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岳才
(中國石化銷售有限公司山西石油分公司,太原 030024)
趙意空其人其學,知之者甚少,且往往一鱗半爪,難得全貌。中醫界知其為民國間匯通派醫家,卻對其醫學思想不甚了了;方志界知其曾修纂兩部志書,卻也僅限于修志本身;文學界知其有詩歌佳作傳世,卻散見于他人引述或書畫題作;書畫收藏界知其為書畫印方家,卻鮮見其作品。在知與不知之間,人們了解的趙意空多是其某一側面。《山西通志》(第四十一卷)衛生醫藥志·衛生篇第一章第六節近、現代著名醫家傳略記載:“趙意空(?),字蹈仁,清末附貢。原籍上海,后寓居太原執中醫業,是山西著名的中西醫匯通派醫家。民國八年(1919),山西中醫改進研究會成立,即被聘為理事,《醫學雜志》編輯。傳習所《名醫學案》課教席等職。趙氏致力于中西醫匯通的研討,曾發表論文多篇。今已檢索到的有《腠理新解》《五運六氣之新論》《論情志病》等篇。”[1]山西省史志研究院.山西通志(第四十一卷).中華書局,1997.(P73-74)僅僅記述了其醫學貢獻,但生卒年無考。鑒此,筆者高度關注了趙意空其人其學,多年來從民間收得其書畫作品若干,搜集整理散落的詩文數十篇,收集整理醫文3萬余字,并尋找到其分居多處的后人,以及族系。在占有大量一手資料的情況下,從其詩歌入手排年,寫就《趙意空年譜》。在趙意空的81載人生中,僑居山西26年,行走于學術界、文化界,所交所往者皆晉省文人學者乃至官員,其詩其書其畫其印廣為當時文人收藏,具有廣泛的影響。本文擬就趙意空的人生經歷,特別是圍繞其學術文化成就,作一系統介紹。文中對趙意空及其文化成就的評價,只引述前人成說,筆者不作評判。
趙意空,本名趙福圻,弱冠后更名圻年,字介之。生于同治七年(1868)陰歷十二月二十八日,卒于民國三十七年(1948)陰歷三月。祖籍上海淞南(即今浦東地區),乃上海望族旗桿趙氏。旗桿趙氏赫赫有名,代不乏人,清代有“三世軍機”趙文哲、趙秉淵、趙榮,有兄弟翰林趙榮、趙柄,他如有功名、勛業、聲望者不計其數。高祖趙文鳴,文哲胞兄,字宸藻,號清泉,府庠生,書法于王,畫宗于倪。有《清泉詩集》《三元地理真傳》《三元宅墓圖》等書行世。曾祖趙秉源,字依仁,號伊人,文鳴次子,承父業,亦精于地理。祖父趙楫,字作舟,始入黔籍。父趙宜煊為道光己酉拔貢,官陜西藍田、乾州、吳堡、禮泉、商南等縣知縣,以廉能名,樹有德政碑,同治十二年(1873)辭官執陜甘味經書院山長業,光緒十八年(1892)亡故。趙意空出生于陜西,其一生大致可以分為讀書應試、陜西為官、三晉為學、避亂歸養四個時期。36歲以前是讀書應試期。這一期間,可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一階段為25歲之前,除數次貴陽鄉試外,基本在商南度過。盡管早在3歲時其父即辭官任味經書院山長,但此一階段,趙意空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專注于學業與科考,打下了扎實的學問功底。后一階段為25歲到36歲,迫于生活壓力,曾一度佐幕渭城,大部分時間與侄子趙長鑑客長安讀書應試。但期間仍游歷襄陽、沅江、貴陽、懷化、岳陽、武昌、天津、開封、福州、蘇州、杭州、太原等地。這一時期是他人生中積累最為豐厚的時期,詩書畫印乃至中醫,多在此間受業。36歲到44歲是陜西為官時期。這一時期,除兩度佐布政使樊增祥外,八年間前后任郃陽、洛川、扶風、孝義廳、澄城、韓城等縣知縣(同知),雖無顯赫政聲,但勤政廉潔,興辦教育,追索公款,處置惡霸,禁毒緝奸,安定地方,百姓皆呼“好官”。行政之余與同僚同道張瑞璣、吳庚、楊調元、楊宜瀚等詩書畫印交流不斷,抒發家國情懷,感嘆王朝敗落。同時還致力于金石文字的收集與考釋,如1909年在任扶風時,曾得銅器四件,為漢·丙午鉤,漢·軍假司馬印,唐·千秋鏡,宋·銅鐸。