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我沒想到《從知識到方法再到心法有多遠》一文(見本刊2017年第2期),因為比較“原創”,跟很多知識體系都不一樣,居然是近來我所獲得反饋最多的一篇文章。
而且,沒有誰表示要來和我“商榷”,發表他的真知灼見,然后請我“批評指正”。給我反饋者看得出來充滿了為國為民的理想和求知欲。他們希望我再講一下所謂的“心法”,個別人甚至說我“很不地道”,結尾“每個人都可以去悟”就應付過去了。
好吧,為了表明我真的沒有應付,同時,也為了顯示我確實沒有故弄玄虛,那就再講講,希望對大家有用。
在那篇文章中,我說“歷史上有很多精彩的例子”,那就說歷史上的例子吧。

神秘的學問
我們來認識一個人:徐階。他演繹了一個好故事,一個因為心法的武裝,終于戰勝世間邪惡的故事。
徐階是明朝一位很著名的人物,1503年10月20日出生,在嘉靖年間做到了內閣首輔,屬于明代公務員中權力最大的人了。
《明史·徐階傳》里說他:“身材矮小,膚色白皙,容貌俊秀,舉止優雅”,放在現在,也是小鮮肉一枚,估計一些中年婦女看到他,會像看到tfboys那樣愛意。
但當年的徐階同學走的不是娛樂路線,沒有進入娛樂圈,而是考試獲取功名路線。他“性情聰穎機敏”,很聰明,在1523年的科舉考試中,20歲的他考了進士第三名,應試教育能力那是相當的厲害。
但在考中進士之前,影響他一生的一個重要事件已經發生了。
17歲的時候,徐階參加鄉試(考舉人的),落榜。18歲的時候,在家鄉,他遇到了一個神奇的人物:聶豹。那時,聶豹剛中了進士,到徐階的家鄉松江府華亭縣(今上海市)當知縣。
作為讀書人,聶縣很關心教育工作,所以下班后,都喜歡跑到縣的學堂里,和一幫秀才們討論學術問題。
正是在這里,他發現了徐階。當他第一次和徐階同學交談時,感到大吃一驚:這個年輕人的性情悟性和機智相當了得,以后絕對是國家棟梁!
于是,在很多人走后,聶縣私下找到了徐階同學,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學?
徐階同學一秒鐘都沒有猶豫:愿意!很聰明的他,清楚這意味著什么。
于是,聶縣變成了聶老師。
但作為科舉出身的聶老師,并不是“高考輔導老師”,教給徐階的,并不是子曰詩云,經史之集之類,而是一門聞所未聞的學問。它就像是給徐階打開了一個神秘的世界。
在徐階同學眼中,這門學問非常深刻,神秘,囊括世間萬物多個領域,而且,看待世道人心的原理,也跟他以前學過的“圣人之言”不同。
在跟聶老師學習的兩年中,直覺告訴徐階:這是一種非常牛的智慧,將對他的一生產生巨大的價值值。因此,除了科舉考試的努力之外,他刻苦鉆研,夜以繼日。
1522年,在去考鄉試的前一天,徐階問了聶豹一個問題:老師,您怎么會懂得那么多?
聶縣神秘地笑了:“是一個人教我的”。
這“一個人”的老師,是“另一個人”—這個“另一個人”的名字叫王守仁,就是現在名字如雷貫耳的王陽明。
這門深邃神秘的智慧,叫作心學,它無法用來參加科舉考試讓一個人當公務員,拿不了文憑,評不了職稱,事實上,它是被當時的主流學術體制所排斥的。
可是,有用的東西,蘊含巨大智慧的東西,很可能是無法“體制化”的。而“體制化”了的“知識”、“學術”,很可能就是一堆僵化的教條。
在過去如此,在今天,也如此。
考 驗
1522年的鄉試,自信滿滿的徐階考上了,盡管過程有點玄乎—有考官說他寫的都是一堆垃圾,而另外的考官則說他簡直應該獲得第一名,于是,妥協的結果是,把他錄取吧。
1523年,徐階再接再勵,在全國會試中拿了第三名,變成了新科進士,進入翰林院。
于是他衣錦還鄉了。而聶縣也要調到外地去。
他們因此有了一次深刻的談話。
聶老師很清楚:盡管徐階非常聰明,很有價值識別的眼光,也很有理想和擔當,這具備了“做大事”的個人素質,但是,在學心學的時候,仍然更多是把心學當成一種知識和方法來學,還未能領會最終的精髓:心法。
因為,按照人的存在的功能,心法是必須頭腦、心理、人格、身體并用的。
于是,在告別的時候,聶老師給徐同學上了最后一課。
他對徐階說:“心學的精粹你已經知道了,但其中的最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你如果能夠融會貫通,一定可以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老師諄諄告誡:“你非常聰明,將來必成大器,但世界如此險惡,你一定要內心強大!即使日后身處絕境,亦需靠人格的力量來堅守,一定不能放棄,切記!”
