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
(山東管理學院 人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357)
創傷理論視閾下《喜福會》中的女性成長解析
李 萍
(山東管理學院 人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357)
譚恩美(Amy Tan)是美籍華裔女作家的杰出代表之一,其作品《喜福會》不僅收獲了讀者的良好口碑,也贏得了學術界的認可。譚恩美的小說帶有濃郁的自傳色彩,擅長以豐富的華裔女性故事尤其是母女情感故事描繪整個華裔女性的移民史和成長史。母親一代在國內的悲慘遭遇作為創傷記憶影響了母親們的一生,并且無意識地影響了下一代,導致女兒們的生活呈現出不同的悲劇性色彩,母女關系惡化。最終,通過敘事療法,母女之間進行了推心置腹的交流,女兒們走出創傷記憶陰影,實現精神成長,母女關系和解。
創傷記憶;《喜福會》;母女關系
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的成名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 1989)發表之初便收獲了讀者的良好口碑與學術界的關注認可。小說以母女關系為切入點,描述了四位華人母親移民前悲慘的生活經歷以及移民后與生長在美國的四位女兒之間的情感糾葛。故事開始于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四位母親經歷了不同的創傷,先后移民美國,她們寄希望于自己的女兒,希望她們能夠活出精彩人生。然而,事與愿違,女兒們始終受到母親在國內的創傷性記憶帶來的直接或間接性的影響,生活呈現出不同的悲劇色彩,加上母女之間缺乏有效的交流,母女關系一度陷入冰點。經過一番痛徹心扉,四對母女通過不同的方式從創傷回憶中走了出來,治愈了心靈創傷,母女關系和解。
創傷(Trauma)一詞源于希臘語,本意指人的身體受外部力量影響而產生的物理性損傷,后來其內涵逐漸延伸至精神層面。“創傷”理論(trauma theory)由美國學者凱西?卡魯斯(Cathy Caruth)于1996年在其著作《沉默的經驗》中提出,她認為“創傷”指某些人“對某一突發性或災難性事件的一次極不尋常的經歷”,指出災難會在發生后一段時間內給人留下精神創傷,甚至連生存都成為一種挑戰[1](P11)。創傷理論是目前學術界的熱點話題,其研究已經超出心理學范圍擴展到人文學科領域,如歷史學、社會學、文學等。2012年,米歇爾?巴勒夫(Michelle Balaev)的《論美國小說中的創傷本質》是較新的一部研究創傷文學的著作,提出創傷的實質,即主人公的個性特點、家族史、文化背景、地理位置、個人所處的時代等因素影響并決定了主人公在面對傷害事件時在其意識中留下的記憶。米歇爾?巴勒夫指出,以上因素既影響和決定了主人公受到傷害的程度,又影響和決定主人公如何走出傷害造成的陰影,重塑自我。[2](P170)巴勒夫還認為文學創傷理論(literary trauma theory)作為新興的研究方法,“通過使用精神分析關于創傷和記憶的理論來研究文本中的極端的情感狀態和感覺上的意義深遠的變化。”[3](P3)本文試運用創傷理論,對《喜福會》中的女性成長進行解析。
《喜福會》帶有濃郁的自傳色彩,其中的創傷記憶及創傷體驗也是作者及母親的切身經歷。現實生活中作者借文學創作來敘述母親和自己的情感糾葛,化解彼此的痛苦。心理學家詹尼特?皮埃爾(Janet Pierre)指出:“創傷的核心是創傷記憶。”[4](P163)《喜福會》中的四位母親,家庭出身不同,性格迥異,但都出生于封建社會,經歷了故鄉的家庭變故、戰亂與災荒后流散海外。這些創傷記憶縈繞在母親的內心深處,揮之不去又無以言表,也在無意識中影響到了她們的下一代。