得到“周太保玉刀”拓本后,遂與吳庚、楊調元書信往來,三人參互考證數月之久,最后將十九字銘文全部釋出。此外三人還共同收集《伯百父敦》《子商賣彝》《邭東尊》等青銅彝器拓片,并一一釋讀。44歲到70歲,是僑居晉省治學修志、教學編纂、懸壺濟世時期。1911年秋,辛亥革命爆發,陜西全境響應,各地守令多棄城而去。陰歷十月二十日韓城城破,趙意空遭逮捕,憑著清廉的官聲未被執殺,奉母逃往鄉寧。在之后的數年間,他與昔日同僚同道鄉寧吳庚隱居,以前清遺民自居,以意空道人自稱。直到1917年,應縣知事趙祖抃之邀,與吳庚共同纂修《鄉寧縣志》,始以意空為名,蹈仁為字。鑒于著手修志不久吳庚病亡,期間鄉寧縣城又兩次遭遇土匪襲擾,趙意空三個月“繼晷焚膏,汲汲顧景,抄撮簿記”,“以驚懼倥傯之際,運細針密縷之”[1]趙意空.鄉寧縣志序.(民國)鄉寧縣志.,夜以繼日,孤燈只影,纂就十六卷《鄉寧縣志》,同時又整理刊印吳庚《空山人遺稿》,鄉寧官紳百姓也因此特為其刊印《意空詩選》。1918年以后,他不僅是山西中醫改進研究會的理事,還是聞名全國的中醫雜志《醫學雜志》編輯部負責人,前后編輯96期;同時還是山西醫學專科學校(前身為山西醫學傳習所)名醫學案教員,山西教育學院作文評卷教員。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所編輯的《醫學雜志》,在民國間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為爭取中醫執業與教育的合法地位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就今天看來,《醫學雜志》早已經成為研究民國中醫中藥最為重要的歷史文獻。70歲到81歲病故,是避亂歸養時期。1937年日寇犯晉,太原失守前他被迫回到陜西,避居洛川,創作了不少現實主義愛國詩篇,最終落腳西安,直至終老都懸壺民間,1948年陰歷三月病故,葬于城郊瓦胡同村墳塋。
縱觀趙意空81載人生,不論為清臣還是為國民,不論隱逸山林還是投入民國社會。為官、為學、為人,始終恪守了中國傳統文人的操守,秉持了詩書禮樂家風,纂成民國《鄉寧縣志》與《臨晉縣志》,著就《意空詩選》,編輯《醫學雜志》近百期,在山西省立教育學院、山西醫學專科學校分別執教八載、十二載,發表中醫學論文近百篇,并旁及文獻、文物、考證與書畫鑒賞。學者、詩人、書畫篆刻家、中醫名家、編輯家,所有這些頭銜趙意空都當之無愧。
趙意空一生的學術文化成就主要形成于僑居山西的26年間,大體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概括:
其一,詩書畫印相伴平生,他是清末民國間不可或缺的詩人、書畫家與篆刻家。
趙意空的一生,基本是在動蕩中度過的,經歷了清末的列強侵華、百日維新、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民國初年的軍閥割據與混戰,乃至抗日戰爭與解放戰爭,盡管生逢亂世,卻始終不失文人氣節,用詩書畫印等文人的獨特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與境界。
就詩歌而言,從其現存于世的詩歌分析,20歲佐樊增祥幕,被目為清才,延為上賓。其《感舊》詩有“吾年甫弱冠,即闖樊英席。目我為清才,延我依越石。”[1]越石父,春秋齊國賢人,原本奴隸,齊相晏子以其為人才而花錢贖之,并與之結交,但越石父卻因晏子的怠慢無禮而要求絕交。晏子賠禮糾錯,更重其人格,待其為座上賓。弱冠步入詩界,在不同的時期與地域,都有惺惺相惜的詩歌圈子,或結社,或雅集,始終不斷。在苦讀應試的10年間,也從未拘泥于四書五經、八股文章,從此間留存的22首詩歌中,即可窺見其讀書治學生涯。更為可貴的是讀萬卷書之余,還行萬里路于晉、豫、燕、蜀、閩、吳、黔等地,廣交天下文人雅士。