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珍
搖滾樂一直有著批判現實的精神傳統。這一次,探訪“癌癥村”,是痛仰的一次全新嘗試——公開介入現實問題
面包車在山路中穿行,正值9月份,山林還是綠色。星星點點的兩層、三層小樓,散落在山腳下,墻體粉白,能看出房子是新建不久。
張靜坐在車里,想象著接下來要去到的村子,怎么也想不明白:這里怎么可能“中毒”呢?看不出哪里有一絲“中毒”的跡象。
他要探訪的,是湖南石門縣白云鄉鶴山村,那里有一座歷史悠久的“亞洲最大雄黃礦”,也因此成為全國聞名的“癌癥村”。
“我以為會看到環境巨差,水很臭,想的盡是糟糕的景象。”而他眼前看到的,是“一派生活的氣息”。
然而,真正進到村子,探訪了許多家庭,張靜才發現,事情遠非自己路上看到的那么簡單。當地的土地和水源已經被硫磺礦嚴重污染,村里幾乎沒有年輕人,他們都外出打工去了。隨便在村里遇到一個人,都有可能是砷中毒患者。掀開他們的衣服,身上盡是大塊大塊的黑斑。
張靜是痛仰樂隊的貝斯手,這些年樂隊巡演,路過不少地方,“這個地方如果我之前不知道,第一次路過,我只會覺得它是所有我路過的平凡的小村子中的一個,就過去了。”他說,“但是它(鶴山村)就像一個蘋果,外表看皮是好的,但打開來,核是爛的。”
一座山,只有一棵樹
石門雄黃礦已有六十多年歷史,主要生產砒霜。豐富的礦產資源給當地帶來豐厚的經濟效益,在最“繁華”的時候,小鎮上歌舞廳、酒店,應有盡有。然而,它也帶來了無休無止的生態災難。
被開采過的山頭,是一片片突兀的土黃色,掩映在綠色的群山中,像被撕開的傷疤。站在村子的高處,張靜發現有一座山上只長了一棵樹,看起來很“逗”。
村民們說,十多年前整片山都是沒有樹的,政府每年都會大量植樹,希望山林能恢復綠色。但在這山上,就只成活了—棵。
雖然礦山已經停產五年多,仍能聞到濃烈的硫磺味。幾輛鏟車和翻斗車在山下作業,張靜被告知,這些鏟車已經在這里挖了三個月了。
“挖去哪呢?”
村民指了指遠處,“把那里挖一個大坑,把這座山填進去,然后蓋上水泥,砌起來。”
格格不入的還有一條流經村子的河,這條河的河底是刺眼的水泥。據稱這條河流經硫磺廠,為了控制河底淤泥里的砷污染,才鋪上水泥,將被污染的河床掩埋在地下。
與張靜一道探訪“癌癥村”的,還有樂隊的吉他手宋捷。在長沙曙光環保公益組織的志愿者劉曙、高亮的帶領下,二人到砷中毒皮膚癌患者家中一一進行了探訪。
兩年多以前,曙光環保公益組織進入鶴山村,進行砷中毒病人救助和污染治理監督。一年前,該組織發起募捐,為病情較重的砷中毒患者發放每人2000元醫療救助卡,憑此卡患者可到指定醫院治療。
龔兆喜也是一名砷中毒患者,得知村里來了公益組織,過來詢問醫療救助卡問題。在一旁等候時,他主動給別的訪客發煙,并一再強調“是云南的,不是本地的,不含砷”。
“本來我們推辭說不想抽煙,但是他一再強調,我突然反應過來,必須得接著,他們才覺得舒服,”張靜說,“他是在說這煙跟這(砷污染)沒關系,其實他們特別在意這種東西,怕因為自己是癌癥村村民而遭到嫌棄。”
當地原本盛產橘子和柚子,但是被曝光為“癌癥村”后,沒有人敢收購石門種植的水果和蔬菜。就連外出說自己是石門人,都會遭到別人異樣的眼光。
事后,張靜回想起來,他到訪村民家里時,雖然挺渴,但是沒人給他們倒水喝。后來有一戶人家出去買了一箱礦泉水回來。
“本地的水不放心給我們喝嘛!但其實我仔細看他們做飯,用的都是本地的水。”
到訪鶴山村的第二天,一早傳來消息,龔兆喜因心肌梗塞去世。“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聊天時的感覺,笑嘻嘻的,但他就這么走了……”張靜嘆息。
村民也有著淳樸的樂觀。在另一戶砷中毒患者龔超平家中,同時患有肺癌的他,拿出自己的x光片。被問及是否做過手術時,他說,“沒做,去年跟我住院的,做手術的都死了。”
他有點害怕,他只想活著。談及生死,氣氛有些壓抑。龔超平卻笑嘻嘻地勸慰他們,也像是在勸慰自己,“人的思想包袱重了,就不行了。看到你們在這兒我就開心了不是,哈哈!”
