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能否挺過森友學園地皮案調查？

王家曦

既然安倍為了政治利益選擇了與右翼為伍，這些右翼朋友帶給安倍的麻煩就不會輕易結束。安倍目前可能想“以拖待變”，但如果在野黨步步緊逼，他也可能選擇解散國會，提前大選。

3月24日，安倍在國會參議院預算委員會接受質詢，就近期越演越烈 ?圍繞森友學園的“捐款門” 及“地價門”事件進行解釋

2016年冬季韓劇《我的總統閨蜜》已然收尾，2017年春季日劇《我的兄弟叫安倍》正在熱播。

自2月上旬大阪市議會議員踢爆“森友學園”廉價獲批國有土地一事后，圍繞著森友學園“不合理低價購地”和“右翼教育方針”為核心的丑聞持續發酵，直指安倍政權與右翼勢力的幕后勾連。雖然尚無確鑿證據證明安倍晉三本人行為失當，但是首相夫人安倍昭惠和防衛相稻田朋美、國土交通省副大臣辻元清美、自民黨籍大阪府知事松井一郎等紛紛涉案，讓安倍政權遭遇了攸關政權穩定性的“存廢危機”。

禍起蕭墻

自2012年借右翼（本文所稱“右翼”，接近歐美語境中的“極右翼”）重登大寶以來，安倍投桃報李，同右翼的關系進入蜜月期。當年納了“投名狀”支持他的右翼非建制勢力，紛紛在產學研各界得到了咸魚翻身的機會。但正所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安倍果然因為右翼朋友之間的利益輸送而吃了大虧。

森友學園購地丑聞的大戲開鑼，是從一起被曝光的土地交易開始的。

為新建小學校舍設施，學校法人“森友學園”收購了大阪府豐中市一塊面積為8770平方米的國有土地，通過協商合同，以1.34億日元完成收購。房地產估價師對該地塊的評估額為9.56億日元，但因為在小學建設工程中“發現了地下垃圾”，估算清除垃圾的費用為8.22億日元，最終決定由森友學園負擔“垃圾清除費”，以僅及地皮評估價14%的價格拿下了該地塊。

該筆交易完成后，豐中市議會議員木村真以《信息公開法》為由要求公開土地收購價，遭到財務省的拒絕。2月8日，在市議員向大阪地方法院提起行政訴訟后，財務省突然改變態度，公開了出售額。問題迅速發酵，但財務相麻生太郎強調，“（土地）處理價格合理”。安倍也表示，“我接到的報告說，沒有任何違法行為”。

然而，已表明有意卸任森友學園理事長的籠池泰典，3月16日對參議院預算委員會的考察團表示，接受過來自安倍首相的100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萬元）捐款。安倍立即回應稱，“我與籠池沒有私人關系。我本人不可能進行如此大額的捐款，即使通過妻子和事務所等第三方，也并未實施（捐款）”，同時稱“已向妻子確認，但沒有收據等記錄，妻子個人也并未捐款”，對昭惠夫人個人捐款予以否認。

可媒體隨后的爆料指出，森友學園購地建設的小學，不僅聘請了安倍昭惠為名譽理事長，甚至已經制作了一部分印有“安倍晉三紀念小學”字樣的匯款單，用來領受禮金。3月23日，日本國會正式傳喚籠池泰典做“證人問詢”。在回答議員質詢時，籠池“繪聲繪色”講述了安倍昭惠代表安倍晉三送給他100萬日元禮金并要求保密的情景，并且明示或暗示低價購得土地得益于官方的照顧。

這些對安倍明顯不利的證詞，雖然未經司法調查，但是根據日本法律，如果在證人問詢中作出虛假證言，受詢者將面臨3個月以上10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所以一般民眾相信這些指控不是空穴來風。加上此前森友學園強迫幼兒背誦軍國主義色彩濃厚且已被廢止的《教育敕語》、對幼兒體罰等丑聞，官商勾結和右翼荼毒相互交織的事實，最終在日本社會激起了軒然大波。