如孫小舫、景月翁等。1903年出仕后的8年間,從幕府到知縣,在同僚中尋找同道,前與樊增祥、吳庚結成詩文小圈,后與吳庚、楊調元、楊宜瀚、張瑞璣等下層官員結成極緊密的清流小圈子,或書畫交流,或詩文唱和,或考據訓詁,信札往來,書畫相贈,詩詞唱和。每逢東坡生日,衙齋鎖印,例有杯觴,事既不勞,歲必一舉。僑居鄉寧間,同樣與吳庚、陶幼石、陳鉅卿、閻星三、趙永之、鄭小山等結社,詩酒唱和。1919年到太原入職山西中醫改進研究會,特別是執教山西教育學院后,成為省城太原文化圈韜園詩社的重要成員。1923年重陽節,以賈景德、郭象升等山西軍政界、文化界名流凡10人飲宴太原純陽宮為標志,創立“韜園詩社”。趙意空既是參加者也是發起者,這10人包括賈景德、趙炳麟、江瀚、常贊春、郭象升、趙意空、鮑振鏞、張友桐、張少岷、熊寄龕(一作寄堪)。在此后的歲月里,韜園詩社活動頻繁,社友不斷增多,至翌年上巳文瀛湖修禊雅集,除初創時的8人參加外,又吸收了陳濟棠、郭寶清、馮司直、曾肇嘉、王菊初、陳柱丞、楊賡韶、王式如、蕭子靈、李伯仁、于梓材、馬甲鼎等12人。經常往來于韜園者還有吳西僑、楊兆泰、戴可風、文霞先、吳人達、李鏡蓉、張劫人、孫奐侖、張瑞璣等。雅集頻仍、詩會繁盛。韜園詩友,多為清末舊官員,均通國學、工詩詞書畫,留學歸來的新派人物也均受儒學教育。韜園詩社創立后,詩友以詩歌交流思想、慰藉心靈,時或祖道送別、偶亦把酒揮毫,從其中的社友江瀚、張瑞璣,也可以看到庚戌、辛亥,乃至民國初年京師相繼結詩社,過人日、花朝、寒食、上巳之類良辰,挈茶果餌集,分紙為即事詩的遺風。
賈景德《韜園詩集》中有6首與趙意空唱和之作,分別是《乞意空道人刻詩箋押尾印章兩方道人即檢舊藏青田石鐫贈》《九日純陽閣登高分呈同社諸公九首》《次韻郭允叔說詩一首兼簡意空道人》《意空道人搜行篋得青田石印章一鈕補刻韜園兩字見贈俾與前刻兩鈕相配并系佳什賦此答謝》《和意空道人元旦作吉語示子弟一首次韻》《意空疊前韻詠人日雪霽復次韻為和》《新年兩和意空詩仍覺意有未盡再賦一首》。《九日純陽閣登高分呈同社諸公九首》中,第四首曰:“陶令辭官為折腰,閉門種菊莽蕭條。松楸掃墓來商洛(原注:君有商山墓詩甚凄愴),風雪尋詩過灞橋。不食蕨薇誠有道,只書甲子亦無聊。白衣豈是王弘酒,一盞能令塊壘消趙意空。”
趙炳麟《潛并廬詩存》《潛并廬詩存初續》中,贈趙意空詩作或與其相關者計有,《題意空道人畫梅》《謝意空道人畫〈松壑圖〉》《癸亥九月九日,賈煜如先生約宴純陽宮,感賦十七韻》《和意空道人水鏡樓原韻》《上巳與韜園諸君文瀛湖修禊》等五首。
孫奐侖39歲生日,賈景德作《和孫藥癡道尹生日感懷四首次韻》,張瑞璣作詩《癸亥臘月念九日為孫藥癡觀察三十九初度藥癡作感懷四律遙寄因韻奉和》,張瑞璣對其中“繞床稚子爭梨棗,隔壁詩人鏤肺肝”句,自注曰“韜園諸君子,唱和無虛日,而趙意空尤為苦吟健者。”[1]張瑞璣.張瑞璣詩文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P93-94)張瑞璣《出都歸途雜詠》自注曰“投轄歡開北海樽,杯盤狼藉已黃昏。一聲汽笛輕車快,穩載孫郎到太原”曰:“孫藥癡、吳山民、趙意空、趙伯之、席伯堅由太原來榆次,張澄秋大令設飲醺醉,澄秋扶藥癡乘正太車送回太原。”[1](P89-90)均有趙意空的身影。
趙意空的詩歌,題材多樣,內容豐富。其詩,民國前屬田園詩風格,雖也對普通百姓疾苦有所關注,但多以抒發個人感受為主,寄情山水;民國后則宗少陵風格,表現出對百姓生活的關心。僑居鄉寧后期與避難洛川間的詩作,充分表現出現實主義風格。趙意空的詩才,與其交往者均有口皆碑。他也曾借同鄉嚴鹿溪悉舉平生著作一夕投之洞庭湖的故事自喻,“噫!諸君知有楊秋湄,亦知有嚴鹿溪乎?吾鄉有嚴鹿溪者,奇才也,著述累累,載之行,一夕泊舟洞庭,盡取篋中詩文投諸湖。予方欲效之,乃反其所為耶!”[2](民國)鄉寧縣志(卷十四)·文選下.樊增祥曾師事張之洞、李慈銘,為同光派重要詩人,趙意空佐樊幕前后兩次,常詩歌唱和。賈景德在1937年從戰火中的太原撤至趙城時,仍不忘趙意空,作《平陽雜詩五十首》[3]賈景德.韜園詩集(卷五).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重慶石印本.,其中有:“張五衡玉詩狂酒更狂,意空落筆不尋常。生離死別都無奈,關塞楓林總斷腸。意空流寓趙城,近避西安。”