龔琳達兩歲時通過村里媒人提親成為洪家的童養媳。在她12歲那年,家鄉山西被洪水摧毀:“那年汾河鬧水災,洪水吞沒了整個平原,毀了我家的麥田,連我家的房子都無法住了……院子里,滿是連根沖倒的樹干、倒塌的墻垣和淹死的家畜。一場水災令我們一貧如洗。”[5](P41)家人被迫投奔南方舅舅家,只有龔琳達被留下來,她是洪家的童養媳。為了履行父母許下的承諾,即使嫁給一個壞男人為妻,她也只能認命,個人的自由與幸福不重要,中國封建婚姻的傳統必須要遵循。在洪家的三年,龔琳達慢慢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做一名體貼照顧丈夫、孝敬公婆、能延續夫家香火的中國傳統好兒媳。然而,龔琳達的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竟也沒有換來洪家的善待,反而處處受洪太太擠兌。舊的社會體制與社會陋習讓龔琳達在國內飽受冷眼,深受創傷。
童年的許安梅遭受了母愛缺失、身體受傷和母親自殺的創傷經歷。安梅的母親在丈夫去世后一直恪守婦道,不料被好色之徒強占,只好做了他的小妾。安梅的母親因為打破為亡夫終身守寡的中國封建傳統而遭到娘家人的唾棄、謾罵,也給安梅幼小的心靈帶來了創傷經歷。安梅從小寄居在舅舅家,不能與母親生活,缺乏母愛,生活在陰冷壓抑的氛圍中。母親想接走安梅,遭到全家人的反對,爭吵之際,火鍋翻騰的湯水潑在安梅脖子上,安梅經歷了意外的身體創傷:“那種痛楚是無法形容的,這不是一個孩子所能忍受的。這種痛苦作為一個傷痕,已永遠烙在我的皮膚上了。”[5](P34)疤痕留在安梅身上,但對于母親和那些痛苦的回憶,安梅選擇了遺忘。“我生命中的一道傷口,就這樣愈合了,收口了。誰也看不見它底下埋著什么樣的痛苦,誰也不知道那痛苦的起因來自哪里。傷疤,是痛苦的終止。”[5](P35)身體上的傷疤慢慢愈合,而心靈之傷留給年幼的安梅獨自舔舐。
母親處理完外婆的喪事離開舅舅家的時候,年幼的安梅決定跟母親走,她渴望擺脫舅舅家的陰森恐怖與窒息壓抑。在母親的新家,安梅理解了母親作為小妾在家里的卑賤處境,母親看似光鮮富足的生活掩飾了其內心的荒涼與創傷。無法訴說創傷的母親選擇在小年夜服毒自殺。安梅明白,在母親生活的時代,中國傳統女性沒有選擇與反抗的機會與權利,只能忍氣吞聲接受命運的安排,小心翼翼地埋藏難以言表的痛苦與創傷。母親的遭遇是女性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母親的創傷經歷讓安梅變得堅強,就像母親教她的“烏龜吞淚”的故事,要學習烏龜,學會堅強,學會吞下自己的眼淚,因為眼淚不能洗盡自己的悲傷,反而會徒增他人的快樂。
顧映映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富家小姐,從小衣食無憂。四歲時游太湖不慎落水的經歷,給她造成刻骨銘心的創傷,“一開始,我一點也不驚慌。這有點像墜入軟綿綿的夢境那種感覺,飄飄欲仙,我希望阿媽把我拉上去。但我馬上覺得透不過氣。我絕望了,在水中亂劃亂蹬著,湍急的水灌進我鼻子和喉嚨,我覺得窒息了。”[5](P63)映映幸運地被漁夫救起,卻悲傷地發現自己似乎被這個世界遺忘,沒有人在乎她。湖面上燈火輝煌,人們依然沉浸在節日的氛圍中。映映感覺到自己的微不足道,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慢慢變得行為怪異。
映映年輕、漂亮、富有,聽從家人的安排嫁給了一個好色之徒,卻在懷孕時遭到丈夫的背叛,經歷了一段失敗的婚姻。遭受婚姻創傷的映映決定斷絕與丈夫的聯系,選擇墮胎。她命令護士將墮胎下來的血塊扔進太湖,也在內心深處埋下了創傷的種子。移民后,她與第二任丈夫的第二個孩子胎死腹中,致使映映的精神完全崩潰,映映回想起多年前在中國墮胎的孩子和那段帶來創傷的婚姻。映映的悲觀也使女兒生活在惶恐之中,影響著女兒的成長,影響著家庭生活。
譚恩美在小說中雖然沒有正面描寫血腥的戰爭場面,但戰爭給人物帶來的身心創傷卻影響了他們一生。吳素云有一段日本侵華戰爭攻打桂林時的逃難經歷,“我把行李,還有那對雙胞胎女兒放進獨輪車開始上路……鮮血順著手腕淌到掌心,滑膩膩又黏糊糊的,我再也握不住任何東西了!于是,我松開了左手,又松開了右手……”[5](P12)。身體虛弱的吳素云在逃亡的路上目睹了橫尸遍野的場景,不得已將襁褓中的雙胞胎女兒遺留在了途中,希望好心人能收養她們,這種骨肉分離也成為吳素云終生的愧疚與遺憾,造成無法愈合的心理創傷。移居美國后,吳素云對此事始終念念不忘,最終帶著遺憾離世。
