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最近微博、微信上都在傳“未來學”托夫勒的一本“奇書”—寫于1990,次年即被譯為中文出版的《權力的轉》一書,因為它提到像特朗普這種人“甚被提名,或者已被安排提名為美利堅眾國總統的潛在候選人”。該書還預言在即將來臨的權力轉移時代,基本的意形態斗爭將是21世紀民主與11世紀黑暗之間的斗爭”,“當人們對文化滅絕恐慌由于大規模的移民而加劇的時候,族特性便成為爆炸性的問題”。
但本文無意頌揚去年剛過世的阿爾·托夫勒的這本未來之書,而想探討比早3年出版的史學名著《大國的興衰》得失。后者1987年出版時,不經意迎合了那些希望美國靠經濟優勢贏得冷戰的美國人的心理,好評如潮。但隨著中國展露出最終將在經濟上超越美國的趨勢,美國史學界對這本書的批評也紛至沓來。比如現今當紅的哈佛歷史系教授尼爾·弗格森,就說它是“經濟決定論”的產物。
30年后,我們重新審視這本縱論公元1500-2000年的經濟變革與軍事沖突的史學巨著,說對了什么,又有哪些不足。
歷史的教益猶未過時
身為《大國的興衰》一書作者的身份是如此煊赫,以至于人們常常會忽略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身上帶有傳承色彩的特質,即:他首先是一位學院派的、“純不列顛式”的海軍歷史學家,并且是1980年代赴美執教的一大批英籍國際關系學者之一。唯有在海軍史傳統、英國式的“帝國戰略研究”視角以及冷戰末期美國的戰略調整這三重維度下,方能全面洞察《大國的興衰》的立論基礎和終極關切。
保羅·肯尼迪與科林·格雷(曾任里根政府軍控事務高級顧問)、杰弗里·蒂爾(《21世紀海上力量指南》作者)等英籍海軍史研究者,在1980年代集體赴美發展,直接誘因是“后越戰時代”美國海軍頂層設計的再檢討與對蘇戰略的大調整,深層原因則是彼時的美國與20世紀初的英國同樣面臨戰略目標與戰略資源的平衡這一棘手問題。
在海洋國家的歷史上,只有英國能屢次挫敗陸上強權的挑戰而屹立不倒。是故當時的美國政學兩界,幾乎是不遺余力地求助于英國戰略研究界,尋求從“海陸雙方的力量構成與行動特質”到“海洋帝國如何在挑戰者面前防衛其自身”在內的一系列問題的答案。這種“向歷史求教”的成果,不僅包含有政策層面的戰略防御計劃(即“星球大戰”,格雷是該計劃的重要推手)和1986年版的《海洋戰略》,還衍生出了《海上力量的杠桿效應》、《馬漢是不夠的》等一系列學術著作。而《大國的興衰》無疑是其中知名度最高的。
在撰寫《大國的興衰》一書之前,保羅·肯尼迪已經通過對英國海軍史和20世紀初英德關系的研究,建立起了關于海陸持久對抗以及守成者-挑戰者之爭的一般框架。他并不信任“海權論之父”馬漢在19世紀末提出的“海洋國家在積累財富和影響世界事務方面總是優于大陸國家”的結論,于是引入技術維度,指出了一種在歷史時間中往往會周期性發生變化的事實:技術環境的變化導致財富生成方式的變化;那些注意到這種變化、并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新技術以創造更多經濟產出的國家,將有希望積累起比其他國家更大的資源基值。
倘若這類國家還能建立穩健而不失靈活的組織結構(組織結構的本質是實施長期、穩定的資源動員的可能性),將經濟產出的成果投入目標合理的安全競爭,形成相對于其他國家的優勢,就有希望主導相應周期內國際體系的運轉,從而形成最大規模的權勢冗余。相反,未能把握技術變化帶來的機遇,抑或天然稟賦(地理位置、幅員、人口)無法滿足相應技術周期內快速增殖財富的要求,又或者組織結構的效率和穩定性堪憂,則會給國家在外部競爭中的表現造成負面影響,帶來權勢的衰退。大國的成敗興衰,便是依據此邏輯展開。