趙意空一生,詩作頗豐,1918年鄉寧縣知事趙祖抃序其《意空詩選》,“道人不得已,出所有詩稿,厚盈咫。曰‘必欲梓之,吾當重為抉擇,以十之二三餉諸君可乎?’眾曰:‘諾。’名之曰《意空詩選》。”[2]《意空詩選》共收詩詞192首,按“十之二三”計,其時詩已有千首。1918年進入太原后的詩作,賈景德、趙竺垣等眾多韜園詩友的詩文中也多有反映,其詩作數量一定不會太少。至于1937年被迫離開太原后的詩作,僅避難陜西洛川間被1944年《洛川縣志》卷十一《吏治志》收錄的就有13首之多,分別是:《戊寅冬避難重到洛川》《北征》《移寓東井邨》《贈王斌臣克賢》《野望》《歲暮感懷》《邨望》《春分》《山邨》《飛災》《己卯立秋》《中秋夜即事》《石莊砦》。
其書。真隸篆三體皆有存世作品,如丁巳嘉平下浣行書《空山人遺稿序》,隸書《寒夜校讎既竣感賦代跋》,1935年陰歷四月所書小楷“跋傅青主金剛經注”,七月十三日所書小楷“傅青主先生小楷玄天上帝垂誡文垂訓文跋”,1936年暑月所書小楷書論冊頁、《諸葛亮誡子書》兩小品與《懷仁集字本蘭亭序》跋等。以其楷書論,“以中鋒運筆,步履穩健,干凈利落。結字稍取橫向開展之勢,端雅明利,情趣諧美。章法上分行疏朗,字之展縮略呈變化,初無布置等當之意,字與字之間推挽自然,承啟有序。從其筆趣字姿知其為紹緒于趙松雪者。時出悠游長曳之筆,猶存山谷遺韻。由于是工整的小楷之作,不容有較多的抒情筆調,但卻能完整地體現出一種文雅敦厚的文人性格和書者高雅深邃的內在修養。”[1]柴建國.山西書法通鑒.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P336)
其畫。目前存世有其1913年陰歷三月為鄉寧縣城南蕭寺雪瓢上人所繪《山水圖》,并附有《題畫贈雪瓢是日空山人招集城南蕭寺》《疊前韻》二首。其詩文書畫交往的摯友趙炳麟對趙意空畫作十分欣賞,褒譽之詞通常會落于畫作。
1919年陰歷九、十月間,趙意空曾手持所畫《梅花圖》拜訪趙炳麟,趙炳麟作《題意空道人畫梅》詩記之。該詩不僅記錄了趙炳麟與趙意空交往的經過,且對其畫作給予極高評價。詩曰:“意空道人善悟空,手持一軸來并中。畫師畫梅兼畫意,空諸色相方為工。世界眾生阿那含,太始非始終非終。我愿意空空一切,毋為造物潛磨礱。如來不來無不來,白云萬古彌蒼穹。我題梅花兼題意,嗚乎吾意其無窮。”
直皖大戰間,趙炳麟托趙意空為其繪《西陵圖》,趙意空未應允,只贈詩兩首。此后另畫似輞川風景圖相贈。此記于趙炳麟《柏巖感舊詩話》[2]趙炳麟.趙柏巖集(下).廣西人民出版社,2012.(P341-342)中。
陰歷十一月,趙意空又為趙炳麟畫《松壑圖》,趙炳麟作《謝趙意空道人畫〈松壑圖〉》[2](P294-295)。詩曰:
無定河邊烽火明,素甲耀日綏戎纓。
黃埃擾擾正多事,焚香兀坐并州城。
并州城荒地僻靜,尚無風鶴來相驚。
忽傳使者持畫至,畫為道人點染成。
紙尾系以七字句,讀詩讀畫心期清。
千峰萬壑迸筆底,老松旁薄虬枝橫。
道人生居輞川近,固宜摩詰埒崢嶸。
我昔罷官還桂嶺,草堂曾以萬松名。
威夷湘水繞墻角,干云陡壁天邊撐。
蒼松一蔭六十里,雜以丹桂與山櫻。
有時呼農賭棋局,桂花松子落枯枰。
自別草堂今五載,北山笑我何營營。
今觀道人畫中景,仿佛湘上方耕耘。
道人心中有丘壑,令我一見心為傾。
置諸壁上恣臥游,頓忘楚漢猶紛爭。
《和意空道人水鏡樓原韻》[2](P242)詩曰:
久別昆明舊玉瀾,并州一眺夕陽殘。
恨無策略回天意,幸有朋儕共歲寒。
景定詩篇隨筆寫,太行嵐色倚窗看。