徐同學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自己最敬愛的老師作揖行禮:“老師,我知道了”。
聶老師又浮現了神秘的笑容:“不,你沒有明白。至少現在還沒有明白”。
有理想、有道德、有紀律、有文化的徐階就這樣進入了公務員系統,在翰林院畢業后,他當了一名正處級干部。這些干部,當時叫做“儲相”,理論上是進入內閣,入閣為相的后備隊伍。
徐階是有道德有理想有擔當的,用心理分析的話說就叫做堅守自己的真自我,絕不動搖,不會為了個人利益出賣或扼殺。在那個時代,嚴嵩是一個很好的對照例子,他在前半生,其實是個好人,一直堅守這一點,但后來發現這樣做不符合自己的利益,于是賣掉和扼殺,變成了一個放棄一切操守的人。而徐階最終證明善良可以戰勝邪惡,就是和嚴嵩的對決。
因為這種堅定的道德原則,徐階一直扛著一個真自我出現在世界面前,當時對內閣首輔張璁要整孔子老師看不下去,于是站了出來反駁了幾句。就這樣得罪了領導,付出了沉重代價,差點被整死。
而那個時候,他的妻子也去世了。
所有的痛苦都加諸身上。
最終,他被從一線城市北京,貶到了福建的一個四線城市延平府里,去當一個叫做“推官”的官員,屬于當地的司法干部,在當地的權力結構算是“四把手”,大致相當于地方中級人民法院院長+審計局長。
在這里,徐階第一次悟出了心法!或者說,他對心學的理解原來只是知識、方法層面的,但在這里,上升到了心法。
在明代,延平屬于老邊窮地區。徐階到這里后,所看到的基層世界,根本就不是經史子集和文件里所看到的世界。窮山惡水出刁民,當地利益盤根錯節,案件頻發,徇私枉法嚴重,積案太多,而基層司法隊伍已經爛到底了。這些人都等著看徐階的笑話。
這個好辦,拿出魄力、能力來整治即可。徐階雷厲風行地處理了很多積案。
但還有一個大麻煩,當地有很多“小銀窯”(類似于小煤窯),沒有經過安監局之類批準,四處亂挖,而且,地方村頭面人物之類和偷礦的黑社會,以及充當保護傘的基層官吏相互勾結,破壞環境,魚肉百姓,根本就沒人管。執法隊伍根本就沒人理睬徐階的行使命令。
看著當地強大的利益鏈和基層權力生態,徐階第一次發現:自己信了那么多年的圣人之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類道德理想主義,碰到現實,其實全是扯淡,根本沒什么用。
那些寄生于這個利益鏈中的人,沒有誰信這一套,也不理睬這一套。
長出方法
當“教科書”上的,文件上的,圣人之言的理想世界,碰到完全不同的現實世界,要解決問題,怎么辦?
徐階突然想到,考試用的知識不管用,道德理想主義的東西不管用,但他還曾經信過、學過一種東西:心學。
會管用嗎?
他記起了聶老師對他所說的那句話:心學的精髓,就四個字而已:“知行合一”。
還有非常重要的三個字:“致良知”。
嗯,看上去多少簡單,這幾個漢字,誰都知道,誰都會背,誰都可以拿來顯示自己有知識有層次,任何一個有點知識的人,也可以告訴別人,所謂的知行合一,所謂的致良知,是什么什么意思。
可是他們真的知道嗎?僅僅是頭腦“知道”,和心理膚淺的“以為”吧?
“知行合一”、“致良知”可以教嗎?如何教?
