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在競選期間,特朗普說了不少讓美國的盟國內心忐忑的話。比如他說北約已經“過時”,指責日本、韓國“搭美國的安全便車”,威脅盟國們“不要再把美國的安全承諾視為想當然”。執政滿月,特朗普的態度幾乎來了個180度的轉彎—重申對盟國的安全承諾。在這一個月內,他會見的四位外國(英國、日本、加拿大、以色列)領導人,清一色來自美國的盟國。可以說,特朗普總統的外交首秀,是以“同盟外交”開局的。
這是否意味著特朗普的同盟外交會“蕭規曹隨”?不盡然。這倒不是因為特朗普個人的不可預測,甚至不全是由于眼下他的外交團隊還未運行順暢。用奧巴馬時期的外交事務官員喬納森·費納的話說,美國面臨的每個重大問題,都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政策非連續性”。這里面當然也包括同盟關系問題。這也是為何特朗普政府“開張”以來,頻繁地“推銷”安全承諾,盟友們疑慮猶在的重要原因。不確定性時代,同盟體系里每個成員,都難以淡定自若。

安全承諾差異化
早在特朗普就職總統以前,日本政府就聲稱,要讓安倍成為在特朗普就職后第一個訪美的外國首腦。但特朗普把他的“第一次”給了英國首相特蕾莎·梅。毫無疑問,這體現了特朗普對英國的重視。
誠如他在會見特蕾莎·梅后的記者會上所說,他將重塑美英兩國間長久以來的特殊關系。特蕾莎·梅搶先訪美,正值英國與歐盟因“分手”鬧得不愉快之際。特朗普此前對英國“脫歐”贊賞有加,記者會上再次表態這是“非凡的好事”。可以想見,特朗普的美國會讓美英同盟更加“特殊”。
雖然沒有搶到特朗普的“第一次”,但親自帶著安全承諾回到東京的安倍,對此訪還算滿意。他享受到了與特朗普長達19秒的超長時間握手,還有遠超預定時間的高爾夫外交時光。更為關鍵的是,兩國首腦會晤后的共同聲明中,寫明了安倍的期待:美日軍事同盟是亞太地區和平、繁榮的基石,美國致力于使用包括常規武器和核武器在內的全部軍事力量保衛日本,這一承諾不可動搖。
對于特朗普來說,重復以前美國總統的承諾,就能換來實實在在的好處,這筆交易當然不錯。訪美期間,安倍宣布日本將在未來10年對美國投資1500億美元,在美國創造70萬個就業崗位。安倍急特朗普之所急,有人嘲諷其為“朝貢外交”。但安倍之所以對特朗普投其所好,肯定是從中嗅到了機會。美國笹川和平基金會學者杰弗里·赫南分析稱,特朗普希望日本承擔更多同盟責任,同盟條約也提供了這樣的框架,這樣安倍將有更大的自由,在地區乃至全球探索新的機會。
在這一個月里,特朗普派出了兩撥高官出訪盟國。第一次是2月2日至4日,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出訪韓國和日本。馬蒂斯的使命很明確,就是推銷承諾。在韓國,他重申了部署薩德反導系統的立場。而且,馬蒂斯抵達首爾前,華盛頓批準了對韓國出售導彈的1.4億美元軍售訂單。在日本,馬蒂斯表態“釣魚島適用于美日安保條約”。沒有提“搭安全便車”,也沒有施壓日韓增加軍費,馬蒂斯的日韓之行重在安撫,為特朗普的選舉語言“消毒”。
2月15日,馬蒂斯亮相布魯塞爾的北約防長會議,隔天又與美國副總統彭斯和國土安全部長凱利一道,出席在德國召開的為期3天的慕尼黑安全會議。同期國務卿蒂勒森則作為“傾聽者”,到德國波恩出席G20外長會,其間會見德國外長加布里爾、英國外相約翰遜、中國外長王毅及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等。
與對日韓重在安撫不同,美方對北約的歐洲成員國國防開支過低的憤怒,在這次歐洲之行中表露無疑。防長馬蒂斯就做出了近乎威脅的表態:“美國將承擔自己的責任,但如果你們的國家不想看到美國降低對這個同盟的承諾,那你們每個國家都要展現出對我們共同防務的支持……美國人不可能對你們孩子的未來安全,比你們自己還操心。”副總統彭斯在多個場合強調美歐的共同價值觀,重申對歐盟和北約的支持和承諾,但也綿里藏針地表示,特朗普總統希望北約盟國今年年底前在軍費問題上取得進展。
此外,借著訪歐的時間檔,馬蒂斯在未經宣布的情況下突訪伊拉克,稱美國之前發動伊戰無關石油,并向伊拉克總理阿巴迪解釋說,美國新的“七國限行令”應該會有所松動。白宮發言人斯賓塞則稱,國務卿蒂勒森和國土安全部長凱利將在出訪墨西哥期間,討論移民行政令的相關事宜。
雖然伊拉克、墨西哥分別與美國簽有軍事和貿易協定,但外界一般不把它們當作美國傳統的政治-軍事盟友。而對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政策抵觸最大的,往往是這類抱怨“奶酪不見了”的準盟友。
同盟的潛在裂痕
安全承諾將會變貴,這或許是歐盟國家對特朗普“同盟觀”的直接觀感。根據北約國家2014年達成的協議,28個成員國將在2024年達到國防開支占GDP比例2%的目標。但是目前除了美國,只有英國、希臘、愛沙尼亞和波蘭達標。2016年北約的歐洲成員國的軍費增長3.8%,照這個增長速度,很多成員國是無法在2024年達標的。作為領頭羊的德國,要實現這一目標,意味著年均增速將達到8%,德國總理默克爾稱這實際上不可行。