平心而論，森友學園購地和它的右翼教育方針是兩個問題。國會中的在野黨勢力，關注的是執政黨是否在此宗土地交易上涉嫌官商勾結和利益輸送，要求首相安倍晉三與民進黨的代表蓮舫進行“黨首討論”，并舉行眾參兩院預算委員會的集中審議。在缺少將安倍逼入絕境的關鍵證據的情況下，在野黨寄希望于集中火力攻擊執政黨的政商關系，動搖安倍的威信。而民眾除了憂心政商勾結之外，對森友學園的右翼洗腦教育方針、體罰幼兒等問題，顯然更加關心。

從現狀來看，圍繞森友學園事件的國會斗爭和輿論爭議將不可避免地陷入長期化，而事件所折射出的政治生態更加耐人尋味。

昨日重現

日本近年來較少出現官商勾結的丑聞。但這部分是因為日本經濟總體放緩、土地交易和基礎設施建設萎縮，而非政商關系和法律環境走向成熟的結果。

太陽底下并無新事，在日本，能夠獲得巨額溢價增值收益的土地轉讓、都市更新案中，從來不乏貪腐窩案丑聞。日本在1960-1990年代先后經歷了經濟起飛、泡沫經濟破滅和大規模都市更新重建三個階段，每一個階段都爆發過影響深遠的貪腐丑聞。

1966年8月，時任眾議院決算委員會委員長田中彰治被捕，拉開了被稱為“永田町黑霧”的系列政治丑聞的序幕。任職期間，田中彰治大肆插手東京都的土地交易，甚至不惜采用要挾恐嚇的手段，從土地所有者手中強行收購土地，賣給有利益關系的相關企業賺取差價，涉案金額達數億日元。

國會和檢方就該案的調查持續近十年，最終以1975年田中彰治肝硬化病死不了了之。但田中彰治事件涉案規模之大、人員之多、案情之復雜、影響之惡劣，均為戰后日本之最。由于社會壓力巨大，原本躊躇滿志的佐藤榮作內閣不得不宣布解散議會、重新選舉。

即使是進入新世紀，官商勾結的問題也不時見諸報端。2002年6月，曾任北海道和沖繩開發廳長官的資深眾議員鈴木宗男，在任內被正式移交司法。檢方隨即在未掌握充分證據和犯罪事實的情況下，對鈴木宗男展開了“國策搜查”。其所涉罪名是：在主持北方四島之一的國后島開發期間，為特定承包商輸送利益，并涉嫌為島上發電設施更新、防波堤建設、“日本之家”文化設施的建設違法游說。

從歷史角度說，森友學園購地丑聞無論從性質還是規模上看，都不過是小巫見大巫。從現實角度看，日本的政商勾結并非安倍政權“獨美”，但由于安倍與右翼之間復雜的關系，政商勾結的負面影響反映到右翼學校購地建校這類丑聞上，民眾的觀感更加惡劣。

追根溯源

要分析森友學園購地丑聞對安倍政權的沖擊，可以從理解“右翼為什么有影響力”和“安倍為什么需要右翼”這兩個問題入手。

日本右翼的發跡史，可以追溯至以“富國強兵，殖產興業”為口號的明治維新時期。由于工業基礎落后和缺少殖民地利益完成資本積累，明治政府和大商人們建立起了“財閥”這種高度集中的超級壟斷業態，以集中調度和運作有限的發展資源。明治政府不僅為財閥的擴張提供便利，并且直接以財政收入出資資助財閥的經營發展，甚至有官商合辦的三井船運在經營屆滿后直接低價轉讓給三井財閥的事例出現。

手眼通天的財閥參與軍國主義在亞洲的擴張，以攫取殖民利益。因此美國進駐日本之后，立即把“解散財閥”作為在經濟上清算日本右翼軍國主義者的主要手段。戰前活躍在日本的三井、三菱、住友、安田四大財閥，都被列為《經濟力量過度集中排除法》要求強制拆分解散的對象。

但由于冷戰來臨，加上美國的侵朝、侵越的兩場熱戰和在亞洲的其他代理人戰爭迫切需要大量的軍品供應，美國停止了對日本財閥的解散和清算。原定解散的83家財閥中只有26家真正得到了解散，其他很多變身為財團和新興重工業集團，并在幕后繼續發揮對政界的影響力，有朝一日甚至可以挑選自己青睞的首相人選。