看到“龔叔”自己都這么“歡樂”,眾人也不好再去撕扯他的傷痛。得知他平常喜歡“哼哼小曲兒”,張靜和宋捷在他家門口彈起了吉他、唱起了歌。
“本來我來到這兒沒想要彈琴,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彈過琴,總覺得心里會有抵觸,這樣會不會太形式了、太作秀了什么的,”宋捷說,“但是在龔叔那就玩起來了嘛,如果能通過音樂的力量讓別人感到快樂,也是一件好事吧。”
“我要帶你到處去飛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觀賞/沒有煩惱沒有那悲傷/自由自在身心多開朗/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我們一起啟程去流浪/雖然沒有華廈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滿著希望……”
“龔叔”邊聽邊打著拍子。“那一瞬間,仿佛大家見到的不是一個得了絕癥的病人,而是去跟一個鄰家大叔聊天,”張靜說,“至少就在那個我們到來的下午,他挺開心的。”
歌唱完了,“龔叔”的話匣子也打開了,開始介紹村子原來是什么樣子的,
“以前那邊都是莊稼,現在全是草,地也沒人種了…一”
觸碰到對方傷痛的尷尬
搖滾樂一直有著批判現實的精神傳統。這一次,張靜和宋捷探訪“癌癥村”,是受梨視頻的邀請,拍攝一部關于環保的公益紀錄片。這是樂隊的一次全新嘗試——公開介入現實問題。
梨視頻團隊聯系痛仰樂隊主唱高虎時,表示希望“用重金屬音樂碰撞重金屬污染村莊”,讓更多人關注到近幾年頻頻爆發的重金屬污染問題。
盡管高虎并不認同痛仰被貼上重金屬音樂標簽,但他也“沒太猶豫”,“這是一件好事啊!而且感覺他們挺真誠、挺靠譜的,不是那種娛樂宣傳。”由于樂隊平常演出任務多,經常在全國各地跑,成員各有安排,時間很難統一,只能分開出發。
在張靜和宋捷到達石門縣前5天,高虎到達距離石門1200公里的云南曲靖陸良縣興隆村。這里原本盛產煙葉,由于非法堆放的鉻渣,也成為著名的“癌癥村”。
村民吳樹良的大兒子吳文勇四年前因為胸腺癌去世,年僅十五歲,疑與鉻污染有關。
高虎來到吳樹良的家中時,吳樹良正在綁煙葉,見有客人來,立刻拿出一堆核桃、蘋果、葡萄來招待,還要留高虎在家吃飯。看著夫妻倆忙前忙后,高虎有些不好意思。吳樹良靦腆一笑,“我們本來也是要吃的,就是沒什么好吃的。”
有客人來,吳樹良夫婦顯得很高興。這讓高虎沒忍心提吳文勇的事,而是和他拉家常,聊天氣、煙葉和收成。
紀錄片2016年11月上線后,高虎看了兩遍,但他心里一直存在一個芥蒂,“如果有機會,我想去直接面對那些污染工廠,跟他們對話,你們記者有些不好意思問的,我可以問。”
“我不喜歡目的性太強的,不一定說為了這個片子,一定要挖掘別人最痛苦、最慘的一面,”高虎說,“我不喜歡太套路的東西,那太作了。”
吳家屋頂、院墻上,有鴿子停留,不時發出咕咕的叫聲。吳樹良說那是吳文勇生病時買的,
“心里不痛快,(用來)解悶。”如今兒子已經去世四年,當時買的兩只鴿子,已經變成三十多只,吳樹良每天給它們喂著玉米,“從來不吃,不賣。”
中午,就著農家飯菜,高虎和吳樹良喝起了小酒。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吳樹良敞開心扉,談起被污染的土地,和已經去世的兒子。
在兒子才兩歲的時候,鉻渣堆就已經存在了,就在挨著吳樹良家農田的地方。小時候吳文勇經常跟著爺爺到田里放牛,誰都不知道,那個“土堆”竟然會要人命。
“當時給我那七百塊錢(青苗補償費),我要曉得會這樣,那點錢我要還他,他把兒子還我,總可以?”吳樹良的情緒有些激動。
