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何以墨

張志民，號張大石頭。原山東省美術家協會主席、山東藝術學院院長，著名山水畫家。之所以著名，總是要有些著名的理由，有兩件事足可傲視畫壇——一是遍布全國的眾多弟子擴大了山東畫家隊伍的“版圖”，支撐起了“山東書畫大省”的稱號，位居山東省美協主席算盡職；傳道授業解惑，變無數學子為驕子，身為藝術學院院長當無愧。二是以原創性的筆墨語言呈現出極具地域特色和傳統文化精神的北方山水，形成其鮮明的標志性特征極強的個性化語言符號。丘壑無言，卻傳遞出北方山水畫的新概念，筆者暫且將其視為一種新的畫風或畫派的形成之臨界線。蓄勢待發，呼之欲出。

解讀當代實力派畫家、北方山水畫大咖張大石頭需要能力和勇氣。首先你要能讀懂他的畫，而讀是沒有問題的，而讀懂就需見仁見智了。再者，在鑒賞品讀的過程中，還要有超強的感悟力和自制力，否則你不僅真的讀不懂還會被其畫面所不斷散發出的具有鮮明北方地域特征的浩瀚與威嚴所迷惑、震撼，直至“云深不知處”……好在筆者寫藝評一向是先“立人”后“立藝”，那么，這篇文章就從其人開始。

與志民先生的交流是輕松而又壓抑的。說輕松是因為先生謙虛而又隨和的性格，詼諧睿智，虛懷若谷，并輕聲告誡：你怎么看的就怎么寫啊，完全遵從于你自己內心感覺，文藝評論本身就是一門藝術，我們之間的關系是平等而又相互獨立的。這番善解人意的開場白倒讓我想起俄羅斯評論家杜勃羅留波夫說過的名言：一個好的作品是作者和評論家或批評家共同完成的。對此觀點筆者很是贊同。說壓抑是因為聽其講述的困苦身世，真可謂命運多舛，一語概之。“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孟子之論又一次在現實中得以論證。1956年出生的張志民12歲便失去了親生母親，心疼兄妹倆的姨母領養了只有10歲的妹妹，年少的志民與沉默寡言的父親相依為命。這便引發了另一個相對敏感的問題——他的生活經歷導致他的山水一片“墨”色？對此，筆者持完全相反的觀點，有志民先生的早期畫作為證——他早期的作品清新、明朗，淡淡的葵花黃素雅、明亮，散發著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石濤詩云“黑團團里墨團團，黑墨團里天地寬”。事實是，命運的坎坷沒有給他的藝術世界帶來一點點的晦暗之色，相反，卻練就了他堅強的意志力和超凡的承受力，甚至在所有關乎社會關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總稱——包括個人之間的關系、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關系、個人與國家之間的關系）的客觀現實中，表現出了超凡的政治家的性格魅力——謙和、包容又不失原則；脫俗的藝術家的職業操守——執著、傳統而又不失自我。性格上的兩重性和藝術上的可塑性使其肩負著社會責任與畫家的擔當在社會與藝術這兩個息息相關而又和而不同的世界里終日忙碌、奔走。志民先生之畫，技法上無所謂潑彩與潑墨，而是一層層的畫將上去，黑中有黑，然黑中見物，黑中有亮，且亮中有光。布局上大氣勢大氣魄大開合，雄壯巍峨，白少黑多，盡顯北方山水的正大氣象。正所謂成功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命運之神終于對這個有故事的男人露出了笑臉，志民先生的藝術道路也超乎尋常地順利起來——“插隊”、考學、留校任教……直至他進入創作的黃金階段，近十年具有鮮明主題特色的系列作品一如早晨的紅日——噴薄而出。

張志民先生是個藝術學養深厚的學者兼實踐者的復合型藝術家，藝術見解簡練而獨到：梵高發現了光在自然界的變幻，為之奮斗了一生，直至撲向太陽；黃賓虹發現了月光下如鐵鑄成的群山，從而產生了他厚重雄渾的筆墨；傅抱石發現了山水草木渾然一體的精神內涵，發現了大地的律動，從而產生了他的“龍飛蛇走”“抱石皴法”；陸儼少發現了自然界的裝飾性、符號性，從而產生他“筆法有法”“筆筆生法”的行云、流水、山石、樹木……而筆者則在志民先生近幾年創作的《北山》《家園》《丘壑無言》《北山后洼的轟鳴聲》《北山石仔峪》《開發》等系列畫作中發現了他中國山水創作學術上蓄勢待發的沖動，從傳統人文關懷向現代思想心境轉換的新語境，在表達一個藝術家的時代性、思想性和社會擔當的過程中，既體現了道家的無為而治，也彰顯了佛家的慈悲為懷以及儒家的禮讓與克制……散發著中國古老《易經》中的智慧和哲學意味。現在回想，初看志民先生大幅山水畫作其表現出的鮮明的哲學觀和宇宙觀，震撼之感至今依然記憶猶新。這也讓我想起了“黑黃賓虹”的“勾勒”之說。即強調“太極圖是書畫秘訣”這一哲學美學原理。勾與勒相合實際上就是一幅完整的“陰陽魚太極圖”，相應、相異、互補、相生、相成。太極在《易經》中被稱為“生生”，通俗地講，這個“太極”就是我們的生命之本，文明之源。而志民先生在山水畫中所呈現的太極意識、山水精神則潛意識地昭示出世間萬物的周流不息、無始無終；人與自然的互為依存、生生不息。其筆下開合抑揚、虛實相生、層次分明的北方山水動而生陽，動極生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的神奇變化蘊含著天地、宇宙中的生命律動，散發著頑強而鮮活的生命力量。什么是宇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往古來今謂之宙。往古來今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時間，四方上下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空間和所有空間中的物質和能量。畫者，畫道能至如此高深不能不說是一種能力，而作為藝術家，能站在宇宙的高度審視人間藝術卻不能不說是一種境界。議論至此，復又欣賞志民先生的畫作便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暢然而再無“山重水復疑無路”的疑惑了。