道人本善丹青筆,盍把江山氣象千。
趙炳麟自注“道人本善丹青筆,盍把江山氣象千”句,“道人素擅畫筆,甚盼將聚會風景隨意寫圖,他日我輩東西南北,展圖以觀,亦一大泡影也。”
《上巳與韜園諸君文瀛湖修禊》[1]趙炳麟.趙柏巖集(下).廣西人民出版社,2012.(P251)詩有“道人善畫畫無敵,終當補圖彌此瘢。人生聚散皆電激,展圖萬古猶星攢”句,趙炳麟自注曰:“常子襄因新喪妻,趙意空病頭風,皆未到。意空善畫,余望其為圖以彌補之,庶此會、此圖皆可垂久。”也才有了詩尾兩句“他年上巳數陳跡,此會當作蘭亭觀。”
其印。源出自于漢,旁及周秦,并習丁敬、金農。曾有《刊石》一詩直抒篆刻源流與體味,《刊石》詩曰:“壽山十萬列如林,小技雕蟲運匠心。漢篆旁參剛卯玉,名家略仿近丁金。袖中雪刃鉆刓利,心上丹砂印證深。莫笑班生刀筆吏,燕然銘勒到如今。”亦有《奇石歌》與《石印歌用奇石歌原韻》二詩,直抒篆刻觀與鑒石觀。還可從其行書《空山人遺稿序》鈐印之白文“趙圻年印”、朱文“意空道人”,隸書《寒夜校讎既竣感賦代跋》鈐印白文“意空道人”、朱文“北山寓公”;1936年暑月楷書冊頁鈐印白文“意空道人”、朱文“趙叟”、起首印朱文“曾經滄海”(同年暑月《諸葛亮誡子書》兩小品用印亦如是)等作品中窺見一鱗半爪。其后人至今保存的兩枚古印,即是錄入民國《鄉寧縣志》的漢“軍假司馬”銅印與“棲霞”瓷印,乃鐘愛治印之物證。
此外,從張瑞璣《趙介之刻印歌》[2]張瑞璣.張瑞璣詩文集.北岳文藝出版社,1998.(P11),賈景德《乞意空道人刻詩箋押尾印章兩方,道人即檢舊藏青田石鐫贈》[3]賈景德.韜園詩集(卷一).民國三十二年十二月重慶石印本.與《意空道人搜行篋得青田石印章一鈕,補刻韜園兩字見贈,俾與前刻兩鈕相配并系佳什賦此答謝》[3]等詩中,均可見一斑。
趙介之刻印歌
張瑞璣
老介使刀如使筆,筆之所至刀即隨。
老介使刀勝使筆,筆所不至刀能為。
筆耶筆耶渾不辨,起伏回折交生姿。
或純而肥健而瘦,老介悉以意為之。
我友鄉寧吳老胖,縱橫奇肆筆一枝。
能做蝌蚪與鳥篆,弟子陽冰奴李斯。
評論老介篆刻好,飛函索石作甘詞。
玉獨老人楊和甫,博雅好古眾所推。
所得老介石最多,錦匣花紐印累累。
懷寶貪得求無厭,癡頑饕餮不知非。
獨有趙城張老衡,廉隅介介常自持。
交游老介七八年,僅得劣石二三枚。
印文細如蟲與蚓,石紐年少都與黽。
勉強收到文房寶,口雖未言心不怡。
昨日老介寄書至,媵以晶章小于棋。
晶文生云云生裂,如石有暈玉有疵。
破邊斷文鐫二字,殘磚零瓦古而奇。
老衡獲此如異寶,物不必貴難則希。
老介自覺情理欠,書言近日神力疲。
還當多覓壽山石,擇其佳者刻相遺。
老衡聞之喜逾常,答以謝函報以詩。
想我茂陵操觚日,正君扶風奏刀時。
案上羅列盡珍品,赤如雞血白如脂。
先摹篆文后雕刻,秋雨依燈夜構思。
腕底有功刀無跡,石花片片火星飛。
未經人見先得意,遍綴細字跋四圍。
刻成鄭重寄老衡,再拜而受不敢辭。
約君東來款君住,何以報之酒千卮。
乞意空道人刻詩箋押尾印章兩方道人即檢舊藏青田石鐫贈
賈景德
淛水歸舟二十年,壓裝奇石買青田。
籀斯書篆空前古,丁鄭刀工啟后賢。
小技鏤蟲仍絕妙,報章押尾有余妍。
裁箋新試硃泥印,肺腑杈枒一例鐫。
其二,修纂志乘兩部,或創新體例,或揚棄舊志,他是民國當之無愧修志先行者。
民國初年,軍閥割據,民不聊生,社會處在空前的動蕩之中。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截至1917年晉省仍有岳陽(現安澤)、和順、臨縣、洪洞與鄉寧相繼修纂新志。1917年春三月,鄉寧縣知事趙祖抃定議修志,并集資開局,請吳庚、趙意空纂修邑乘。吳庚抱病受命,就修志事項與趙意空反復商討,僅完成部分文字即于陰歷五月廿一日去世,“若凡例,若職官、貢舉、仕官、戶口各譜小序,學制、風土兩記皆出其手。”[1]趙意空.鄉寧縣志序.(民國)鄉寧縣志.