非常抱歉,教不了,不是沒有能力教,而是無法教。蘇格拉底早就揭示過,美德是無法教的。從哲學分析上說,美德之所以無法教,是因為它屬于一種“性質”,性質這種東西是你做成的,不是教成的—我可以教你關于美德的知識,或具有美德的方法,卻無法教你美德本身。
同樣,“狀態”也是無法教的,你具備那種“狀態”,同樣是“做成”的,不是教成的。換句話說,知識、方法是可以教的,但心法無法教。
因為,心法不僅僅是頭腦的參與,而且同時是頭腦、心理、人格、身體的參與。所以,一個老師能教你的,從頭腦到心理的淺層功能為止了,剩下的,需要個人去擔當,用內心的深層功能去悟,用身體去實踐。
這也是那些只是用來考試,或只是從外面對人“應該如何如何”提出要求的道德理想主義,碰到跟它們不一樣的現實沒什么用的原因!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最多可以拿到豆瓣、知乎去刷一下存在感,裝一下,或在沒文化、欠缺對支配社會運作的規則進行洞察的人面前炫耀一下,如此而已,而已。
徐階開始了認真的思考。
碰到這么一個丑陋的現實,是用道德理想主義去譴責嗎?從中,自己獲得“眾人皆小人我獨是君子”的道德優越感?
這沒什么用。因為別人根本就鄙視這一套。而且,極為幼稚。
是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嗎?
這沒有意義,只能說明自己的無能和迂腐。
是自己無法“適應”一走了之嗎?
它不過是逃避,雖然很悲壯,但背后仍是無能。
是“適應”現實,也變得跟那些人一樣,甚至比他們更貪婪更無恥嗎?
錯!這等于出賣、扼殺了真自我,不過是對自己過往的徹底否定和顛覆。
心學是不會讓人做出以上選擇的。
那還有什么選擇?徐階正確地進行了分析。史書上沒有列出他是怎么分析的,步驟又是什么,這個活我就幫他干了吧。
第一步,徐階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應該怎樣運作(讀了那么多年書,圣人已經講得太多了),那么,看一下現實世界,實際是怎樣運作的,規則是什么?
徐階發現,現實世界是按“利益”來運作的,規則就是每個人都想保住,并爭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第二步,維持這種規則的神秘因素是什么?權力?利益?人情?道德?情感?還是......?
維持一個家的運作的,是情感。如果是用利益來維持,那“家”只剩下形式,已被異化成一個湊合型的小利益共同體了。不同的社會單位,維持規則運作的因素可能不同或比較復雜,但徐階發現:維持延平當地那種村頭面人物、偷礦的黑社會、保護傘勾結的社會利益結構運作的,其實主要就是利益。
到這里,心學,跟無數知識體系、道德理想主義說教的巨大區別出來了。
所以,第三步,最關鍵的第三步是:守住真自我,守住理想,守住擔當,讓它們在心底里作為一股強大的力量,支撐著自己,然后,用現實的規則,去解決問題。
第四步,找到村頭面人物、偷礦的黑社會、保護傘玩那些規則時的漏洞,利益鏈上的漏洞。
第五步,去做。
徐階找到的漏洞是:黑白兩道既然是因為利益而勾結起來的,他們之間就是在用利益打交道,在用假自我打交道。所以只要保證某一方利益或加碼,他們就會狗效狗,就會拆散這個利益同盟。
他出手了:找到那些和偷礦的黑社會勾結在一起的村頭面人物,告訴他們,只要你們鏟除那些偷礦的黑社會,我保證給你們更多利益。于是,利益同盟瓦解。史料記載,經過徐階這么一出手,危害當地十多年的禍患就此平息。
正是經個這個實踐,徐同學變成了徐老師。
當徐階這樣做的時候,遭到了很多人的炮轟:說你這是在妥協,這是在耍滑頭。
徐階微笑著沒有否認。他知道,這些人永遠不懂。他們最大的本事就是拿著一堆教條在那說話,但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些正直人士、道德理想主義人士指責的聲音匯聚為一句話:“你也跟他們一樣了!”
正是這種實踐,徐階深刻地悟出了“致良知”的深刻含義:良知在內心,在真自我那兒,不在外面。面對實際問題,遵從真自我的聲音,并不需要理睬外在的那些無用的道德規則和別人眼光的壓力!
而“知行合一”,就是在頭腦、心理、人格、身體上,全方位地領悟、實踐。
堅守良知,堅守真自我,能悟出心法,總會長出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