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從西方模式到中國道路
大航海以來,西方文明一枝獨秀,上演著贏者通吃的神話,迄今已經數百年。在征服世界的過程中,也形成了自己的話語體系和理論敘述,我把它歸納為三個版本。
15世紀末大航海時代,羅馬教皇授權西班牙、葡萄牙,征服那些沒有皈依天主的世界。在佛得角群島以西劃出一條分界線,東方歸葡萄牙人,西方歸西班牙人(麥哲倫之后又有進一步劃分)。征服的口號教皇講得很清楚,我們代表上帝,你們不信仰上帝,你們的財產和土地理所當然地歸我們所有。這是西方擴張理論的1.0版本。
18世紀工業革命前后,荷蘭、英國、法國、德國等歐洲列強,逐漸取代西、葡走向征服擴張的最前沿。對中國來說,從馬戛爾尼使團訪華,到鴉片戰爭、八國聯軍,西方(包括因為學習西方而最早工業化的日本,發動甲午戰爭侵華)征服世界的理論是,我先進,你落后;我文明,你野蠻。這是西方擴張理論的2.0版本。
20世紀中葉“二戰”以后,特別是在80年代以來、乃至冷戰結束以后,普世價值成為西方高擎的大旗:我們是自由世界、民主國家,而你們不講人權,沒有民主;西方主宰的世界秩序叫做自由世界、自由秩序。這是西方擴張理論的3.0版本,為維護自己的世界地位乃至動輒指責和顛覆其他主權國家提供正當性服務。

在1.0版本時代,其理論基礎是神學體系,宣揚宗教和文化上的先進性;2.0版本時代,其理論基礎是進化論體系,宣揚的是文明的優越,物質的進步;3.0版本時代,其理論基礎是普世價值,宣揚的是意識形態的先進性,制度的先進性。但是,歷史與實踐表明,所有這些理論的背后,都掩蓋著、美化著西方不同時代的現實經濟和政治利益訴求。
1989年,日裔美國政治學者福山在《國家利益雜志》發表看法,“歷史即將終結”,兩年后蘇東解體,福山成為先知先覺者,名滿天下,1992年正式推出“歷史終結”的專著。歷史怎么會終結呢?終結于西方自由民主發展模式,終結于“華盛頓共識”。
但是,如今已經過去了1/4個世紀了。可是,歷史并沒有終結,恰恰相反,走向終結的是西方普世價值的神話。英國的脫歐、特朗普的上臺、歐洲右翼勢力的高漲,所以這些都表明,西方征服世界的神話,正在走下她的神壇。同時,中國的發展給各國人民提供了另外一條思路。
這就是我們討論中國道路和中國模式的歷史的和時代的大背景。
核心要素與踐行模型
西方近代以來在世界上的突出地位,首先是與西方率先進入工業化密不可分的。現代工業文明,是一個以創新為基礎的社會系統。它不僅是在工業領域基于新能源(蒸汽機)的使用而引發的一系列技術、工藝的進步,而且是一整套制度、體制、機制和思想觀念的創新,所以才稱之為“工業革命”。正是攜著這種工具優勢和制度優勢、觀念優勢,近代以來,西方的發展明顯超越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包括具有悠久農業文明的東方國家。西方文明成為現代工業文明的代名詞,現代化和工業化的浪潮也伴隨著西方文明的擴張而席卷全球。中國在鴉片戰爭之后卷入其中。換言之,西方的殖民擴張,是與殖民地和半殖民地(非西方國家和地區)的現代化和工業化聯系在一起。
現代工業文明發軔于西方,很容易想當然地認為,現代化與工業化就等于西方化。其實,西方只是現代文明發展的一種模式!
最早我們看到的只是技術、工藝性質的的東西,以為支撐現代化的只是工業制造,這種思路引發了19世紀中葉開始的如火如荼的洋務運動。隨后我們發現支撐現代工業社會運轉的還有其背后的制度和思想元素,于是,我們有19世紀末、20世紀之初的變法活動和新文化運動。但是,中國不僅沒有走向現代化,反而民族危機更加深重,山河破碎,積貧積弱,面臨亡國滅種之災。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立,從政治上結束了晚清以來中央政權不振的弱勢局面;70年代末改革開放以后,從經濟上逐漸扭轉了計劃經濟下中國貧窮局面。現在的問題是,在中國的綜合國力逐步提升的同時,為什么二戰以來,特別是80年代以后絕大多數非西方國家引進西方模式之后,并沒有走向現代文明發展的康莊大道呢?中國現代化事業的發展,能創造出不同于西方的發展模式嗎?