在這樣的情況下,趙意空僅憑一人之力,在短短的三個月里,完成了《鄉寧縣志》的修纂,“本通志仍舊志者半,案牘所增,采訪所及,補苴未備者半。”[1]全志十六卷首一卷,以圖、譜、考、記、錄、選為綱,下列三十四目,即輿地沿革、鄉鎮、職官、貢舉、仕宦、戶口、學校畢業、選舉等譜;疆域、古跡、山川、城邑、田賦、秩祀等考;學制、營制、積儲、風土、大事、金石、雜記等記;名宦、鄉賢、忠義、孝友、仕實、儒學、武功、隱逸、藝術、烈女等錄;書、文、詩等選。趙意空親力親為之考序、記序、案語等考證文字達三十八篇之多,這其中,六篇金石記文可謂楊篤遺風再現,具有相當的考古與文獻價值。是志擯棄舊志分野、星度,刪除八景、題詠,特別是創設了《煤窯圖》(附鐵爐)詳標地名,甚為可貴。
繼《鄉寧縣志》之后,1920年夏,俞家驥署臨晉縣知事后即著手縣志編纂,請趙意空修《臨晉縣志》。在中醫改進研究會初創,事務繁巨,俞家驥又急于求成的情況下,趙意空慨然應允,商定先由臨晉縣城鄉士紳、行政職員采訪,搜羅資料,爾后由他與于廷梁共同修纂。1921年仲冬,俞家驥將采訪所得各種資料分門別類函寄趙意空與于廷梁,1923年春《臨晉縣志》脫稿,當年冬正式出版。
關于以上兩部志書,特別是《鄉寧縣志》的地位與價值。劉緯毅在《中國地方志》中記述:“民國三年(1914),浙江省率先成立通志局,準備續修《浙江通志》。但在全省范圍大規模地開展修志,卻發端于山西。民國六年(1917)山西省公署頒發了編修新志的‘訓令’,‘飭就各縣自治機關,附設處所,纂修新志。’次年,山西省公署即頒布《山西各縣志書凡例》,規定縣志應由圖、略、傳、表、考五部分組成,并列具目錄和注意事項。”[1]劉緯毅.中國地方志.新華出版社,1991.(P125-126)此編《鄉寧縣志》正是在此背景下修纂的。比1918年由郭象升擬就,山西省公署頒布的《山西各縣志書凡例》提早了一年的時間。比1929年國民政府頒布的《修志事例概要》二十二條,早出13年的時間。可以說《鄉寧縣志》開創了民國以來晉省乃至全國無有方志新式體例而自創方志體例的先河。
其三,懸壺濟世數十載,或編輯《醫學雜志》,或醫案教學,他是民國間弘揚中華醫藥的開拓者。
從1911年陰歷十月避難山西鄉寧,到1937年被迫離晉返秦,26年間,趙意空一直懸壺濟世于民間,當然也是其賴以支撐一家人生活的重要來源。在鄉寧間,“老婦一空御冬蓄,病夫常乞省錢方”,自注曰:“山氓多貧,來求醫者,輒以簡便方與之”(《閑中自遣》),“百首長吟愁思集,一春多病藥錢賒”(《春暮偶成》),“今年春夏交,苦病復苦旱。藥眇仲堪目,憂生伯仁面”(《長夏即事》),“隱士詩無豪貴氣,醫家心有太和春”(《秋夕漫成》)等詩句,即是此間行醫的寫照與情感表露。行醫的對象,多為普通百姓。
1918年底落足太原后,全部精力投之于山西中醫改進研究會的創建中,直接承擔了各種文牘事項,但從未放棄懸壺民間,當然行醫對象中也有閻錫山、徐永昌這樣的政府大員。1921年6月《醫學雜志》創刊后,出任理事兼編輯。《醫學雜志》作為中醫改進研究會的公開刊物,秉承“闡發中醫真理,參證西醫科學,窮淵溯流,融會貫通”[2]凡例.醫學雜志.1921,(1).(P1-3)宗旨,內容“以中醫為主,西醫為輔”[2](P1-3)。不僅承載了中醫改進研究會發布的學術成果、探討醫學問題、征求社會意見和建議的平臺作用,稿件除來自學會及其附設醫校、醫院,還廣泛向全社會征稿。對于稿件的選錄無有定則,即沒有預設立場的篩選,“兼容并包”[2](P1-3)。刊物既是關心中醫的人們“發表意見,宣傳學說,互通聲氣,聯合感情”[2]的平臺,又是理事間,乃至作者間開放互動、爭論的平臺。作為理事兼編輯,除中醫改進研究會的文牘等事務外,主要精力全部投在雜志的編輯上,處理來自省內外大量的稿件,與作者溝通交流,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期間幾乎全國的中醫名家都在《醫學雜志》發表文章,闡發中醫學術,如焦易堂、黃竹齋、張栗庵、周小農、施今墨、冉雪峰、張山雷、張錫純、惲鐵樵、何廉臣、曹秉章、謝觀、陸淵雷等,張錫純發文達61篇,張山雷發文達29篇,發表10篇以上文章者達45人之多。
