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需要墳墓的社會

作田裕史

對于年輕人來說，死亡是相當遙遠的事情，而一旦邁入四五十歲的行列，“死”就仿佛突然近在眼前了。

將骨灰撒在非洲海洋

A先生的父親3年前去世了。回憶父親的葬禮，A說：“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墳墓內部黑暗而骯臟的景象，我覺得人被埋葬在這種地方太可憐了。”

按照A先生的家族傳統，人去世后不設骨灰盒，遺骨直接埋入墳墓。當父親的骨灰被混入祖上的遺骨堆時，已無法分辨出誰是誰了。A的父親是一名建設咨詢師，兜兜轉轉去過許多發展中國家，生前投身國際援助事業，他希望自己死后骨灰可以撒在他最愛的南非海洋里。A取出了一部分父親的骨灰，決心盡快帶他去他向往的地方。

與父親一樣，A從事的也是發展中國家援助工作，對他而言，非洲就像故鄉一樣。到達南非之后，A乘坐游輪從開普敦前往羅本島，在蔚藍的大海上撒下父親的骨灰。他理解了父親的想法。

“父親可以乘著海浪周游世界，成為小魚的餌料，進而融入食物鏈，獲得永恒的生命。”

對于年輕人來說，死亡是相當遙遠的事情，而一旦邁入四五十歲的行列，“死”就仿佛突然近在眼前了。許多人在這個階段失去了父母，不得不擔當起葬禮主持者。

根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統計，2000年日本的年死亡人數為96萬，2015年一躍突破130萬，預計2030年這一數字會大于160萬。不管愿不愿意，活著的人都必須直面死亡這件事，做好相關的心理建設與物質準備是有必要的。

非營利組織“往生中心”理事長井上治代說：“人們先面對的是父母的離去。10年前，如果不能在父母離世后遵守傳統，就會被認定為不孝，而在今天父子兩代往往擁有相同的價值觀，越來越多的人按自己的想法為父母送行。”

往生中心設計的“櫻花葬”以櫻樹作為墓碑，無需后代打理。或許有人會認為只有孤獨終老的人才會選擇這種方式，事實上，70%的簽約者是有子女的，他們大都不想給他人留下負擔。

無人清掃的豪華墓地

在許多日本人心里，傳統的“祖墳”概念依然根深蒂固。B女士的父母與公婆擁有截然不同的觀念，她的雙親思想前衛，抱著不給孩子添麻煩的態度，簽下了夫妻木葬的合同。B的公婆則一直對身后事很上心，買下了一塊修葺豪華的墓地。B女士的公公尤其在意墓碑，看到他人的墓碑也喜歡分析石材是否昂貴，還打算給自己買塊國產的高級墓石。

當然，B女士和她的丈夫也想葬在同一片墓地，但是，因為兩人沒有子女，即便在鄉下建好氣派的墓地，也沒人為他們打理。

許多人從村鎮遷往城市，都市人的生活方式變得多種多樣，而地方的墓地無人繼承、距離太遠難以打理等問題隨之增多。這種情況下可以選擇將墳墓移至新址，還可以將無人看管的多個墳墓組合成“合祀”墓。

家住千葉縣的C先生對母親的墳墓進行了更改。母親的娘家有一座無人繼承的合祀墓，去世前母親將它托付給了C。后來，C將母親的骨灰遷入合祀墓，為母親打理墓地時也可順便為其他先人掃墓。C說，能與家人常伴，想必母親也會感到幸福。

也有人將父母兩家的祖墳遷往一處，比如宮城縣的D先生。D有一位未婚便去世的姨媽。因為擔心姐妹的墳墓以后成為無主墳，D的母親郁郁寡歡了很久。D說：“我不能保證能為姨媽再掃墓十幾年，所以干脆把母親家的祖墳遷過來。父母兩家的祖墳原屬于不同的佛教宗派，我因此擔憂過，但家人都說不必在意。”

這種夫妻兩家祖墳遷至一處的“兩家墓”近年備受關注。大部分兩家墓采用兩墓碑并排的形式，最近也出現了只設一塊墓碑的家族墓地。

對寺院愈發不信任

E女士年邁的父母住在鄉下，當年她否決了雙親招上門女婿的想法，婚后離開娘家。現在她被無法繼承祖墳的負罪感折磨著。

E女士結婚的時候，母親哭著指責她將祖墳拋在腦后。婚后，母親依然沒有放棄，勸E退休以后搬回娘家住，并尖銳地說等他們老兩口走了，E若將祖屋變賣，她絕不會原諒女兒。附近的菩提寺里有家中先人的墓地，E的父母甚至花300萬日元請回一尊全新的佛龕。

