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民
全球化是當今世界的一大潮流。企業要想做大做強,不走出去,沒有全球眼光,夢想可能只是空想。中國企業走出去,有成功,也有失敗,可能失敗多于成功。在全球崇尚互利共贏的大潮下,我覺得中國企業如想成功走出去,需要特別注意以下兩點。
摒棄狹隘的民族主義
為什么要摒棄狹隘的民族主義?因為民族主義包含兩個內容:一是熱愛自己的國家,二是排他性。愛國,這個沒有錯,錯的是排他。你排斥別人,別人也會排斥你,自己給自己找麻煩,這是愚蠢的。
今天國內許多人津津樂道所謂民族品牌。我以為“民族品牌”已是過時的觀念。
大家到世界上去看一看,著名的公司還講民族品牌嗎?早已不講了,他們講的是世界品牌。品牌不是國家創造的,而是企業創造的。企業需要的不僅是國內市場,還有世界市場,這就需要全球消費者認可你,這就是全球品牌。
如今很多全球的大公司到中國設立分公司,有自己的品牌。然而,請大家注意一個現象,這些跨國公司來到中國,就說自己是中國公司,不強調自己是外國公司。他們說我們在中國創造就業機會,照章納稅,產品在中國和世界銷售,那我們就是中國公司。中國政府也承認這一點。沒有一個來到中國的跨國公司強調自己是外國公司。如果這樣做,顯然是不聰明的,把自己屏蔽起來,對企業有什么好處?
此外,民族品牌也很難界定。什么叫民族品牌?中國人創造的是民族品牌,那么如果品牌創造過程中有外國人參與,還能這么叫嗎?不利用世界最好的資源,不利用全球的優秀人才,能夠創造出好的品牌嗎?
一個品牌的形成要很長時間。我們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必定會收購一些國外品牌,你收購了算是中國品牌還是外國品牌?所以,我以為,聰明的企業,不會去強調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他們追求的是被世界消費者認可和喜歡的世界品牌。
必須走互利共贏的智慧之路
在一次跨國公司中國論壇上,中聯重工副總裁萬鈞先生的一句感慨我深以為然。他說,中國企業走出去,不能建游離于當地社會之外的唐人街。
我覺得這一意見十分中肯,一語中的。看一看走出去的中國企業,有不少就是采取了建立大大小小唐人街的模式。設備是中國運去的,技術、管理人員是中國派去的,甚至連普通工人也是中國派去的。他們這樣做,理由很簡單,因為對當地情況不了解,覺得融入當地社會太麻煩,而這樣做省事,可以把他們在中國企業運作成功的模式搬到國外去。有的甚至對他們并購的外國企業也采取這樣的辦法。
國外出現唐人街是有歷史原因的。當時中國人在國外受到排斥和歧視,所以往往聚居在當地城市條件比較差的地段,久而久之便成為“唐人街”。過去唐人街的衛生狀況和社會秩序都比較差,更不是精英人士居住的地方。當然,隨著中國的崛起,唐人街也在發生變化。這種歷史形成的狀況,絕不應該成為今天中國企業走出去的模式。
走向世界的中國企業,不是在那里賺一筆錢、淘一桶金就撤回來,而是要在當地長期生存下去。這就必須融入當地社會。游離在當地社會之外是很脆弱的,很難取得持續、穩定的發展,也很難做大做強。一有風吹草動,別人整你很方便。
多年的外交生涯告訴我,人和人之間,國家和國家之間,是很容易產生誤解的。如果搞一些大大小小的唐人街,游離于當地社會之外,就會引起當地政府和公眾的猜疑,在發展的過程中就會阻力重重。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一些外國人到中國來,聚居到某一個地方,從事生產活動,中國人會如何看待他們?可能也會有很多懷疑。
2004年9月16日,在西班牙埃爾切,當地人縱火燒毀了一輛載有來自中國溫州的鞋類產品的卡車和中國鞋城的一個倉庫,造成約800萬元人民幣的經濟損失。埃爾切是西班牙第三大中國貨物集散地,主要生產和銷售鞋類。當時中國的一雙鞋運到西班牙后只賣5歐元,而西班牙生產的鞋最低也要8歐元。2003年,中國向西班牙出口鞋子6 190萬雙,相當于西班牙市場全年銷售量的47%,這顯然損害了西班牙鞋業廠商的利益,引起很大民憤。當然,燒鞋是錯誤的,中國方面也向西班牙方面提出了嚴正交涉。
2005年初,我作為國際展覽局主席去西班牙考察,當時西班牙正在申辦2008年薩拉戈薩世博會。我到馬德里后,中國駐西班牙大使請我吃飯,他告訴我:燒鞋事件之前,他曾經到埃爾切會見過當地中國鞋商。當時中國的鞋商心氣很高啊,說當地原來有多少家鞋廠,已經被中方擠垮了多少家,還剩多少家。
我們的大使聽后,覺得這種思想有問題。你是在西班牙啊!你這樣干人家肯定要反抗。仔細想想,這樣的事情即使在中國干也不行,比如你是上海的廠商,你到山西去把同類廠商全打垮了,人家能饒了你?!燒鞋是笨的辦法,但是人家還可以用文明的辦法來治你,讓你很難在當地生存下去。
我以為最好的辦法,是與對方合作,實現互利共贏。讓對方活下去,不僅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這樣,你也會活得更好,這種做法才是可持續的。
今天,任何中國人走出國門到海外去做生意,投資興業,都要在當地法律和國際法的框架內為自己謀取正當利益。如果去損害別人,那就不對了。我聽說中國人到非洲去,有些表現很好,有些表現不好。有些人抱著撈一把的思想,把人家的森林砍光了,環境也破壞了。你弄了點利益走了,但是你干的壞事留在當地,人家不認識你是張三還是李四,但人家會說這是中國人干的壞事。你把中國人的名聲給敗壞了。這個壞名聲,中華民族要花多少力氣才能挽回啊!損人利己的行為是不可取的。