與此同時,他與楊百城同心協力,有計劃地整理了大量醫案,刊載于《醫學雜志》,并發表了大量醫學論文,闡發中醫學術。其數十篇中醫學論文,不僅涉及中醫的基本理論,如《論五運六氣》《論醫學與歷學的關系》《中國醫學與哲學及科學之關系》《天有五賊解》《論氣候》《論天空太陽與人身太陽經同一蒸發作用》《陽明與太陰相表里解》《論經絡關于人身各部之分位》等,而且直接探討了中醫治法及方藥,如《上熱下寒癥之原因與治法》《三焦膀胱行水之研究》《說牛黃清心丸》《方劑講義汗劑書后》《腠理解》《記蘿藦之功用》《暑溫發熱日久癥》等。尤其難能可貴的是,為中醫鼓與呼始終是《醫學雜志》的使命,承載了為中醫正名的歷史責任。1925年8月初至15日,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太原召開第四屆年會[3]曲子祥.中華教育改進社在太原召開第四屆年會的情況.山西文史資料(第八輯).1963.(P121-126),一時名彥近五百人齊集太原。期間,他與楊百城向會議上呈“請教育部規定中醫學校課程標準并編入學校系統案”議案。之后又聯絡同道湖北冉雪峰[1]冉雪峰(1878—1963),原名敬典,后更名劍虹,號雪峰,別號恨生,四川巫山人。出身醫藥世家,自幼習文學醫,一生致力于中醫學。,在第二年武昌會議間再上提議書。“擬請教育部參照現行大學內分中國文學系、各國文學系,中國哲學系、西洋哲學系辦法,規定中國醫學系或中國醫學學校,并征求全國醫界之意見,規定課程標準。”
其四,高校執教十余年,從中醫醫案到作文文法,他是民國教育的實踐者、傳統文化的傳承者。
趙意空執教于高校,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一是中醫教學。山西中醫改進研究會正式成立不久,即成立傳習所,所址設在國民師范學校東院,招三個班。他被聘為名醫學案教員。1921年2月,山西醫學傳習所改組為山西醫學專門學校。1928年8月,山西醫學專門學校改組為山西醫學專科學校,一直到1931年12月山西醫學專科學校終止。醫案教材由其本人與楊百城共同編寫,多取自古代醫籍,也有諸多親身懸壺民間的醫案,如《記蘿藦之功用》,是一部教學與研究、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醫案教材。從山西醫學傳習所到醫學專科學校期間,與他同時任教者有28位之多,校長楊兆泰、學監主任王鴻遇、訓育主任呂伯星、難經教員張思卿、本草傷寒教員王熾、傷寒教員陳觀光、名醫學案教員楊百城、金匱兼婦科教員劉紹壎、診斷教員程哲、瘟病兼痘科教員劉毓麟、編講醫學叢譚彭承祖、兒科教員陰慶元、針灸教員柳世昌、生理病理外科花柳德文教員楊永超、內科眼科細菌耳鼻喉科教員于福生、解剖學教員孫其湛、療學產科教員安壽增。之后又有醫經方藥教員薛復初、傷寒金匱教員郭金堂、兒科教員徐世長、針灸教員王嘉猷、英文教員崔銘臣、衛生科教員張炳南、外科組織教員郭佐國、編輯兼處方內科病理教員時逸人、國醫史教員陳晉、西醫靳瑞祥。
二是作文評卷教學。19258月,山西省立國民師范學校設立高等師范部,先開辦國文一系。是年9月,趙意空與于廷梁等被聘為作文評卷教員,一直到高等師范部改為獨立的學院——“山西省立教育學院”即將改為“山西大學教育學院”的1933年8月。