龔琳達與第一任丈夫天余的婚禮也受到日本侵華戰爭的影響。娘家人舉家南遷,洪家的賓客因躲避日軍的轟炸而缺場,龔琳達的婚禮冷冷清清,失去該有的熱鬧喜慶氣氛,就如同這段婚姻最后的結局一樣。“這些日本人好像特地趕來為我的婚禮‘道賀’……那隆隆的雷聲和咆哮的閃電,使人們誤以為是日本人的炸彈,大家都躲在屋里不敢出門,來喝喜酒的人寥寥無幾。洪太太為了使婚禮不致顯得太冷清,拖遲了幾個小時,直到發現實在來不了更多的賓客,才開始舉行婚禮。她無法違抗戰爭。”[5](P45)
小說中的四位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都充滿著深深的愛,但由于四位母親不同程度地受到創傷記憶的影響,又無意識地將這種創傷情緒投射給女兒[6](P80),她們的愛是不完整的,甚至不知不覺中以愛的名義,對女兒實施了精神綁架。
龔琳達是個有勇氣有智謀的女子,時刻銘記父母的心愿,又永遠不會遺忘真實的自我,她使用謀略讓自己擺脫低賤的童養媳生活,踏上移居美國的路程。在黃太太家里,龔琳達盡心盡力學做一個擅長廚藝和女紅的乖巧孩子,可是換來的卻是黃太太的挑剔和丈夫的苛責。在龔琳達后來與女兒的相處過程中,她無意識地采用了婆婆的處世方式,咄咄逼人,這種強勢的愛讓女兒備受打擊。女兒薇弗萊說:“在她的手中,我總會變成任她擺布的小卒。我無從逃跑。她則是高高在上的女王,掌控四方,游刃有余,手段冷酷,總是能找到我最薄弱的環節。”[5](P172)
許露絲從小到大對許安梅一直盲目順從,母親曾告誡她:“女孩子就像一棵樹,你必須挺起身子,聽站在你邊上的媽的話,唯有這樣,你才能長得挺拔強壯。”[5](P174)在母親的影響下,許露絲漸漸變成一個毫無主見的弱者,婚姻中她把家庭的決定權都交給丈夫,致使丈夫覺得她缺乏主見、過于依賴他人,婚姻岌岌可危。
與露絲一樣軟弱的還有麗娜。從小麗娜在原始家庭中缺少母愛,缺乏安全感,性格自卑。婚后,她一直擔心幸福會悄悄溜走,小心翼翼地維系著和丈夫的關系,患得患失。丈夫堅持認為金錢上的平等獨立是婚姻幸福的基礎,所以倆人婚后一直保持著平分付賬的經濟關系。露絲內心非常抗拒這種金錢上分得一清二楚的做法,但是如鯁在喉,始終沒有勇氣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
吳素云丟失了雙胞胎女兒的經歷一直是她的心病,臨終前仍然念念不忘回國尋親。她對于三個女兒的愛和期望全部放在了吳精美身上,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母親不惜一切代價想將女兒培養成鋼琴神童,但是未能如愿,女兒失敗的鋼琴表演給了母親致命的打擊。此后,女兒不止一次地讓母親失望,甚至固執己見地認為,辜負母親的期望是自己的權利。最終,女兒放棄了彈琴,女兒的痛苦連同母親的夢想都被關在了門外。
小說中華裔母女之間的語言交流障礙、中美文化差異、母親的創傷經歷以及兩代人之間的隔閡導致母女關系趨于緊張,母女之間缺乏溝通與交流,只是以自己的理解來揣摩對方的想法。拉卡普拉指出:“將極力抑制的創傷記憶用語言表述出來是從創傷中康復的必要途徑。”[7](P8)敘事療法指創傷者以訴說的方式將創傷記憶轉化成敘事記憶。敘事過程中,創傷者的內心傷痛得以宣泄、解構,慢慢接受過去的創傷,進而走出創傷陰影,重塑自我[8](P86)。《喜福會》中四對母女采用創傷敘事的治療方法講述過去,接納過去,走出陰影,完成自我修復,母女關系得以和解。
薇弗萊終于肯傾聽母親的故事,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母女的心理隔閡已經消除。母女之間進行了一場心靈與心靈的對話,女兒見證了母親的創傷,開始真正地理解母親。母親同意了女兒和里奇的婚事,他們準備一起回國看看。母女關系從多年的緊張對峙變得和諧融洽。
吳精美30歲生日時,母親將她小時候彈過的鋼琴送給了她,并希望得到諒解,影響母女關系的鋼琴風波至此落下帷幕,母女二人冰釋前嫌。母親去世后,吳精美找了調音師重新調試鋼琴,并彈起了多年前表演失敗的曲子,驚喜地發現竟然流暢地記起了樂譜,曲子充滿慰藉與信心。美好的鋼琴旋律代表著母女關系的最終和解。
