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
“他想起戴維在伊斯特本獲獎的那個晚上。其他參賽者一個接一個退下了,只剩下這個八歲大的孩子在臺上瘋狂地搖晃扭動,場下一片尷尬。沒人知道他這樣跳到底是快樂還是痛苦。主持人開始慢慢拍起手,開了個玩笑,整個舞廳爆發出笑聲,人群喧嘩起來。迷惑的哈羅德也笑了,絲毫不知道作為孩子的父親在這種復雜的情況下該怎么表現。他看了莫琳一眼,發現她用手捂著嘴驚訝地看著他。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回叛徒……”
這是英國作家蕾秋·喬伊斯《一個人的朝圣》中的一段話。
或許閱讀就是一場久別重逢的相遇吧,不久前讀到這段話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像被戳中了穴位,一陣刺痛。我突然憶起了女兒小學四年級放寒假前芭蕾舞班的期末匯演,當時的點點滴滴在我的腦海中剎那間清晰得如同發生在昨日。
按照慣例,少年宮芭蕾舞班每個學期末的最后一節課總要邀請家長隨堂聽課,我是無論如何都要趕去的。我喜歡偌大的教室里回蕩的鋼琴聲,喜歡女孩們輕盈起舞的婀娜身姿,喜歡看苗條的舞蹈老師邁開長腿踏著有些外八字的步伐巡游在一群手扶把桿的小姑娘中間……這些曾是我在童年無比向往的場景。所以,女兒五歲時,我毫不猶豫地把她變成了芭蕾舞學員。
一轉眼,她在芭蕾舞的海洋中已經撲騰了近五年了。然而,由于身體的柔韌性不太理想,而且課后練習的積極性也不高,女兒始終不能成為讓老師眼睛發亮的學員。當別的孩子自如且優雅地劈叉、下腰時,她總是漲紅著小臉,露出僵硬的微笑。據說老師時常在訓練時嚴肅地提醒學生:“把你們的‘小西瓜藏起來!”她總會第一個憋住氣用力地收緊肚子。
那天下午,天色陰沉沉的,室外寒風呼嘯,室內的暖氣卻暈染出一個溫暖如春的天地。和其他家長一樣,我坐在練功鏡前的長椅上,目光追隨著自己的女兒。
別的孩子修長瘦削,十歲出頭的小姑娘個個都勻稱挺拔,如同亭亭玉立的出水芙蓉。只有我的女兒還顯現著“嬰兒肥”,站在眾人中間的確顯得有些另類。幾個活潑的小姑娘笑著、鬧著,滿室奔跑,有時還撲過來偎依在家長懷中撒撒嬌,而她卻默默地坐在角落的地板上安靜地綁著鞋帶,左一下,右一下,接著慢慢起身,扶著把桿輕輕地轉動著腳踝。偶爾,她的眼光偷偷地瞟向我,羞怯地笑笑,嘴角卻抿得緊緊的,發髻上裝飾的幾朵小花仿佛也有了重量。
音樂從屋角的音箱中緩緩飄來,學員們開始在老師的指揮下展示一個學期的學習成果。
我的視線從前排的每一個孩子臉龐上掃過,然后靜靜地聚焦在女兒身上。只是過了十來分鐘,隔著二三米的距離,我就清晰地看見她的下巴上已有幾顆汗珠搖搖欲墜,亮晶晶的,氤氳著海潮般的氣息。班級演練、小組展示,繃腳尖、擦地、踢腿、半蹲、彈跳、旋轉,二十多個女孩一起轉身,女兒的背影剎那間占據了我全部的視野——因為全班唯有她一個人整個后背都已經濕透了。
老師略帶沙啞的聲音適時響起:“小雅的手臂伸展得最遠,雯雯的腿部線條最美,鳳鳳的動作最標準……哦,念念的汗出得最多——就是‘西瓜大了點兒……”身旁的家長們騷動著,發出一連串輕微的笑聲,有幾個熟識的還側臉看著我,臉上的笑容頗有些意味深長。于是,我趕緊用上翹的嘴角來回應他們,幅度由小變大,終于聚集成一聲“噗哧”的脆響。
帶著笑意,我抬眼望去,努力搜索女兒的視線。然而,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嘴巴噘著,眼神閃爍著,不再看我,甚至不再看眼前鏡子中的自己,手腳的動作也瑟縮、遲鈍了很多。老師的教鞭“啪”的一聲敲到了她腳邊的地板上。
我愣了愣神,笑容僵在臉頰,接著悚然一驚:
老天,我究竟做了些什么?!
我來到這里,原本不是想要陪伴女兒,給她安慰和勇氣嗎?可是,我竟然如此隨意地背叛了她,背叛了自己的本心,為了迎合別人而從她身邊走開,留下她獨自一人背負起整個舞蹈室沉重的目光和笑聲!小小年紀的她要如何面對自己的媽媽與別人相同的笑容呢?
不知怎的,我的眼前突然閃現出她兩歲多在姑姑假裝打我時,從沙發上“噌”地跳下來叉著腰大聲叫嚷“不許你欺負我媽媽”的場景。
匯演仍在繼續,輕柔的鋼琴旋律隱約流淌出傷感,女兒始終低著頭,我的心亦如綁了鉛塊似的,一直在沉重地墜著、墜著,以致忘記了下課后是如何拽著她匆匆離開舞蹈室返回家中的,只記得素來走路時最愛挽著我胳膊的她,在路上用力地甩開了我的手臂……
最終,2010年1月10日,我親愛的女兒念念揮別芭蕾,轉投了另外一家少年宮并改學民族舞。做出這個選擇,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因為“芭蕾舞太憂郁”了,與她歡脫的性格不投契。我曾想勸她為了天鵝夢再堅持一段時間,理由甚至已擬好了幾個版本的腹稿,然而那段時間,只要面對她,只要她沉默地凝視著我,我就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了——盡管她從未對我提起過那天下午的事情,每天依舊蹦蹦跳跳的。
現在想來,這不就是和哈羅德一樣,因為“做了一回叛徒”而擔負的心靈枷鎖嗎?
時光流轉,二十年后,一生安分守己的哈德羅突然決定要一個人走長長的路,在路上他想起了兒子戴維,“他真希望兒子跳舞那天晚上自己沒有笑出來”,因為他“花了一輩子低頭,避免沖突,然而兒子卻下定了決心和他斗一斗”。噩夢一般的回憶牽扯出他內心深處劇烈的痛,讓他無處可逃。后來,他邂逅了一位臟兮兮的老人。老人在街上隨著音樂手舞足蹈,動作生澀又失衡。當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哈羅德毫不避諱地和他一同舞了起來。
心靈被禁錮著走了二十年彎路后,他終于以這種方式表達了對兒子的歉疚,也終于找回了自己、拯救了自己。
合上書本,我呆呆地坐在窗邊,眼前似乎又看到女兒汗濕的背影,重重疊疊的目光和笑聲壓在她身上……
是的,我不能否認,如果當時面對的是學生,我會毫不猶豫地給予她我的贊揚、鼓勵與期待;然而,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我卻失去了正確的判斷力。此刻,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那天下午我沒有笑出來,而是在課后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并且告訴她:“在媽媽心目中,你的舞姿一直是最美的!”
遲疑了一會兒,我放下書本,站起來,走到女兒房間,把笑吟吟地看著我的女兒緊緊地擁在懷中。她有些愕然,但沒有說話。我把腦袋抵在她濃密的烏發上,眼淚不知何時已濡濕了臉頰……
(作者單位:廣東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黃佳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