外部競爭的最通常和最直接形式,是烈度不等的軍事沖突。正是在這一問題上,保羅·肯尼迪提出了后來被他稱為“大戰略研究”的分析框架:由經濟產出轉化而來的軍事“投資”,能否切實達成投入沖突所欲獲致的政治目標;何時須調整目標以匹配資源,何時則須不計成本地投入資源。兩者之間的動態平衡,決定了歷次爭霸戰爭的結果,也是西班牙(哈布斯堡時期)、法國(路易十四-拿破侖)、德國(威廉二世-希特勒)乃至英國(維多利亞-丘吉爾)無法永久維持大國地位的原因。
“帝國式過度擴張”(Imperial Overstretch)—鋪張的安全承諾對經濟產出的消耗和侵蝕,幾乎是一切大國由盛轉衰的宿命,也是保羅·肯尼迪對彼時的美國終將不免重蹈覆轍的擔憂所在。
時間軸的論證模式失于單一
與《大國的興衰》經久不衰的全球影響力相比,保羅·肯尼迪希望該書達成的“創造關于21世紀世界格局的全新解釋路徑”的野心并未能實現。
他在該書前言中坦承,自己最初是希望撰寫一篇與利奧波德·蘭克的《論列強》性質相同的世界史論文。發表于1833年的《論列強》,提出了關于近代歐洲國際關系史最有說服力的解釋框架—均勢,并將均勢的自我修復機制,用于預測歐洲強國的長期前途。而《大國的興衰》的理論基石,本質上僅是將蘭克的學說上升到全球層面,以“多極化”(全球均勢)之類的新術語和一以貫之的史跡鋪陳,描繪了一幅本質上仍是極為傳統的圖景。而熟悉地理政治學中“海權論”基本設定以及1990年代初“霸權-均勢穩定論”之爭的讀者,很難發現其中有新意可言。
30年之后,《大國的興衰》對21世紀初世界格局的預測,已經被顯著地證明存在漏洞:恰恰是被其認定有潛力削弱美國權勢冗余的歐盟、日本、巴西等新興之“極”,陷入了經濟狀況掙扎、國內社會分歧、對外政策前景晦暗不明的普遍焦慮之中。它們非但沒能填補因美國優勢縮水造成的國際權勢空白,反而更多地坐困于國內議題,并使對外政策受到內政態勢的直接影響和支配。
同樣處境尷尬的,還有被保羅·肯尼迪稱為“人類議會”的聯合國,以及其他全球性國際團體和組織—被寄予厚望的多邊機制在應對諸如防止核擴散、烏克蘭危機和大中東動蕩等熱點事件時,反復陷入呆滯或失能;形形色色的特殊主義和自助模式在21世紀的第二個10年重新大行其道,從而進一步加劇了全球政治喪失穩定性和總體前途未定帶來的緊張感。在2017年的世界,風頭最勁的政治家是特朗普及其歐洲鏡像,這顯然是保羅·肯尼迪所始料未及的,也是著眼于現實世界的阿爾文·托夫勒受到追捧的原因。
將均勢理論上升到世界史高度的撰述,最終陷入了理論與現實無法互證的困境。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大國的興衰》以時間為主軸的論證模式缺乏立體的空間維度。甚至僅僅是空間距離上的差別,都足以影響不同國家對同一個霸權者及其行為模式的觀感。這是篤信“經濟決定論”并以之為尺度計算國際權勢多寡的《大國的興衰》所無法概括的。
更何況,全球層面的權勢主體所需的價值觀合法性,就必要性和復雜程度而言都遠非“均勢”可以概括。相形之下,保羅·肯尼迪的視角和敘述模式始終失于單一,因此就深刻性和政治影響力而言,遠不及同為現實主義者的塞繆爾·亨廷頓。
但《大國的興衰》中諄諄告誡的對權勢目標邊界的辨識,對資源與權勢之間動態平衡的掌控,乃至對“帝國式過度擴張”的戰略警惕,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會過時。國際無政府狀態的現實,意味著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預判”所需積累權勢冗余的上限。這種對未知的恐懼和對權勢的過度迷信,因其具有非理性的本質,往往難于被有效克服。而《大國的興衰》至少提供了一種清晰、有節制的教益:杜絕漫無目的的直接控制和對經濟資源的無謂消耗,認清安全投資的“效費比”將隨空間邊界的延展而呈幾何級數下滑的現實,同時制訂與經濟增速和發展持久性相適應的戰略目標。這對處在戰略收縮期的美國和崛起路上面臨紛紜挑戰的中國,同樣是金玉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