“不等我將‘我不要回家說出口，母親就去世了。將來等父親走了，我想徹底放下老家的事情，我真怕父親對我說‘你要守著祖屋和祖墳，這樣的心情我無法對父親述說。”

另外，對菩提寺的不信任也是E倍感壓力的原因之一。

“寺廟住持非常貪財，簡直不像佛教中人。也不知具體要修繕什么，就讓我父母出資200萬日元，賬目也毫無說服力。母親因事故去世時，這人還跑來打探我們獲得了多少賠款，向悲傷的死者家屬打聽這種事也太不合常理了。”

倘若父親也離開人世，讓她自己去跟那個住持打交道，還不知道又會被索要多少錢，一想到這兒E女士便煩悶不已。雖然知道有遷墳這個辦法，但住持將他們一家視作搖錢樹，是絕不會給予她幫助的。再說父母出生在那里，務農的他們對土地有著遠高于常人的熱愛，讓他們長眠于都市也是殘酷的，想到這里，E女士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遷墳的想法付諸行動。

針對為父母料理后事及墳墓繼承問題產生的負罪感，日本葬祭學術教務研究室的一村祐輔建議：“在少子化和老齡化不斷加劇的今天，繼承祖墳本身也比較困難。過去的祭祀觀念與現實情況差異巨大，將去世父母的愿望排在必須活下去的自身前面太過勉強。與從未謀面的先祖切斷關系也是有必要的。”

前文提到的井上理事長也認為沒有必要一輩子受先人的束縛：“與其長眠于無人往來的鄉下，不如陪伴在孩子身邊，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出乎意料地多。如果你的父母眷戀故鄉，可以先將墳墓設在祖墳，10年之后再遷往更便利的地方或者合葬。將父母的愿望執行10年已是足夠盡孝了。”

不是“人質”是“骨質”

有的年輕人對老家和寺廟的關系抱有疑問，居住在大阪的F小姐就是如此。每當老家做法事，她便勸說父母不要再和寺院的人來往了，看父母聽不進去，F只得嘆息：“那寺院的住持就是個財迷，面對闊氣與不闊氣的施主，還不說態度和待遇，就連穿的袈裟都不同。住持在‘貴賓祖父去世的時候，每周都帶著經文不請自來，不拿到布施就不走，給我的家人帶來巨大的困擾。”

F提到的這名住持從小就出了名地品行不端。盡管煩惱，但苦于附近沒有宗派相同的其他寺院，F沒辦法將祖墳遷去別處。傳聞有人要求遷墳時，這個寺院便會收取額外的“手續費”，F小姐的父母怕引出事端，只得作罷。

泰圣寺純空壯宏副住持為那些與菩提寺有矛盾的人提供支持：“菩提寺索要高額布施和捐贈，許多人選擇敬而遠之。這樣一來，當家中有人去世時，只能悄悄委托其他寺院的僧侶上門服務，完成葬禮與法事。”

但是這樣一來，骨灰就不能送入菩提寺，只能放在家中。如果向寺方提出取消墓地遷至別處，也會被索要高額拆墓費。純空副主持說：“業內沒有‘人質一說，卻有‘骨質的說法。許多寺院張口就索要數百萬日元的拆墓費，最后能要多少就要多少。”一些人只得抱著僥幸心理等下去：“等年輕人繼承寺院，或許就能說通道理了。”

誰都不愿提前考慮父母去世后會怎樣，但等那一天真的到來，并沒有足夠的時間讓你去思考，日后回想很容易感到后悔。葬禮是一時的，墓地卻是永久的，趁父母健在的時候一起將相關事宜定好比較妥當。但是父母與子女一樣，很難開口去談身后事。幸好在日本我們可以談論盂蘭盆節、法事等相關話題，不妨一點點嘗試開始討論。

要注意的是避免一口氣與父母從頭談到尾，這會對年邁的雙親造成心理負擔。若考慮過多自己去世后的事，便心情沉重，人生步入尾聲的壓力就此產生。建議兩代人多花些時間，一點一點交流。

全國統一價遷墳業務

面對“祖墳太過遙遠，父母去世后掃墓太難”“沒有孩子，無人打理墓地”等問題，將墳墓遷到近處、合葬、水葬、海葬、木葬等都是可行的選項。但是，將骨灰從墳墓取出移到別處并非易事，尤其是與菩提寺打交道。

A先生的父親在大阪去世了，A本人生活在東京，他沒有與菩提寺的住持商量便在公立火葬場辦理了手續，這激怒了寺院住持，從那以后便以下葬、法事等理由向他收取高額的“最低費用”。