顧映映在中國的創傷往事不堪回首,習慣于隱藏起傷口,和女兒之間也是交流甚少。當目睹女兒的婚姻狀況,映映鼓勵女兒要正視婚姻危機,解決婚姻矛盾,在婚姻中找回失去的自己。許安梅在女兒面臨婚姻危機,無所適從時,給予了女兒勇氣與力量,讓軟弱的女兒在傲慢的丈夫面前贏回了尊嚴。母親用樸素的愛幫助女兒重塑自我,女兒也終于在母親面前敞開了心扉。
文學性創傷敘事作品是創傷的載體,以再現創傷、見證創傷、治療創傷為目的[9](P189)。《喜福會》生動刻畫了四對華裔母女在國內外所經歷的社會創傷、親情創傷、成長創傷以及戰爭創傷。舊社會體制下,受封建傳統道德與倫理影響,女性作為弱勢群體話語權喪失,人身自由喪失,被置于消極被動接受命運安排的位置,隱忍地承受著社會風習所帶來的精神之殤。早期的生活經歷在她們的內心深處埋下了帶有創傷的種子,給她們的一生留下陰影,并且無意識中影響了后代的生活。然而,移民后,她們懷揣創造美好生活的夢想,經歷了通過回憶、敘述創傷的方式來正視創傷、揭露創傷,進而接受過去、認清現狀、建構未來的心路歷程,最終與女兒們冰釋前嫌,母女兩代人都經歷了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成長。
[1] Cathy Caruth.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Narrative and History [M]. Baltimore and Mary and Johns Hoskins Up, 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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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Michelle Balaev. The Nature of Trauma in American Novels [M].Illinois: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2012.
[4]Cathy Caruth: Trauma; Exploration in Memory,Baltimore: Th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
[5]程乃珊.譚恩美:《喜福會》[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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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Dominick LaCapra: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2011.
[8]朱桂成,彭莉莉.論《特別響,非常近》的創傷書寫[J].河海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1).
[9]夏婉璐,湯平,呂琪.身份、創傷、符號——跨文化傳播視域下的譚恩美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7.
本文為2016年度全國高校外語教學科研項目“創傷理論視閾下的譚恩美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16SD0062A)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I712.074
A
2095-7416(2017)05-0095-04
2017-07-24
李萍(1981-),女,山東濰坊人,英語語言文學碩士,山東管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郭偉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