書,許是新船的設(shè)計圖或者是將要上奏的船政方案。海風拂動他的長袍,他挺身眺望著碧浪滔滔的大海。他看見了什么?看見了150年來海面上滾滾不停的巨浪,看到了頭上的天空詭譎多變的風云。他還在翹首瞭望,他放不下這顆赤子心。而在他的右后方,就是那棵新栽的“壯士斷臂榕”,主干有一抱之粗,上面的細枝已吐出翠綠的葉片和團團的氣根。正是:東海波濤濤不平,英雄抱恨恨難寧。化作巨榕根千條,吸盡海水縛蒼龍。整個樹形,昂首向東,指向古鐘樓,如一匹伏櫪的老馬,隨時準備飛騰上陣。
有趣的是沈葆楨雕像的面部和沈公榕的樹梢都還蒙著一塊薄薄的紅色紗巾,在微風中如一團火苗。廠長說,要等到三天后,大慶正日子的那天早晨,才會在鑼鼓和鞭炮聲中揭去這塊紅蓋頭。為的是要給沈公一個驚喜,讓他看看150年后,今天中國的新船政。
(續(x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