“他提出的金額高得離譜，我沒有給錢，他就威脅我‘你會遭到祖先降下的報應的。母親被逼得近乎崩潰，我決定遷走墳墓。”

當A提出遷墳時，菩提寺住持又要求他支付大筆遷墳費，不提供遷墳必需的埋葬證明書。當A從相關辦事處辦好手續，準備掘開墳墓時，住持再次對他進行阻攔，A請來律師，將寺院告上法庭。最終住持妥協了，并協助他為墳墓進行臨時封存祭祀的法事。

A將父親與先祖的墳墓遷到了東京，他說：“信奉宗教原本是為了獲得心靈的寧靜，卻給失去伴侶的母親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我無法原諒他們。”

隨著核心家庭與少子高齡化的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變得多樣，人們與寺廟的這類矛盾不會消失。2016年10月，小型喪葬風險企業UNIQUEST ONLINE急速擴張，這家企業收費統一，絕無額外費用，為客戶舉行小型葬禮，業務包括與原寺廟管理者交涉等遷墳手續。

按照日本的喪葬習俗與法律規定，遷墳時，首先從原墓地管理者處領取埋葬證明書，由遷入處開具接收證明書，一并提交給辦事處，申請遷墳許可證。證件辦好后，進行“封存祭祀”，從墓中請出佛祖，將舊墓碑遷走或處理掉，骨灰遷入新墳墓后再進行“開封祭祀”，完成入土儀式。原墓地如果是公立墓園，會正式簽發埋葬證明書，但若是寺院，就沒這么好辦了。許多人即便難以承擔高額的遷墳費用，也只能忍下來。

UNIQUEST ONLINE利用行政手段，代替委托人完成墳墓撤離、土地休整、骨灰清理與配送等工作。委托人只需要繳納費用，提供原墓地管理處聯絡方式，就什么都不必管了。而且該公司的目標是“拆墓費用為0”。

和田翔熊社長說：“這些費用大都是違法的，如果好好與寺院交涉，可能會免去費用，但若遇到棘手的情況，也需要與委托人溝通交流。我們會引導全局，完成手續。”

UNIQUEST ONLINE的服務費為全國統一價，一般3平方米以內的墳墓收取21萬日元，永久代理供奉或還贈等特殊形式的價格為28萬日元，請僧人做法事再額外計費。

鑒于人們“脫離寺院”的趨勢愈演愈烈，陷入經濟危機的寺院不在少數。喪葬咨詢師二村祐輔氏這樣建議：“如果僧侶能完成佛家的義務，就不會與委托人出現矛盾，倘若墳墓因此成為無主墳，頭疼的還是寺院本身。希望僧侶們不要畏縮，也不要感情用事，像商業溝通那樣與委托人交流。”院方也可考慮自己承擔幾萬日元的墳墓撤除費用，作為對施主常年布施的感謝，這也是一種聰明的解決方法。

不讓墳墓成為無主墳的責任感

處理完與寺院的糾葛，艱難尚未結束。神奈川縣B先生家的祖墳離家有2小時車程那么遠。他聽聞如果遷墓目的地不夠高檔，之前寺院的住持不會答應，于是他在凈土宗大本山的寺院請了墓地，繳納了15萬日元的拆墓費，將舊墳墓拆除了。

然而，B先生的祖墳一共土葬過11位先人，新的墓地只允許火葬之后入土。B先生向火葬場求助，對方提出需要事先將沙土清理干凈，B又去問入斂師，得到的回答是這樣既費錢又費時間，結果B先生只能自己用刷子清理、點火焚燒了遺骨，好不容易將新墓建好了。

“因為人多，手續也變得繁雜，我足足回鄉4次才辦妥。”親力親為改簽墳墓，需要進行方方面面的委托。根據全國優良石材店協會的調查，普通大小的墳墓的拆除費用為城市50-60萬、村鎮20-30萬，墓碑的處理費用也要5-10萬日元。

省錢省力的代辦業務獲得了眾人的青睞，在“真心價格墓石網”上，“遷墓真心服務包”囊括了從行政手續到舊墓拆遷、土地修復、清潔與運送遺骨等一切繁雜事項，價格總計36.8萬日元。網站不負責與寺院溝通，但為用戶提供可保存一部分骨灰的容器，隨時隨地為先人祈福，因此受到廣泛好評。此外，墓石網還可以為委托人用拆掉的墓碑做一塊“回憶石”。

許多人想到親人是因為自己的決定而失去原本的墳墓就感到罪惡。真心價格墓石網的石井靖社長說：“拆除舊墓絕不是對先祖的蔑視，反而體現了委托人不讓祖墳成為無主墳的責任感，應當保持不愧對雙親和先人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