在教育學院六年間,與他同時任教者(教員)計有36人。分別是:李泰棻(革癡)、馬小進(退之)、汪吟龍(衣云)、胡朝宗(改庵)、蘭承榮(向青)、田矅東(矅東)、喬萬選(子青)、張慶華(壽山)、宏瑞智(瑞智)、江隆(功甫)、馬甲鼎(立伯)、谷思愷(幼慈)、李忠(子貞)、劉衍慶(綿齋)、賈昭德(選之)、張友桐(筱琴)、常贊春(子襄)、郭象升(允叔)、喬鶴仙(笙侶)、劉克篤(烈侯)、史颋慶(景蘇)、陳晉(錫康)、張淑琳(毅庵)、朱啟寰(君哲)、趙效復(則軒)、田九德(玉如)、陳受中(乙和)、黃麗泉(麗泉)、張元愷(舜琴)、張國棟(堯松)、張長(損庵)、李振鄭(次亮)、常乃惪(燕生)、趙青譽(燕亭)、張詠(復之)、張國瑞(靈庥)。與他同事者(職員)計有17人,分別是:趙丕廉(芷青)、傅汝明(哲臣)、柯璜(定礎)、謝佩萱(樹堂)、陳獻書(玉冊)、崔銘臣(銘臣)、楊蘭階(沚生)、李樹恩(錫三)、李九卿(輔成)、李春華(實齋)、力尚文(郁周)、楊蘭第(芙生)、安紹基(程先)、郝建樑(樹侯)、璩聞善(得三)、路佐舫(輔之)、張斌(憲堂)。
趙意空中醫教學無須評述,關于其在山西省立教育學院執教的情況,畢業于該學院國文系留校任職圖書館員的郝建樑(樹侯)在其“山西省立教育學院概況”一文中,曾作了這樣的介紹,“至于趙道人(蹈仁)、于圣人(廷梁,字次材),又都是郭所結識的詩文朋友”。但當時身為院長的郭象升則如此評價:“我們這些人(指這個陣營)學問底子都差不多,所不同者,我還在繼續研究耳。”“所謂學問底子:(1)能文,也都有人請他們作傳狀碑志序跋一類的文言文;(2)能作古詩律詩;(3)記問之學,各有一套,思想性科學性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夠;(4)掌握考據校勘的方法技巧,自己運用有余,沒有足夠的方法傳授給學生;(5)編講義有一手,寫專題論文者很少。”至于教學效果,“民國二十年南京教育部派余釗儉視察華北各大學,對山西教育學院學生的詩文寫作,頗加贊許。二十一年部督學戴夏檢查了一班的作文簿,當面說,他所看過的學校,對待寫作,沒有像這樣踏實的。”[1]郝樹侯.山西省立教育學院概況.山西文史資料(第三十輯).1963.(P107-108)這段文字,也可以說是對趙意空等在教育學院作文教學的評價。
趙意空等同類型的歷史人物,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研究這一文人群體,對于清末民初文化歷史的研究具有無可替代的價值。
首先,清末民初,在推翻封建帝制的歷史過程中,中國思想界、文化界、學術界空前活躍,可謂“百花齊放”,涌現出一批大家、大師,影響至為深遠。學術界對于晚清“士大夫”階層的思想轉型,大都關注于那些曾經地位顯赫,或者是參與若干較大政治文化事件的歷史人物,而較少將視角關注到下層官員。其實,在滿清王朝搖搖欲墜行將倒塌之際,科甲出身的下層官員始終是社會秩序的穩定因素,他們既是封建制度與秩序的維護者,甚至是殉葬品,又具有剛正不阿、不畏權貴品格,以及憂國憂民,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情懷。研究這一特殊群體的思想轉變,對于研究晚清“士大夫”階層的思想轉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第二,區域歷史文化的研究,不能僅僅局限于本籍人物,還必須關注那些僑居斯地,并形成一定影響力的客籍人物。因為這些客籍人物同樣是一方水土文化歷史的見證者、實踐者、傳承者與貢獻者。趙意空于民國山西,特別是民國山西的文化歷史,就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物,他交往了太多的歷史人物,不論政界、學界,還是文化界,處處都可以找到他的影子。
第三,研究歷史人物不可能脫離其歷史環境,除了對其本人一生的境遇與全部著述細密考證之外,對與其有特殊關系的學者、官員也必須有相當的研究,以全面了解當時的一般社會環境與學術空氣。趙意空人生最重要的26年在山西度過,研究其人其學,自然脫離不了民國山西的歷史環境,以及當時的政界、學界、文化界,更脫離不了與其有著交往的歷史人物。反之亦然,研究民國山西文化歷史,趙意空其人其學不可或缺。