離開畫案的張大石頭是散淡、幽默甚至十分風趣的人。一旦進入創作狀態，他觀察審視自然景觀的眼神便迅速變得刀鋒般明亮、犀利，心中似有千軍萬馬等待著他去排兵布陣，似乎所有的智慧都瞬間集中到了瞇起來的兩只眼睛上；而一旦蘸墨動筆，便如“跑馬占地”的脫韁野馬帶著奔馳的速度和韻律，直至跑出整個布局才會優雅地放緩馬步，從容自在地找尋著整個畫面中的水水水水、樓閣、道人……《將軍出山》——群山屹立，山魂咆哮，天地之氣在山間回蕩。整幅畫面依然采用了其慣用的黑白兩色，只是在兩位身騎高頭大馬的軍人腳下、山巒之間的那一抹橘紅顯得新奇而搶眼，我當下將其理解為“革命紅”。我與《將軍出山》長久對視，腦海里有毛澤東的詩詞閃過：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回首，離天三尺三。山，倒海翻江卷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墜，賴以拄其間。階段性的中國近代史和中國革命就這樣被濃縮在了這里。志民先生畫山水能畫出“神”來，應該與其所堅持的繪畫原則和理論有關。他所理解的中國畫論的經典“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就是拜大自然為師，畫自己心中的心境和精神，經歷了這一過程再“回歸自然”，徹底理清道與術的關系，這才是中國畫的最高境界。志民先生自創作具有時代精神和環保意識的“北山系列”開始，就像當年“包產到戶”的農民兄弟一樣把概念中的北山地當成了自己創作的樂園，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北山大戲”的序幕——不僅遵循老一輩藝術家李可染提出的“為山河立傳”，還鄭重提出“還要為祖國的山河吶喊”的新理念，創作主題直指破壞自然環境、無序開發的社會敏感問題。他在《北山后洼的轟鳴聲》的畫作中特別題跋：“機器的轟鳴意味著人類又開辟了一片新的領地，然而動物卻再次失去了家園。”畫家強烈的社會憂患意識躍然紙上。

山何以墨？丘壑無言，但潘天壽有話說：“西洋人說自然界沒有墨色，但中國畫卻利用墨色來表現對象……墨為五色之主，然須以白配之，則明。老子曰‘知白守黑。’畫事以筆取氣，以墨取韻，以焦、積、破取厚重……色易艷麗，不易古雅，墨易古雅，不易流俗……水墨畫，能濃淡得體，黑白相用，雖無色，勝于有色也。”山何以墨？北山無言，但張大石頭的畫有話說——以墨代色，“運墨而五色具”。在焦、濃、重、淡、清五色中，其畫近山或物體的陰暗面所運用的“濃”黑色和突出體現畫面最濃黑或勾點、皴時所運用的比濃墨更黑的“焦”墨可謂出神入化，奇妙無比。這種一改平日的隨和而始終孤獨地堅守著的藝術獨立性探索不能不說是張大石頭最獨特也是最令人敬重的品質。也可以說，在張大石頭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可以有原則、有底線地退讓或妥協，但觸及藝術絕對例外。所以他的山水畫總會在厚重、雄健中透出一種浩然與倔強，甚至是無奈與滄桑。多年以后，我們或許能在他的畫作里找尋到歷史曾經在這里走過的痕跡，亦或許在其抽象的形式、具象的意識里挖掘出新的思想和繪畫精神，甚至這神秘的墨色也會逐漸成為北方山水畫的新圖騰，而沉迷于墨色的張大石頭也將有可能成為中國繪畫史上又一位具有獨特創新意義的北方山水畫大師。當然，這一切都還只是推測，不知在“陰陽魚太極圖”里能否找尋到答案？

擱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