安全承諾的可信度,是另一個問題。“我們似乎是在與兩個美國政府打交道”,一位與會的歐盟官員這樣對媒體說。就在副總統彭斯在歐洲推銷安全承諾期間,媒體爆出特朗普政府內部在對歐政策上不同調。特朗普的首席戰略師班農,在與德國駐美大使彼得·維迪希會晤時,稱歐盟是一個有缺陷的架構,美國更傾向于在雙邊基礎上和歐洲建立關系。班農此番表態,與特朗普依然力挺英國脫歐的立場,對歐盟來說如芒刺在背。
“誰知道特朗普想要什么?”法國總統奧朗德的不滿被媒體抖了出來。據報道,奧朗德呼吁歐洲在華盛頓面前展現團結,他認為歐盟國家不應該受白宮誘惑搞雙邊曖昧關系。德國外長加布里爾建議“復興歐盟”,以使其有能力獨立于美國,“我們對美國應該抱最好的期望,但做最壞的打算”。但是,今年歐洲有法國、德國、荷蘭等多場大選,洶涌的民粹浪潮可能使對“團結一致的歐洲”的期望化為泡影。
即便這幾場大選沒有從根本上改變歐洲的政治色彩,跨大西洋關系的裂痕依然會擴大。“北約的理念并不過時,就像作為其基石的價值觀不過時一樣”,歐洲理事會主席唐納德·圖斯克顯然對特朗普的“北約過時論”還耿耿于懷。價值觀的確會成為一個問題。美國大西洋理事會學者斯特凡諾分析稱:“我們將進入一片未知領域,歐洲人將不得不在跨大西洋關系中維持平衡,一方面這對關系呈現緊張,另一方面,雙方在價值觀以及如何闡述民主上出現深刻分歧。”
美國之行讓安倍滿載而歸,但并非心滿意足。有媒體注意到一些細節:特朗普在做對日本的安全承諾表態時,手拿講稿宣讀,并未做任何即興發揮;更為關鍵的是,特朗普沒有給安倍驚喜—提釣魚島適用于美日安保條約。事實上,特朗普對釣魚島只字未提,顯然,目前他只是把這個承諾限定在國防部長級別。而奧巴馬可是親口說過釣魚島適用于美日安保條約的。據日媒報道,去年11月安倍首次會晤特朗普前,曾說過這樣的話:“如果特朗普對日美同盟立場強硬,我們可以以此為借口,向華盛頓爭取更大的獨立。”
馬蒂斯到訪首爾,并不能保證韓國高枕無憂。特朗普政府內部對盟友搭安全便車的不滿,最應該感受到壓力的就是韓國。在美國的軍事盟友中,韓國是唯一一個戰端開啟后需要美國來指揮其軍隊的國家。在美國卡托研究所學者道格·班多看來,美韓軍事同盟才稱得上是真正的“過時”。他認為,長期來看中國會挑戰美國的主導權,但這似乎不可避免,而且與朝鮮半島沒有關系。“中國崛起也是美國應該節約資源,讓盟友為自己安全負責的另一個原因。”

多邊同盟體系中權力的分布相對均勻,雙邊同盟中大國則對小國擁有絕對的權力優勢。這就是為何歐盟還可以探討“團結一致對美國說不”的可能性,而美國的亞洲盟友對特朗普的“同盟觀”變化更為敏感的原因所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安妮-瑪麗·斯勞特認為,美國的亞洲盟友不是應該陷入絕望恐慌,而是應該采取措施加強它們之間的多邊協調與合作,對沖美國安全政策的變化。她提到,事實上這種趨勢已經出現,比如近年來日本、澳大利亞、菲律賓等國之間都加強了互動。
消失的道義沖動
美國前總統威爾遜曾對美國人提出忠告稱,美國應該致力于保持其持久的、全球性的角色,如果美國放棄這個角色,世界將陷入絕望。這個帶有宗教色彩的道義使命感,在冷戰結束時達到巔峰。克林頓總統當時稱,美國是不可或缺的國家,只有美國才能維持自由世界秩序。
經過二戰洗禮的羅斯福總統曾說,唯有擁有武力,才能確保和平,除此以外別無他途。道義使命感和崇尚武力的信條,造就了一個在全球擁有龐大同盟體系的美國,一個視維護世界秩序為己任的美國。
特朗普的“美國優先”,某種程度上就是“讓道義靠邊”。這種理念在美國歷史上曾是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歷史上的塔夫脫總統,極力反對美國介入歐洲紛爭。他曾預言,一旦被送去打仗,美國軍隊將永遠不可能再回家,“勝利與其說是福音,還不如說是詛咒”。特朗普競選期間曾說,美國在海外駐軍雖然不錯,但并非必要。道格·班多認為,特朗普政府或許不認可其前任們數十年來堅持的傳統觀念,而持有“美國堡壘”的態度—降低對盟友的安全承諾。
美國知名國際問題學者羅伯特·卡根在2014年撰文稱,美國降低海外安全承諾并不是孤立主義,只是“回歸常態”,即像其他國家那樣界定自己的國家利益。他在文中寫道,這意味著專注于本土防衛,避免過多海外承諾,保持國家的獨立和行動自由,創造國內繁榮。特朗普政府要求歐洲“打開錢包,為自己的安全負責”的態度,似乎與卡根的這些觀點有些相似。
但特朗普政府不太可能讓美國回到卡根所說的“常態”。軍事同盟體系帶來的巨大戰略優勢,比如相對于潛在對手的地理鄰近性、情報信息優勢、戰略威懾性乃至心理優勢,都是美國難以拒絕的誘惑。有學者把美國比作同盟體系中的最大股東,它對同盟體系投入的資源,是出于自利而非慈善。只不過,在最大股東資金吃緊的情況下,其他股東需要增加出資比例,才能維持體系的正常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