不錯,支撐西方工業文明的技術和工藝創新背后,有一系列制度體制要素和思想文化要素。技術和工藝的進步是看得見的硬件,制度和思想要素是看不見的軟件。單單著眼于技術和工藝層面的現代化,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我們同時也發現,單單引進西方的制度模式,同樣也是不成功的,這樣的例子在亞洲、在非洲、在中南美洲,難道還少嗎?不僅達不到現代化的目標,還會陷于種種各種陷阱(包括中等收入陷阱)。
這是因為,問題的復雜在于,現代化所需要的軟件即制度要素和文化要素,并非單一模式,而是由兩個相契相融的部分構成的。一個部分是其核心要素部分,另一部分要素是外殼要素。前者構成現代工業文明運行的實質性要素條件,后者構成其落地條件。
福山說優良的現代政治制度有三點,一是高度有效的政府管制能力;二是法治的社會秩序;三是問責機制和權力的有效制約。這是有見地的。毫無疑問,強有力的政府執政能力,可以抵消低效率決策;法治的社會秩序,依法行事成為全社會的習慣;民主問責機制,就是我們常說的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福山的意見主要囿于治理模式層面,不完全是針對現代化的核心要素而言的,我們可以拓展一下他的思路,現代文明需要的核心要素有四:政治權力要有監督和制約;社會管理要有法治而不是人治;市場經濟要貫徹契約精神而不是權力運作;道德規范要與現代社會文明相適應。這四個方面的硬性指標,是判斷現代社會的本質性條件,否則,就不叫現代社會。
但是,這些制度與文化要素是需要落地的,使上述核心要素具體在實踐層面究竟如何落地的方式,就構成外殼要素。在西方社會走向現代工業文明的過程,有它自己的一套具體踐行模式,我們稱之為西方模式。
比如,權力的制約,西方的踐行模式是多黨制約,這符合其歷史傳統,但是,制約權力的并不只有這一種踐行模式;法治的社會,西方實現的是三權分立,但是依法治國并不只有這一種踐行模式;在推行市場經濟方面,西方一般都是生產要素(如土地)和生產組織(企業)比較充分的私有化,但是,許多發展中國家土地私有化恰恰成為現代化建設的負面因素;在道德倫理方面,基督宗教尤其是新教倫理,構成西方現代價值觀形成的重要文化基因,但是并不是說只有基督教文化才能構成現代文明的道德基礎。
總之,現代文明運行的軟件條件即制度要素和文化要素包括兩個層次,其中的核心層次,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來說屬于“道”的范疇,其外殼模型屬于“術”的范疇。馬克斯·韋伯曾經認為,只有新教倫理才能產生現代資本主義文明,就是把“道”與“術”混為一談、把制度與思想的內核要素與外在的踐行形式不加分別的典型事例。長期以來,西方刻意地把自己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的制度要素和思想要素,簡單地歸納成所謂“自由”、“民主”等普世價值,也是模糊了“道”與“術”的分別,即核心要素與外在踐行形式的分別。
認識清楚這些問題,我們就能解釋,為什么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在全球民主化浪潮下,西方模式在非西方國家推行后,普遍出現水土不服的悲慘狀況?其根本原因也就在這里。比如,印度號稱最大的民主國家,引進了西方模式的外殼,但是,這種外殼卻不能完全契合于印度的歷史與傳統、現實條件;戰后70多年,印度的發展總體上是比較慢的。

是什么塑造了踐行模式
由于現代工業文明最早在西方誕生,西方模式又很成熟,它的外殼形式與核心要素的匹配,經歷了幾百年的磨合、發展,表現出很強的吸引力。但是,這并不是說,現代工業文明只有西方一種踐行模式;更不是說,現代工業文明賴以建立和運行的核心要素,只能在西方的模型內得以踐行和呈現。回顧一下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道路,就更能增強我們對此的認識。
晚明盛清,西方還沒有完成工業化,西方文化通過傳教士傳入中國,被稱為“淫技奇巧”。但是,鴉片戰爭之后,工業化的西方破門而入,逐漸打破了中國的國家結構,從中央政府的權威,到社會的管治方式,到大眾的思想觀念、價值系統,全面受到沖擊,國家陷入殖民地半殖民地狀態。直到1949年重建了中央政府的權威,國家贏得了獨立,才有可能重啟發展之路。
無論是改革開放前的30年,還是之后將近40年,中國追求現代化過程中,碰到的兩個突出問題是,應該建立什么樣的制度與機制?以及如何建設這樣的制度和機制?第一個問題就是上文的核心要素定義問題,是“道”的摸索。第二個問題是踐行方式即外殼要素問題,是“術”的探索。毋庸諱言,在“道”的問題上,“文革”及其以前的30年,是走了很大的彎路的。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及其一系列理論提出,都是中國共產黨探尋現代化發展之道的經驗總結。關于第二個踐行模式問題,其實就是“中國特色”究竟表現為哪些具體內涵的問題。
改革開放以來,一系列關于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體系,從市場經濟的合法性地位,到以憲法治國方針的完善和確立,最終落實到全面建設小康社會,乃至“一帶一路”戰略所包含的天下一家觀念,在國際社會關于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提法(相當于儒家天下觀念、大同理想的現代版)。所以這些,我認為都是在逐漸校定“道”的準星—走中國特色的現代化道路。它徹底地厘清了曾經的“中體西用”或者“西體中用”的紛爭。
至于具體的權力制約形式、法治運行機制、市場經濟模式、社會道德體系,如何有效地建立,使現代化需要的制度、體制、機制得以有效運行,屬于“術”的層面,其任務是要探究“道”具有中國特色的踐行落地方式。比如,當前正在探索中的“國家監察委員會”的設立,司法體制的改革,政治協商制度的完善,農村土地制度、金融體系的各項改革,等等,都屬于這種探索。所以說,全面深化改革、全面從嚴治黨、全面依法治國,則是達到“道”與“術”相結合的必由之路。
如果說人類進入現代化的“道”是超越性的普遍價值,那么,對現代化的成功落地的“術”的探索,則是十分個性化的追求。個性化解決的就是“水土不服”的問題。
塑造這種個性的“水土”又是什么呢?無疑就是這個國家或者文明的歷史條件和現實國情。就中國而言,就是五千年文明的歷史積淀,就是十三億八千萬人口的現實狀況,就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諸多價值取向。我曾經在《南風窗》發表過關于中國歷史特色的文章,包括國家治理結構、商品經濟傳統、以及以禮法名教為基礎的社會約束機制,都會影響和制約著現代化模式在中國的“水土”條件。傳統文化的積淀和現實國情,不僅被動地構成了現代文明涌流的河床,而且是主動地創造現代文明的土壤。現代化的中國模式和中國故事只能在這些給定的條件下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