另外,我也不贊成到國外去搞獨資,搞獨資看起來好像完全由中方控制,但是這個行為本身會引起對方很多猜疑。我們對當地的社會情況不清楚,對當地的法律文化不大了解。如果對方認為你的經營損害了當地利益,利用當地法律對你采取懲罰措施,你毫無辦法。
不久前,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的常務副秘書長鮑徹先生來中國,專門提出要見我。我們談得很好。鮑徹曾長期擔任美國國務院發言人,在媒體中口碑很好。當我與他談起我建議中國企業走向世界,不要追求100%股權時,他告訴我,美國政府也向海外的美國企業提出同樣的建議。
近些年來,一些走向世界的中國企業出現了不少人身和財產受到損害的事件。有些媒體問我,將來能否派軍隊到海外保護中國企業。我說,那是不可能的,都是主權國家,你的軍隊憑什么派到人家的地方去保護企業?那是過去老殖民主義的做法,中國不能學那一套。
其實,中國企業要走向世界,最好的辦法是融入當地社會,建立利益共同體;不搞獨資,而是搞合資;中國占大頭可以,占小頭也可以。總之,一定要把雙方的利益捆綁在一起,這樣才有強大的生命力。因為融入了當地社會,為當地創造了財富和就業機會,成為當地社會的一部分,這是最安全的。當人們看到中國企業確確實實是為了互利共贏,而不是單贏,當地的人也會想辦法,來幫助中國企業進一步發展。
有一次,在赴美國的飛機上,我與一位在阿根廷的華人企業家坐在一起。他在阿根廷二三十年了,西班牙文講得很好,企業也做得很好。他的企業不僅員工是當地人,甚至企業法人也是用當地人,與當地社會融為一體。
有一年,阿根廷發生了嚴重水災,阿根廷總統的故鄉是重災區。那位企業家聯合當地華人商會,讓大家捐助了一筆錢,購買了大量災區人民所需的食品和物資,租用十幾輛大卡車,浩浩蕩蕩運到災區。真是雪中送炭,當地老百姓深受感動,自發地集會歡迎他們。這位企業家用流利的西班牙文對大家說:“我們這些人的祖籍國是中國,但阿根廷是我們的第二故鄉。中國人對于故鄉是十分眷戀的,這是中華文化。現在第二故鄉的鄉親們有了難,我們當然該做點事為大家排憂解難。”他這番話講得很真誠,當地老百姓聽了都很感動,一些老媽媽走上來同他擁抱,就像擁抱自己的兒子一樣。后來這位華人企業家被阿根廷政府評為“優秀移民”,有時總統到國外出訪,還會請他同行。
21世紀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世紀,也是大批外國人來到中國的世紀,這是全球化所造就的。“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中國一句古話。今天走向世界的中國人、中國企業,正是需要這樣一種精神和胸懷。這樣做,不僅能夠為當地老百姓、當地社會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而且能使自己的企業在海外長期生存下去,不斷取得成功。
用好外交資源
對企業來說,想到海外發展,必須先了解當地的形勢,硬闖是不行的,否則很容易被撞得頭破血流。并且,海外發展要想進行得順利,必須找到關鍵人物進行接洽,只靠熱情是不行的。在這些方面,外交資源能發揮重要的作用。
有一些省市領導去國外的大公司,只能見到經理級別的人。而中國駐外大使被認為是國家元首的代表,講話有分量,很容易見到大公司的一把手,并得到特別的尊重。即使是離退休的大使,在原駐地也有很多朋友,這種朋友關系就是企業可加以利用的財富。
我在法國時接待了很多省市代表團,他們去找我干嗎?說聯系一下,要我見一見,請他們吃頓飯,這個都很容易。很少有人提出需要使館出面做什么,或者想見什么人,要我幫忙安排促進一下。這可能是因為在他們心目中外交太神秘,不知道大使在干什么,更不懂得外交工作能起到“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舉個例子,我們民航總局要向法國買3套設備。談生意時,怎么談也談不下來,因為法國的要價比較高,1.3億美元,這個國內沒辦法接受。民航總局給我發了一個電傳,說你能不能出面幫幫忙啊,看能否降到1億美元以下,這個生意就能做成了。
于是我把法國這家公司的負責人請來了。法國人對大使非常尊重,公司的負責人到使館來見我。我就跟他談,我說你們要賺錢我非常理解,現在這樁生意涉及北京、上海、廣州的重要設備,是機場的重要設備,你如果想一下子賺很多,那肯定生意做不成。這里面有個小和大、近和遠的問題。如果這三家都買了你們的產品,那將來中國市場你們可以占很大份額。但現在這個價錢太高了,希望你考慮降一降,我覺得這也是從中法關系考慮,也是從你們公司同中國長遠合作考慮。
這么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后,很快價格降下來了。后來我回國休假,民航總局的同志找到我,開玩笑地說:吳大使,如果給你1%的回扣,你就發財了。我說大使做事是國家行為,是應當做的事情。
外交是很重要的資源,可以說投入最少、產出最多。中國現在的開放度,可以說歷史上是從來沒有的,但現在讓我有點痛心的是,我在國外看到很多代表團門兒都摸不著,找人、辦事有很大的盲目性,另一方面我們的外交資源卻在閑置,沒有得到很好的利用。比如我們外交部的大使、參贊到60歲,一刀切退下來了。這些人在國外有很多朋友,有很多知識,這些都沒有用上。如果能想辦法把它們溝通起來,有一個轉換器,我想我們的國家會發展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