“安倍為什么需要右翼”這個問題，則要從日本政治的結構性說起。在美國占領當局改造下，日本右翼在政界作為長期的“非建制”勢力，無法建立起廣泛的政治認同和組織性的政治號召力。執政的自由民主黨是在1955年左翼陣線的現實壓力下，由自由、民主兩個保守派政黨合并而成的，在長期執政中保持了建制派色彩。

安倍在2007年突然宣布因身體原因下野時，有媒體猜測安倍是由于改組內閣后“被架空”憤而辭職。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在內閣改組剛剛完成、議會內部重組尚未完成之時突然宣布辭任，安倍不負責任的行為受到了來自議會和黨內的大量指摘，失去了自民黨內建制派政治勢力的支持;如果想東山再起，只能劍走偏鋒，尋求有錢有人脈的右翼勢力提供支持。

與首都圈出身的政客大多對右翼勢力心存忌憚不同，安倍的老家山口縣在經濟和政治上都遠離首都圈，保守氣息濃厚。從外祖父岸信介時代開始，安倍家族跟右翼之間就過從甚密。安倍本人也并不介意接近右翼并借助他們的勢力重返霞關。右翼勢力也樂于資助安倍這樣能挑戰首相大位的重量級政客。

這筆互利的政治交易敲定之后很快見效，安倍以前所未有的支持度入主永田町首相官邸，終結了日本十年九相的“首相走馬燈”，并且從組閣、修改教育方針、經濟刺激計劃等國家政治生活的諸多方面引入并實踐右翼的政治主張，潛移默化地改變了戰后民主主義對右翼的抵制和排斥。右翼的堅定支持和安倍的“知恩圖報”互為犄角，對安倍政權的穩定和右翼勢力的存續發展，起到了雙向穩定和支持的作用。

以拖待變？

森友學園購地丑聞的爆發雖然存在一定的突然性，但是安倍和右翼結成政治同盟，將不夠馴服的非建制派力量引入國家權力架構，并以首相的政治權威為其背書，顯然是存在風險的。特別是在“安倍政權”已經向“安倍體制”過渡的時間節點上，丑聞給了在野黨一個撼動安倍政權威信的絕佳機會。

面對在野黨的窮追猛打，安倍第一時間采取的策略居然是矢口否認，希望以出賣籠池泰典來換取自己全身而退。這個舉動傷害了籠池泰典“死硬派右翼”的自尊心，最終導致其在接受國會質詢時，做出了對安倍非常不利的證詞。而對于在野黨來說，籠池泰典就是一個政治斗爭的信息富礦，尤其是對于剛剛結成“在野大聯盟”的民進黨來說，無疑是一次同仇敵愾、為明年眾議院選舉造勢的“送上門來的機會”。因此可以預見，在野黨對森友學園事件的追究，必然會趨于長期化。

在大阪地檢針對森友學園的司法調查展開之后，安倍為首的自民黨高層傾向于采取向籠池泰典施壓的方式轉移輿論焦點。這種對策方式，很有可能激起籠池泰典新一輪的指證，牽扯更多涉案人，引發國會朝野兩大黨的“亂斗”。

本屆國會的任期截至2018年末，此前政界普遍預期，支持率安定的執政黨很可能為了延長任期，而選擇提前解散眾議院、重新進行選舉。森友學園丑聞的爆發，無疑打亂了執政黨的布局。目前雖然執政黨和安倍本人的支持率都有所下滑，但總體上仍較在野黨存在較大的優勢。如果在野黨步步緊逼，安倍也有可能選擇解散國會，提前大選。

但是如果采取這個策略，安倍可能也要為森友學園事件負責，辭去首相和黨首的職務，重新參與選舉。鑒于目前自民黨內沒有挑戰安倍領導地位的倒閣動向，主動辭去首相和黨首職務并不是一個合理選項。更加可能的應對是“以拖待變”。由于在野黨無法獲得確鑿的證據，也無法對安倍發起不信任案，如果能頂住輿論壓力，便有機會靜待社會關注度降溫，尋求最終的脫身解套之法。

既然安倍為了政治利益選擇了與右翼為伍，這些右翼朋友帶給安倍的麻煩就不會輕易結束。這一場走鋼絲式的政治冒險最終將把日本帶往何處，我們不妨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