在吳文勇住過的房間里,有一只落滿灰塵的箱子,里面有一把蹭亮的小號。之前每到周末,吳文勇從學校回來都會學著吹。“后來生病,號也擱了,人也吹不動了,就一直放在這里。”吳樹良摩挲著兒子的遺物,“人不在了,東西還留著。”
吳樹良談及這些的時候,妻子戚雪英在一旁不忍落淚。高虎低頭不語,給戚雪英遞去紙巾。
“其實挺尷尬的,有時候也挺沉默的。”高虎回憶,“已經不在的一個孩子,一次又一次去觸碰這個話題。”
為了給兒子治病,吳樹良夫婦花掉家中所有的積蓄,并四處借債。兒子去世后,他們起早貪黑,種“加拿大蘑菇”,凌晨兩三點睡覺,六點鐘起床。那塊被鉻渣污染的土地,早己棄種,至今仍欠債四五萬元。他們情愿不種,也不愿再去禍害別人。
“農民心里還是很干凈的。”高虎說,“他們不像很多昧著良心的商人,只要處理掉這些東西就行,其他的跟我沒關系。”
在另外兩畝種著水稻的農田里,吳樹良擔心即將收獲的稻子被小鳥偷食,要扎一個稻草人。高虎跟著一起去了。在田埂上,他不自覺彈起了吉他,唱起Beyond的那首《農民》:忘掉遠方是否可有出路/忘掉夜里月黑風高/踏雪過山雙腳雖漸老/但靠兩手一切達到/見面再喝到了熏醉/風雨中細說到心里/是與非過眼似煙吹……“道德的靶子布滿陷阱”
時下,明星做公益,儼然成為“潮流”。此次拍攝紀錄片,雖為公益,但高虎的心目中沒有明星的概念,更沒覺得“什么公益不公益的”,不屑于用那些“盔甲”為自己做包裝。
“真正的公益應該是從心出發的,即使有一天沒有這個詞,仍然有人會做這些事,真正地用你的行動去說明。就像有一天沒有搖滾這個詞,我們仍然會選擇這樣的生活態度。”
在樂隊的新曲《支離》中,高虎唱到:道德的靶子充滿陷阱,通向一座更大的監獄。“我不喜歡貼上一個道德標簽,像個衛道士一樣干干凈凈,太潔癖的世界我也不喜歡。”他說,“水至清則無魚,社會是一個混沌的狀態,每個人都會犯錯誤,—個小偷也會有善的一刻。”
這次探訪污染村莊,高虎也未曾賦予自己特殊的意義和使命,“我們就是普通人,作為第三者,去感受、經歷一下。”
也許因為時隔多年,這些被污染的村莊已經走出最低谷的時期,遭受怪病、親人離世的沉痛化在村人心底,面對一群外來者,并沒有過多展示悲傷、柔軟的一面。樂隊看到的,是村民與污染后的村莊隱忍相處。
在高虎看來,樂隊此行的意義,是讓更多人關心重金屬污染的問題,而不是把村民的痛苦放大,搬到視頻中,去博取更多人的同情,“我覺得那就跟把人家腿打折了去乞討一樣,沒有必要。”
當初“癌癥村”被曝光后,有媒體報道說要為這些村民免費體檢,但高虎聽說,“實際上也是‘一紙空文,可能做了一小部分,后來也沒有人再去追問,慢慢就不了了之了。在中國所有的問題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說,“我們去看一下就走了,但更多的東西需要他們自己來承受,沒有人對他們負責,他們是這個時代的犧牲品。”
“那你聽到這些會覺得憤怒么?”我想起樂隊最為傳唱的一首歌——《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
“現在不像十幾、二十幾歲,有很多無名的憤怒,光靠憤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高虎說,“現在更需要一些理性的東西、表達的聲音,思考我們這代人可以做什么。”
紀錄片2016年11月上線后,高虎看了兩遍,但他心里一直存在一個芥蒂,“如果有機會,我想去直接面對那些污染工廠,跟他們對話,你們記者有些不好意思問的,我可以問。”
這次探訪,也成為他心底的一顆種子,“我可以慢慢把這些東西理出來,也許是一段文字,也許是一首歌,慢慢去想,誰知道呢?”
被問及是否會擔心被審查、封殺,高虎笑笑說:“一路上不都是這樣么?如果我們只是走在一條很順暢的光明大道,—片和諧,那有什么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